只是,这次叶将军显然是动了真怒,太祖也绝不会退让,一旦吵起来……那个下场只怕是谁都能猜到的。监军眼中恶毒的神情一闪而过,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
“到了”,他恭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望了守卫在门前的太祖亲信侍卫,眸里闪过一丝锐芒。叶天然看在眼里,冷冷地拨开他的手,轻轻掀开帘帐,大步走了进去。
这一方军帐内空间并不大,只容得下一方床榻、一张桌子。巨大的羊皮纸地图从桌上垂落,余下大部分铺在地面上,地图上圈圈点点,已经十分破烂,道道朱笔勾勒的印记由南向北,贯穿了整个地图,那是叛军进攻路线,还有一部分用青墨着重标出,那是靖军部下的防线。不用看,叶天然也明白那地图正是他烂熟于心的东西,河南行省各城城防图。
“你来了。”老者微微弓腰站在桌前,拿着尺木细细研究洛阳城防。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虽然极轻,却逃不过他的利尔,他手指向床榻,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地图,淡淡道:“坐。”简单的一个字,却带着一种压迫力和不容质疑的威信,让人不得不服从。
细细看去,老者鹤发童颜,精神矍铄,虽然垂老矣矣,眸中展现出的强大的精神力却更胜于二十岁的年轻人。他翻云覆雨,掌控天下,然而,没有人知道,他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挫败了多少叛乱,甚至这一次不惜生死豪赌,只为将暗中蠢蠢欲动的逆党一网打尽。
这就是金戈铁马三十年,马上打江山,马下治天下的靖太祖,连轻鸿。
叶天然望着苍老而略显疲惫的靖太祖,淡漠的眼眸中微微有一丝动容,道:“圣上,为何要我后退十里撤军?”
“一鼓作气,一而盛,再而衰,三而竭。”太祖负手,说出了这句兵书中常见的话,他淡淡地解释道,“洛阳三面环山,易守难攻,叛军居洛阳城中以逸待劳,我军须得出奇制胜。”
叶天然恍然大悟,倒吸一口凉气:“引来洛水,水淹洛阳城!”
太祖抚掌大笑:“爱卿果然是聪明人。”他眼里的神光慢慢冷了下来,似是在忧虑什么,良久,剑眉一轩,道,“赵无尘蛰伏南华山十年,创立雪鸿组织,必有后招隐而未发。我已派许真诚率五千精锐据守洛水,倘若赵无尘亲自出马,五千精锐实是不堪一击。”
他叹了口气,似是一时间想不出十全十美的方法,望着叶天然,道:“爱卿先退下,率军后撤吧!”
叶天然将心一横,跪地请命:“天然斗胆请求前去为柳姑娘收敛遗容。”
“放肆,一国之君岂容你如此作为?”太祖勃然大怒,一改先前的平和之色,怒喝一声,目光灼灼地逼视着镇国大将军,似乎要喷出火来,“叶倾靖便教出你这等水平出来?”
叶天然自为将以来,从未见过太祖如此发怒,不由得微微一怔,然而,听得他提及家父,怒火上涌,强行平定了情绪,冷冷道:“陛下,莫要辱及家父。”
“辱及你父亲?”太祖望着他这副神气,怒火更甚,一拂袖,冷冷道,“自小将你寄养在叶倾靖处,便是学得这等水平?大敌当前,不思退敌之策,平白去送死!”他负手而立,气势夺人,目光凌厉如刀锋。
叶天然微微冷笑,丝毫没有被太祖的气势所吓倒,他性子执拗,所服的唯“理”之一字。他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泠然无惧,嘲讽道:“圣上自是可以谴责我父亲,三月前,荆州城破,圣上竟没有派出一人一骑救兵!如这般懦弱无勇、弃君臣情谊与不顾,岂不叫靖朝四十万军士寒心!”声如惊雷,响彻在这一方不大的军帐里。
“罢了”,太祖似是没有料到他会如此说,微微一怔,目光竟软了下来,望着他,慨然一叹,仿佛转瞬间苍老了十岁,“叶倾靖戎马一生,自城主夫人死去的那一年,他早有弃世、殉国之意,大丈夫死于沙场、马革裹尸,也算死得其所。”
“何况,荆州素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叛军占领经历一番血战,已大大削弱他们的力量,若我没有猜错”,太祖声音一顿,破天荒的耐心解释道,“现在荆州城一定已经化为一片火海,若非他以身饲虎,焉能减轻敌人的戒备之心,中我之计而不知?”
叶天然眸中冰冷戒备之色稍减,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你可知为何这么多年来,你在外领兵征战,多有传闻说你不甘久居人下,我却仍始终待你如一?”太祖定定地望着他,目光锐利,仿佛要看进他心底。这个垂暮之年的老人,目光中展现出的精神力量,仍然让任何人为之心惊。
叶天然心中陡然一惊,起身踱步,淡淡道:“国士遇我,国士报之,你既待我如此,我又是真正的国士,我怎会反叛于你?”他心中隐隐有种奇妙的预感,仿佛今天将要揭开一个关于自身的最大谜团。
“不”,太祖慢慢摇头,望着他,目光渐渐变得柔和,一字一顿道,“只因这天下,迟早都是你的。”
不等叶天然回味过来这句话中的意思,太祖已揭开了谜底:“你便是我的儿子。”
“什么?”手中金盏轰然碎裂,叶天然震惊地抬头,心中却凛然,先前一切谜团,在此刻随着他身份的揭露,都慢慢解开了,为什么这么多年,太祖明知他不甘久居人下,仍要将他作为左右手,为什么城主府的侍卫望见他会说那些话,为什么骄傲如许真诚一直对他恭恭敬敬……
他慢慢抬起头来,望着太祖,目光沉静如水,其下隐隐有波澜滔天:“我母亲是谁?”
“梅妃。”靖太祖声音冷涩哀伤,仿佛陷入了对那个女子的怀念中,梅妃江映雪,他一生中唯一深深爱过却又转瞬间失去的女子,她容貌秀丽,才华横溢,孰料天妒红颜,芳华早逝,徒留太祖一人在深宫中深深怀念罢了。因而,这么多年来,后宫三千佳丽,他碰都未碰过他们,实际上也只不过叶天然一个独生子而已。
想到这里,他责备的语气渐渐软了下来,低声道,“你可明白?你未来注定要做这里的君主,岂能如此率性而为?”太祖眉间一沉,语气沉重,“若你这般,倘若不改,以后迟早要吃大亏的。”
叶天然知道此话一出,已无转圜余地,俯下身来一拜,叹道:“天然领命,率军后撤。”
“我知你心中不服,且随我出帐看看。”出乎意料,太祖沉思半晌,叫住了他。夕阳从军帐外射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叶天然惊讶地发现,这位朝夕相处却第一次相认的父亲,由于长时间多度的劳累,已经两鬓斑白。他心口一滞,陡然涌起复杂的情绪。
“你看”,靖太祖枯瘦的手指越过守卫军帐的众军士,远远地指向洛阳城下。叶天然顺着他的手望去,目光忽然一凝——
绯衣如血,白衣如雪,两道身影剑一般逼近柳萧萧坠落的地方,他们手中的一刀一剑在日光的映照下,白光蓝影交织,刀剑如梦,宛若清晨浅尝辄逝的露水,夕阳下融化的初雪,美丽梦幻中带着肃杀,隐隐有种转瞬芳华破灭的叹息。
朝露刀,夕雪剑!与落英散云齐名的一刀一剑今日终于又再现人间!
“云栖”,他低低地唤出这个毕生至交的名字,念起他此刻或许也在阵中,心中的感激无以复加,他抚摸着掌心的问情剑,长舒一口气,眼底慢慢流露出毅然决然之色。
“你交了一个好朋友啊……”太祖目光牢牢锁定着厮杀于千军万马之中的沙华楼两位护法,蓦然间叹息了一声,“好一个沙华楼主,我真料不到他会如此。”
“怎么?”叶天然诧异道,心中却有一丝浓郁的不安感泛起。
太祖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淡淡道:“我戎马一生,建国后虽然天下太平,却有两大心腹之患,一是国家初建,根基未稳;二是蛮夷难平,时常作乱。”他声音一顿,波澜骤起,“苏云栖身为前朝皇室之后,虽为武林盟主,却并未兴兵作乱,他曾与我结盟,只因不愿天下生灵再遭战火涂炭,真是个响当当的侠客。”
他微眯起眼,抬头望着苍穹中沉浮不定的斜阳,神色迷茫:“这样心怀苍生、以天下事为己任的男子汉,古往今来,又有多少帝王将相能及得上?”
虽然心中对苏云栖的身份早有预感,叶天然仍是微微吃了一惊,他默然半晌,对苏云栖的敬佩更深了一层,隐隐夹杂着一种深切的担忧,他与他相交莫逆,十年生死之交,然而,当友人身遇险境,他却无法拔剑相助,甚至无法再靠近他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