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的安城,已经开始感觉到炎热了。
蝉鸣嘶声力竭,入耳便是一阵说不出的憋躁,闷热的午后。干燥的没有半丝风,就是守城门的衙差都无精打采地躲到阴凉的地儿,青石板铺就的大街上,空旷而稀落,这个时辰,谁都不愿出门,只想呆在冰盆边上,吃着冰镇西瓜,能不动为最好。
恰时,马蹄声远远而来,飞扬的尘土中,两轻骑速度飞快,从城门口入,卷起一股子的风,朝着安城以南而去。
时隔月余再次回到凤家。凤酌并无太多情绪,?溪那边由向来做事一丝不苟的四长老接手,还有一队的采石师父,是以并不需要她再在那守着,她便果断回了安城。
而最近的安城,热闹的事可多了。
先是白家二姑娘白元瑶去了趟?溪,竟带回来嫡出大姑娘白元霜的尸首,如若这还不是最让人诧异的,那么有关凤家二长老凌辱并杀害白元霜一事,便让所有的人都哗然。
且有意思的还是,这白元霜与三大家族之一的杨家二房嫡出公子半年前才订下婚约,听闻明年开春,杨家便会以八抬大轿迎娶白元霜。
如此,二长老杀害白元霜一事。就显得颇为扑朔迷离,谁晓得这里头凤家安的什么心,毕竟从前凤、白、杨三大家族里。凤家向来和杨家关系比较交好,若是白杨两家联姻成了。难保杨家不会倾倒向白家。
这些,自然都是与凤酌无关的。她回了桃夭阁,梳洗一番后,便有主院那边的婢女过来传唤,说是家主召见。
一年到头,即便像凤酌这般天赋不错的子弟,能得见家主机会,也是少之又少,更多的时候,徒弟都是和师父关系密切,若有事也是长老出面,约莫族中祭祖这等大事之际,家主才会露面。
所以,当听闻家主有请,凤酌还小小的诧异了瞬,尔后她刚踏出房门,就见楼逆也换了身衣裳,似乎正在等她。
她平眉一扬,瞬间也就想通了,照上辈子来看,发现?溪子玉的功劳,那尽数都是楼逆的,如她所料不错,楼逆凭借这点,从族里得了莫大的好处,后与白家牵扯上,想方设法学会了白家的玉雕解要,如此才在短短的三年之内,成为安城了不得的玉雕师。
这等揣测都只是一念之间,她才迈脚,就见楼逆虚手一引,笑着对她道,“三姑娘有请。”
她嘴角上翘,见他穿了身藕荷色纱衫偏襟长袍,淡白竹叶暗纹的滚边,白玉簪束发,整个人似乎长高了那么一些,看着眉眼温润的很,就像是通透的羊脂白玉,忍不住让人心生好感。
可凤酌晓得这些都是假象,这厮的皮相,天生就是个惯会唬人的。
她淡淡地用眼梢瞥了他一眼,双手习惯地背剪到身后,又觉不妥,想着是要去见家主,遂又十分不习惯地放到腰腹间,勉强做出个淑女的婉约姿态来。
楼逆满眼的清浅笑意,忍不住就想逗上一逗,“小师父的手该稍微放低一点,走行之间,步子再小一些,这般才有女子的娇媚。”
凤酌转头,暗地里磨了磨牙,凶巴巴地瞪着她,眼见有下人过来,她又装模作样地端起下颌,摆出姑娘的派头。
楼逆瞬间觉得,和师父在一起,怎的有如此多的欢喜!巨记丽血。
凤府其实很大,主院处正房位置,恰好在南北交纵的中间,以主院为界,前院住的多为非凤家血脉的子弟,而后院,除了有一偌大的园子,住的便是凤宓这等嫡出之流,还有家主长老后宅也安置在此,泾渭分明,将血脉之别分的清清楚楚。
主院凤酌并不是第一次来,而楼逆却绝对是第一次,她恐楼逆不熟,有意放慢脚步,每过一处,便为他小声的指明几句,待至主院,已经是一刻钟过去,当即便有婢女往里通传,后才让两人一同进去边上的花厅。
花厅之中,并无他人,唯有一中年男子跪坐在木窗下,他面前一长条形的矮墩书案,上搁了几本古卷,此时,那中年男子正翻着一书页,另一只手握着毫笔,他每偏头看那书页几行,就要低头誊写半句。
凤酌和楼逆进来,他眼皮也没抬,径直开口道,“片刻即是。”
闻言,凤酌微微低头行了一礼,她还有空当回头瞄落在自己身后的楼逆一眼,眼见他并无胆怯,才放下心来。
她和楼逆就站在男子两丈以外的位置,不远不近,刚好合适。
那中年男子便是凤家家主凤一天,此时,他身穿灰色的粗布长衫,发髻也只简单的头绳,颌下三髯美须,一身儒雅,书卷气非常,晃眼之下,倒像是个认真做学问的读书人。
木窗外,一红粉山蔷薇入窗来,含苞待放的花蕾,遥遥欲坠地压在枝头,喜人又好看,当即为整个花厅凭添几分的写意自在。
誊完那一页书卷之后,凤一天撩袖搁笔,他俯身吹了吹未干的字迹,这才抬头将凤酌和楼逆打量了番。
“当真是英雄出少年,不愧是我凤家好儿郎。”凤一天抚着美须,笑着道。
凤酌半垂着头道,“家主过奖了,凤三能有今日,全仗族里教导。”
凤一天似乎很喜欢听这样的话,他细长的眼微微眯了起来,点了点头,又道,“?溪之事我已经尽数知晓,寻得子玉玉脉,且还奋力保住玉脉,我很欣慰,这自当是大功一件,说吧,你们想要什么?”
对凤酌这样的子弟,从前虽也不俗,可总归天赋上差了那么一丁点,而眼下,能在?溪废坑洞之中,找出无数人都觅而不得的玉脉,且还是子玉,这才堪堪算入凤一天的眼,是以,他不介意,时常奖赏一番,以拉拢人心。
哪知凤酌无悲无喜,自是平静,她往前一步站出来来毫不犹豫的道,“回禀长老,?溪子玉玉脉之事,实则为楼逆之故才被觅得,这不是凤三的功劳,家主若要奖赏,当赏楼逆才是。”
听闻这话,凤一天眼底有玩味流泻出来,他目光随之落到楼逆身上,然才初初第一眼,他就想赞一声,好俊的皮相,且见他从头至尾都面带浅笑,不卑不亢,就又多喜了几分。
“如此说来,楼逆,你想要什么?”既然是凤酌主动提出,他也有意成全。
楼逆拱手行礼,一字一句的道,“恕小子斗胆。”
“哦?”凤一天脸上的神色更为奇特,顿对楼逆的想法生了几分的兴趣。
楼逆悄悄瞥了凤酌的背影一眼,忽的他撩袍单膝跪下,请求道,“小子不要任何的奖赏,但求家主能将小子指给三姑娘为弟子!”
莫说凤一天,就是凤酌都没料到楼逆居然提这样要求。
她猛地转身,看着楼逆,嘴巴张了张,讷讷无言。
凤一天脸上的笑意淡了一分,他将凤酌的神色尽收眼底,后看着楼逆神色莫辨,“你可知,凤酌还未及笄,按照族规,尚无自立的子弟,不可收徒。”
“小子晓得,”楼逆继续道,可他不为所动,“小子从前只是石库的小学徒,后遇三姑娘,才算是良驹遇伯乐。”
他说到这,抬头正视凤一天,嘴角浮起个浅笑,“若小子到三姑娘门下,可立誓,三年之内,必能晋升为甲级玉雕师,且小子还可助家主得到白家玉雕解要。”
闻言,凤一天倏地正色,他深深地看着楼逆,想确认他话语真假,然而楼逆眸色如黑曜石般幽深,什么都不透。
他活了几十年,自然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像楼逆这等狂妄之徒,也不在少数,然而那等人,最后的下场,要么是自负甚高一事无成,要么便是落魄一生可怜可恨,虽然总也有那么一个,可能会峥嵘无限,但这样的人,百年都不会出一个。
故而,他也不觉得但凭楼逆那么一句话,就真信了他。
“借家主刻刀一用。”楼逆哪里不晓得凤一天的质疑,他自行起身,浑身上下都带出一种自信满满的风采来,端的是让人无法移眼。
凤一天觉得这少年还真是颇有意思,他随手从身后的多宝架上取了把刻刀,扔到楼逆面前,等着看他动作。
楼逆捡起刻刀,那刻刀在他指尖转动飞舞,寒光闪烁,霎是好看。
他轻笑了声,弯腰捡了凤一天那方白玉长条的镇纸,嘴里半点没诚意的道,“家主,一枚镇纸不会舍不得吧?”
凤一天愣了下,不晓得他到底要干什么。
可凤酌再清楚不过,她眉尖一蹙,抿了抿唇,就想阻止,“止戈……”
刻刀顿在白玉镇纸上,楼逆不慌不忙,他回头看着凤酌,还朝她很不正经地眨了下眸子,后才仿着那天白元瑶用过的白家玉雕手法,半点不差地用了出来。
瞬时,凤一天腾地起身,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楼逆使刻刀的那只手,即便此时楼逆动作不甚流畅,可那无比眼熟的白家玉雕技艺,他又岂会认不出。
楼逆并未多雕刻,他握着刻刀,也就那么一划一顿一刨,白玉镇纸上顷刻就出现一活灵活现的狐狸雏形,端的是能看出那雕出的线条圆润而细密,这是白家玉雕手法的独特之处。
“你还会多少?”凤一天抢过白玉镇纸,指尖摩挲了了几下,再次确认后,眼神带点兴奋之色地看着楼逆。
然,楼逆却是不说话了,他还了刻刀,勾唇一笑,后退半步到凤酌身边,其中意味再明显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