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珏在云歌屋中没有找到云歌,从墙头落入刘病已院中时,看到的就是云歌脸通红,依在刘病已肩头,正闭着眼睛续续念叨:“我的珍珠绣鞋呢?你弄丢了吗?……”
孟珏的眼内黑沉沉的风暴卷动着,欲绞碎一切。他进屋把云歌从刘病已怀里抱了出来,刘病已欲伸手拽云歌,“云歌……”却是身子晃了晃,重重摔在了地上,他努力想站起来,却只能如受伤绝望的虫子一般,在地上挣扎。
孟珏毫无搀扶相帮的意思,如看死人,厌恶冷漠地看了刘病已一眼,转身就走。
“那么多人命……那么多人命……血淋淋的人命……”
孟珏闻声,步履刹那僵住,全身的血液都好象在仇恨中沸腾,却又好似结成了悲伤的寒冰,把他的身子一寸寸地冻在门口。
刘病已蓦然捶着地大笑起来:“……血淋淋……你们问过我吗?问过我究竟想不想活?究竟要不要你们牺牲?背负着成百条人命的活是什么滋味?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是什么滋味?什么事都不能对人言是什么滋味?没有一点希望的活是什么滋味……不能做任何事情,连象普通人一样生活都是奢望。你的命就是来受罪和接受惩罚的,怎能容你象普通子民一样生活?……连选择死亡的资格都没有……因为必须要活着……因为我欠了那么多人的性命……即使一事无成,什么都不能做,象狗一样……也要活着……如果当日就死了,至少有父母姐妹相伴,不会有朝不保夕的逃往……也不会有如今的煎熬……报仇?我用什么去报仇?活着,我的活着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孟珏眼前闪过了他永不愿再想起,却绝不能忘记的一切,那些为了活下去而苦苦挣扎的日子。
从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到一夕之间家门巨变……
饿极时,为了活着,他从狗嘴里抢过食物,被狗主人发现后的讥笑唾骂。和野狗抢夺过死人,只是为了死人身上的衣服。
母亲断气后,眼睛依旧大大地睁着。酷刑中,母亲的骨头被一寸寸敲碎,食指却固执地指着西方。死不能瞑目的她,以为年少时离开的家乡能给儿子栖身之地,却怎么知道她的儿子在那个地方有另外一个名字,叫“杂种”。
除夕晚上,家家都深锁门,围炉而坐,赏着瑞雪,欢庆着新的一年,憧憬着来年的丰收,他却躺在雪地里,木然地看着满天飞雪飘下,远处一只被猎人打瞎了一只眼睛的老狼正徘徊估量着彼此的力量。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太累了,就这样睡去吧!娘亲、弟弟都在另一个世界等着他……
弟弟的哭泣声传来:“爹爹,我不叫刘询,我不要做皇孙,我是你的瑜儿……大哥,救我,大哥,救我……”
都说虎毒不食子,可他亲眼看到父亲为了不让弟弟说话泄漏了身份,把弟弟刺哑。那个四岁的小人儿,被人抱着离开时,似乎已经明白这次他心目中最聪明的哥哥也救不了他了,不再哭泣,没有眼泪,只眼睛一直望着他,无限眷念不舍。弟弟努力挤出了一个微弱的笑,嘴一开一合,却没有一点声音,可他听懂了,“哥哥,不哭!我不疼。”
他在哭吗?他的视线怎么模糊了?他想擦去眼泪,努力看清楚弟弟,可双手被父亲缚着,只嘴里咸涩的味道,毒药一般浸入心底……
仇恨绝望会逼得人去死,却也会逼得人不惜一切活下去。
那只半瞎的老狼想咬断他的咽喉,用他的血肉使自己活到来年春天,最终却死在了他的牙下。
当人心充满了仇恨和绝望时,人和野兽是没有区别的,唯一的不同就是人更聪明,更有耐心,所以狼死,他活。
从他咬住狼的咽喉,镇静地看着那只狼的独眼,看着它从愤怒、恐惧,到绝望,他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他一定能活下去。
…………
刘病已语声渐小,脸贴着地面,昏醉了过去,手仍紧紧地握成拳头,象是不甘命运,欲击打而出,却是连出拳的目标都找不着,只能软软垂落。
屋内的灯蕊因为长时间没有人挑,灯光逐渐微弱,昏暗的灯光映着地上一身污渍的人,映着屋外丰姿玉立的人。
时间好象静止,却又毫不留情任由黑暗席卷,“毕剥”一声,油灯完全熄灭。
孟珏仍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云歌嘟囔了一声,她似有些畏冷,无意识地往他怀里钻,他才惊醒,将云歌抱得更紧了些,迎着冷风,步履坚定地步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