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痕姑母似青烟一般飘过堂屋,回房去了。我却无法入睡,走到门口,坐在门槛上,托着腮,看着天。瀚海的苍穹里是否真的有主宰命运的神?如果有,他为什么对人间的无奈和伤心视而不见?如果没有,我的命运又是被谁束缚着?
事情过去之后,我除了每天处理些日常事务之外,几乎是不说话的,不是躲在房间里发呆,就是坐在秋千架上发呆。无痕姑母一直远远的看着,没有劝慰,只是每天晚上总在我回房之后,她才会熄灯休息。
关起远呆望着天空已经很久了,黑色的天幕里幻化出一张让他魂牵梦萦的笑颜。远远的小楼上,那一扇窗户里没有一丝亮光,她是睡了吗?还是又空坐着发呆呢?今晚,关起远像往常一样默默的守护着玉玲珑,看着她回到了西小楼里,他才默默的走开。
很多年来,关起远习惯默默的、远远的守着玉玲珑,希望她快乐,希望她平安。可是,世事无常,他总是眼睁睁的看着她受到伤害,而他空有一身本事,却救不了她。掌家之后的玉玲珑,逐渐恢复了爱说爱笑的天性,关起远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快活起来。谁知道,出了二爷赌玉的事情之后,玉玲珑又变得沉默寡言了。关起远看着一天比一天憔悴的玉玲珑,他恨不得自己变个女儿身,那样,他就能为她排忧解难,给她取乐消愁了。可是,他能做的只有远远的、默默的守着她。
“玲珑,玲珑,玲珑。”关起远的心里早已经如此叫过千遍万遍了。唉……所有的一切也只能是一声叹息而已。身后的楼梯有轻微的响动,关起远警觉的打起精神,回头温和的看着妻子玉珀。
“起远,夜深了,还不歇息吗?”玉珀一边温柔的问着,一边想替丈夫披上一件外衣,“秋天的夜晚是很凉的。”
关起远转动身子不动声色的向外侧了一步,接过妻子手里的衣服,温和的说,“你先歇着吧,我还有些账目。”
玉珀紧盯着丈夫的脸,片刻,她温柔的说,“你要早点歇息,别累坏了身子。”
玉珀温柔的转身上楼,假装没发觉丈夫悄悄的松了一口气。夫妻多年,玉珀一直知道丈夫对自己温和有礼,却有意疏远。新婚的时候,玉珀认为他年少羞涩,再加上,他本身也不是一个热情活泼的人。夫妻相处久了,他从来没说过甜言蜜语,可以说,他与她几乎是不说话的。玉珀慢慢品出了丈夫温和的面容背后,是一颗刻意疏远的心。玉珀依然安慰自己,他是太忙太累了,这么大的家,大事小事都要经他的手,他不和自己说家里的事情,是不想自己跟着担心。母亲在世的时候,也是一再一再的这样告诉她。
可是,最近,只是最近,玉珀对自己的想法开始动摇了。她第一次看到丈夫的目光专注而温柔,那是在琢器堂里,只对着那一个人。玉珀倏然明白,自己从来没有触摸到丈夫的心,是他刻意把心包裹起来,只为一个人牵挂,只为这个人跳动。
玉珀为着自己的想法,不安过烦躁过,大声的否定过,只是最终她也没能完全说服自己,她终日神思恍惚,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
关起远也神思恍惚的跟自己较劲,他强迫自己想办法,却一直一筹莫展。想来想去,关起远终于想到了一个人,自己的妻子,玉玲珑的三姐——玉珀。
只是,关起远又犯难了,该怎么和妻子说呢?在他的印象里,妻子一直是安静、温柔的。夫妻多年,他始终不会和妻子沟通,夫妻独处时,除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客套话之外,他也没说过亲密体己的话。
关起远生性木讷呆板,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他只会尽力的做事情。玉珀千金小姐的身份,关起远在她面前有意无意的保持着一份自尊,一些距离。而玉珀的安静少言,更让关起远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
今天,关起远特意早早回到家里,想在饭桌上找个话题,把自己的想法和妻子说。
“起远,你回来啦!”关起远的忧心忡忡被玉珀的喜悦打散了。
“啊!今天的事情不多,想起很久,没和你一起用膳
了。”
“我亲自下厨,做几样你爱吃的菜。”
玉珀开心得像个孩子,兴奋得脸颊发红,双眼亮晶晶的绽放着快乐,急急忙忙的下厨去了。望着玉珀兴高采烈的背影,关起远觉得自己的话更说不出口了。
“起远,你快尝尝。我很久不下厨了,不知道手艺退步了没有。”玉珀不断的往关起远的碗里布菜,她欢快的神奇让关起远心生惭愧。他低头努力的吃着,不住口的说着,“好吃、好吃。”
“对了,把玲玲接过来吧!咱们一家人也很久没在一起吃饭了。”
“不,不用了。”
“啊?”
“我是说,老姑奶奶用膳用的早,玲玲或许早吃过了。况且,咱们、难得、有机会这样吃顿饭。”关起远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把自己脸全埋进了碗里。
“好,听你的。”
玉珀光彩照人的脸和兴奋得有些颤抖的声音,让关起远觉得自己像个见不得人的偷儿。一顿饭吃下来,关起远也没能开口说出自己的意思,而玉珀高兴得根本没发现丈夫的坐立不安。
有时候,人是很奇怪的。如果关起远能大大方方的说出自己的想法,那么玉珀也是可以理解和接受。可是,就因为关起远有了一点点的私心杂念,该说的话没说,不该说的话倒是说了一堆。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有时候,夫妻之间是最亲密的伙伴,也是最遥远的陌生人。其实,人心并不复杂,只是谁都不先说破,两个人就这么相互的猜着,猜着猜着就都猜拧了。
关起远的犹豫和蹉跎,造成了玉珀最终无法化解的心结,而促使她选择了一种玉石俱焚的方式,更让内疚心理跟随了关起远整个的后半生。
这几天关起远总是傻乎乎的跟在玉珀身边,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不说玉珀也不问,她很享受丈夫跟在身边的感觉。
“玉珀,我有件事情,想与你商量。”关起远选择在就寝前说,是因为他不必去面对妻子温柔的笑脸。
“我听你的。”玉珀翻了个身,眼中含笑的对着丈夫。
“我还是要和你商量。”
“什么事情啊?”玉珀感到了丈夫的不安,收起笑意,小心的问。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想你去和玲、姑奶奶谈谈,给她宽宽心。最近,她的精神不好,老姑奶奶也很担心。”
玉珀心里的疑惑一点一滴的聚集起来,这些天丈夫的奇怪行为,此时有了合理的解释,原来是为了她。玉珀的心瞬间像是被人从胸腔里掏走了一样,分不清楚是疼还是不疼,更分不清楚是哪儿疼。
“玉珀,你怎么啦?”关起远看见妻子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幽蓝的光,看得他心里直发毛,他小心的问。
玉珀倏瞬温柔的笑了,“好,我听你的,睡吧。”
玉珀小心翼翼的把身体放平,轻而缓慢的呼吸着,泪,从眼角无声的滑出,一滴、两滴、三滴……静悄悄的打湿了枕头,也打湿了心,好疼啊!
迟疑了很久的秋雨,终于毫无顾忌的下起来。我趴在椅背上,下巴抵在胳膊上,坐在窗前对着倾盆大雨发呆。其实,我什么都没想,只是静悄悄的发着呆。
门上响起轻啄声,我没理,反正他们找不到我,就会去找关起远的。过了一会儿,门外响起玉珀姐的声音,
“玲珑,你在吗?”
我轻轻的吐出一口气,有气无力的回答着,“我在,玉珀姐请进吧!”
玉珀姐推门而入,脸上的表情和故作轻松的语气并不相符。“还是这么精灵古怪的,你怎么知道是我呀?”
“我可以从说话的声音里,分辨出家里的每一个人。”
我依然趴在椅子背上没有动,玉珀姐轻轻的把我面前的窗子关上,“这么大的雨也不关窗子,你看地上都积水了。哎呀,玲珑,你的头发衣服都湿了,会着凉的。”
“姐,我没事。”
“不行,你得赶紧把湿衣服换下来,把头发弄弄干。”
玉珀姐不由分说的把我从椅子上,拽了起来,帮我换上干爽的衣服,
“越女,越女,”玉珀姐的声音很好听,即使高声说话,也不会让人觉得鼓噪,
“三小姐,您有什么吩咐?”
“你是怎么服侍的?就让玲珑这么任性,你也不劝阻,回头要是着凉了可怎么好?”
“奴婢,奴婢……”越女明显的不知道玉珀姐在说什么,还没弄清楚状况,就被训斥了一顿。
“还不快去打些热水来。”
“是,奴婢这就去。”越女如遇大赦,匆忙去打热水了。
越女打来了热水,玉珀姐帮我洗了头,再帮我把头发一点一点的擦干,把我安置在床上,为我盖上被子,并且,半强迫的喂我喝下一整碗的姜汤。然后,坐在我的床边,摸摸我的额头,又摸摸我的脸,再摸摸我的手,不放心的问,
“玲珑,你还好吧?有没有不舒服啊?”
玉珀姐在做这些的时候,我一直静静的,乖巧的顺从她。我的眼睛盯着她的脸,像是在研究一个难题,我屏住呼吸的问,
“姐,你关心我?”
“我当然关心你啦!玲珑,你不是孩子了,应该懂得爱惜自己了,怎么还这么任性呢!”
玉珀姐用手指轻轻的点着我的眉心,看着她脸上又心疼又宠爱的表情,我一下子紧紧的抱住她,“三姐,您还是和从前一样地宠我、护我的,是不是啊?”
玉珀姐温柔地抚着我的后背,轻声细语的说,“是啊!是啊!我的傻妹妹!”
玉珀姐将我轻轻的揽在胸口,一边轻抚着我的后背,一边在我耳边说,“其实,家里人都是宠你爱你的,姑母就自不必说了。大伯父、三伯父还有大哥,每天都打发人来问,大伯父更是一天来问几次呢!”
“我不信,您是骗我的。”
“玲珑,我说的都是真的。这是刚才在外面越女告诉我的。她看你近日来总是没精打采的,才没敢来烦你呀!玲珑,也许我们都有私心,我们都不完美,可是,我们是一家人啊!”
或许是玉珀姐的真心疼爱,或者是我累了不想再较劲了,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不是吗?我想是我过于苛求完美了,其实这个世上哪来的完美啊!有人关心我,有人需要我,也就足够了。
我释怀的笑了,从玉珀姐的怀里抬起头,“从来不知道,玉珀姐的口才这么好呀!”
“你啊!以后不许闹小孩子脾气了,知道吗?”玉珀姐宠溺的瞧着我,分明松了一口气。
“是,不能再偷懒了,不然累坏了姐夫,姐姐要心疼啦!”
提到关起远,玉珀姐的眼中刮过一阵寒风,同样的寒风,我在另一个女人的眼睛里见过。
“玲珑,你、你觉得你姐夫,好吗?”
玉珀问完就后悔了,但是,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玉珀有些紧张的等着玉玲珑的回答,她有些不敢看玉玲珑的眼睛。
“他是我姐夫,好不好的当然是姐姐说得算啦!”
玉珀姐楞了一下,随后,她轻松的笑了,“你这个古怪的,让人头疼的丫头啊!”
玉珀姐走后,我认真的想了很久,或许是我和关起远走得太近了,才引起了玉珀姐如此的误会吧?也不怪她,平日里关起远和我在一起的时间,远比和玉珀姐在一起的时间要多的多,无论任何事情发生,他总会默默的守在我的身边,也无论我有任何的需要,他总是第一时间出现的人。
多年来,我已经习惯,所以从来没有在意过。如果,不是今天玉珀姐眼中的那一缕寒风,我几乎把所以的事都视作理所当然。不!我绝不能让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一定要让关起远明白,他永远都是玉府的总管,玉珀姐的夫婿,他永远也只能是玉府的总管,玉珀姐的夫婿。
正是,秋风阵阵意华浓,庭院晚来落叶重。
阴雨霏霏迷雾霭,黄昏昏黄望远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