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峭之岭被赤条男大力劈出块空地,空地上是他搭建的茅棚。那张铺满月影草的小天地,是他赠予我的床榻。而他自己,则日日躺在那块离茅棚不远的巨大的黑晶之上。
隅谷永存黑夜之中,月亮每日盈满,而不似人间一般阴晴圆缺。这样的宁静祥和,有了赤条男的陪伴,不再让人觉得凄寒孤立。眼前一切似乎能以墨色晕入生灵,渡一池黑水潭,祈一片月影丛。心中圆满,岁月漫长,凝心之境倒是大大提升我的修为。
仙者不食五谷,赤条男却不行。可他似乎有着许多我并不了解的能力,比如天生就会以叶为笛吹曲儿,或是潜入黑水潭觅食。
天知道那黑峻峻的水底到底有什么可果腹的,直到他叼着一条素白的鱼扔到岸上。
“你、吃。”他说。
我看着地上活碰乱跳的鱼噗嗤笑出了声,下意识伸手去拨黏在他面上的碎发。
他呆呆看了我一会儿,猛然,拽着我的手用力一扯,将我带进了黑水潭。
潭水寒凉刺骨又乌漆麻黑不可视物,我本能抗拒挣扎起来。
这时,水底逐渐现出一朵发着紫蓝光耀的小花,一股暖流从那小花处散播开来,令人通体舒畅。
我来了兴致,拉着他游近一看,是即将盛放的银莲花!
这样的奇观令人惊喜不已,想憋足了气往下潜去,却被他急急拉住。
赤条男摇了摇头,指指四周的水域,示意让我看。方才没注意,现下一看叹为观止!这小小潭底竟如海底一般瑰丽富饶!震惊之余,我居然呛了水。慌乱中只得光看他手忙脚乱,拖着凌乱的我往岸上奋力游去,纵使这样,没用的我仍然被区区几口水给呛晕了过去。
醒来之时,我已经安然躺在草榻之上,赤条男盘坐我身边,一动不动盯着我看。
我轻咳了几声坐起,拨了拨头发勉强一笑,道:“你可是差点害我死在水里,倒了血霉,看来我得离你远一点。”
他愣了一愣,蹩眉垂下眼帘,却生生扯住我的手,声若蚊呐:“不,我捕鱼给你。”
我笑着掐住他的脸,看他白白的面上被我掐出一朵又一朵红晕,笑道:“你乖,我就留下,你不乖,我就去虞峭之巅再不下来。”
他连连点头:“嗯!”
时日飞逝,银莲花苞破出水面,绀青的花苞透着掩不住的灵气。
它就要开花了。
到那时,狂鹏夜羽便要现身,衔走银莲飞往旸谷,来往一次,消磨永恒的一秒。
我与赤条男并肩坐在潭边巨石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大多数时间我说他听,从天庭趣事到凡尘俗事。他总是认认真真地听,有时笑笑,有时却望着我出神,眼中有圆月,圆月中有我。
打溺水之后,大约怕我真与他分山头,这家伙变得格外听话顺心。除了要他吃那有毒的小紫花之外,几乎所有事情都言听计从,当真体贴乖巧到心尖尖。
我说要在黑水潭沐浴更衣,而男女有别,任何人不可以偷看,他便傻乎乎招来一大堆黑云将我团团围住。虽然黑云碰撞电闪雷鸣,搅得一池死水平地起波澜,我依旧感激他蠢蠢的好意;我说月亮是块好吃的肉饼子,咬上一口酥得流油,他二话没说提步欲要登云逐月。待我气喘吁吁辗转一十八朵祥云将他撵回,他仍是一副因不解而跃跃欲试的模样;我倚着他坐在潭边,望着冒出潭心的银莲抽出一丝丝黑色的小花蕊,望着远处埋入黑雾的层峦睡意萌然。他怕惊扰到我一动也不动,却默默打直了手臂,为我挡去微凉的夜风……
若我眼中山水能被他的心尽观,纵使虞峭孤寂月色孤清,却也是一步一莲的圣境。
我抬眼望着他,冷月似将他直挺的鼻梁凝出一条霜,我这才注意到,这个衣不蔽体的赤条男竟如此好看。
“六道间循环往复,生命永无止境。以后我叫你永无,好不好?”我探问道。
他笑了,弯弯的嘴角将月光镀上的霜揉碎,化做暖阳。
“嗯!”他点头。
“那你也记住我的名字,星尘。”
“嗯!”他指指我,说道:“星尘。”又指指自己,说道:“永无。”
他笑得天真又无邪:“星尘,永无,永远在一起。”
我望着他暖玉般的黑眸,顿时心跳如雷,胸内情愫涌动。我清了清嗓子,赧然将目光移开,坐直了身子。
“你,不舒服?”他双手却突然扶上我的肩,疑惑地问道。
四目相对,目光杂糅到一起,我面红心热失去控制,不自觉吻上他嘴角。
他一惊,猛地推开我,下意识用手摸了摸自己嘴唇。
我愣住,顷刻间,觉着自己不止是九重天那扯了男仙僚内裤衩子的没品神仙,我竟还轻薄了一个久居深山什么都不懂的无知少年!实在可耻、可笑、可憎!
离了天界这么久,我依旧下作如斯境地。
哎,看来,再近的距离也还是隔着距离,永无对我的顺从并不代表他可以接受我对他做任何事。
只一个吻,距离便倏然拉开。幽暗天地间,他仍是他,我还是我,却不是我们。
我,还是一个人。
蓦然,悲愤交加,自尊心严重受挫,我道了句对不住,便一路飞奔回虞峭之巅,还划了几道禁制,将自己藏匿黑云里隔绝起来。
狭小的空间,满地的碎石子,我赌气的用仙术将它们碾成粉末。粉末霎那布满禁制内,弄得我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提出驻守虞峭分明是自己,一时情动吻了永无的也是自己,要哭也该是此刻莫名其妙的永无哭才对。
“星尘……”永无默默跟了过来,轻敲黑色禁制呼唤着我。
此时此地,此情此状,我可没脸搭理他。
“星尘,对不起。”他靠坐在外,轻轻说道。
我传音给他:“你别道歉,你根本不懂我做错了什么,也根本不懂自己在排斥什么。你走吧,我只是现下有些尴尬,不愿出来见你。”
“是我错,我不该推你。”
“没有,跟你没有关系。”
“那你为何不愿见我?”
我长叹一声,敷衍道:“不知道,大概要去问月老吧。”
“我……”
“你先回去吧,过几天再来找你。”
他直起身子,说道:“那过几天,我来接你。”
我没再理他,心里满是方才那些丢人现眼的画面,遂凝了个咒决抱臂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