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熹,从小,她便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我早已习惯了跟在她身后,放任她的幼稚与任性,为她处理好一切麻烦,并且从不敢奢望她能做出什么伟大的事。
还记得她初来白山的时候,不到半日,她的名字便传遍整个谜宗门,不为别的,只为她尚未长成,便已倾城的美貌。不论走到哪里,周围都是装作路过而暗藏心思的弟子,都是男人,我当然知道他们心中所想,还没来得及考虑如何保护她,便见她不耐的召出寒蝉剑,暴戾的一挥,瞬间冰封数丈,凝眸冷喝道:“看什么看?!再看大爷我挖了你们眼睛!”
敏感蠢笨如她,从来只当别人的目光是厌恶不怀好意,对妄图靠近她的弟子,如同一个长满尖刺的刺猬,不问好歹,便是一通脾气,如此自我保卫,倒也让我省了不少心。
她在白山这几年,白山没有一天是安稳平静的,我每次下山游历回来,总会撞见她用各种匪夷所思的手段欺负同门,但,却从来没有弟子向师父告状,偶尔师父也看不下去了,方会把闹腾的她送进思过殿关几天。
我曾在一次下山前嘱咐几个弟子,若云熹再胡作非为,不用在意我的面子,该去找掌门做主就去找掌门,见到她能躲就躲,不要理她,却意外的听到弟子对她的维护。
“六师叔言重了,五师叔平日只是与我们小打小闹,上次蛇妖袭击白山,若不是五师叔挡在我们前面,我们还不知道现在能不能在这里站着呢!”
“五师叔虽然脾气不好,但却极其仗义,就说景文吧,前不久刚入谜宗门,被几个年长的师兄欺负,五师叔正好路过,打得那几个师兄哭爹喊娘的……我们都知道五师叔的性格,恃强凌弱,却又不许别人恃强凌弱,自从她来了白山,就再也没有弟子敢以大欺小了,从来都是她欺负我们的……”
恃强凌弱,我笑了一声,确实像她。
让我没想到的是,从来欺软怕硬的她,居然会因为师父的一句嘱托,拼死守住了重华殿。
从小到大,很少见她哭,可自从失去了五年的记忆后,性情大变,一改往日的嚣张跋扈,似乎总是惶惶不安般,我不知道她那天晚上经历了什么,但在看到她额头上纵横的剑伤,和哭成泪人般无助的模样后,我几乎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我容忍的了她无法无天的欺负别人,却容忍不了别人但凡伤她一毫。
三师兄,你死定了!
凭心而论,我更喜欢她失去记忆后的性情,该活泼的时候与我嬉笑打闹,该安静的时候乖乖待在房间里,眉目间的叛逆冷戾消散,只剩下纯澈和温润,让额头上那簇粉色的桃花格外的美丽动人。
我故意说了反话,她恼怒的嗔怪,不慎推到了我的伤口,不想在她面前那么窝囊,只能竭力忍住了剧痛,撑着石桌坐下,她紧张担忧的看我,脱口而出的话语,让我一怔。
“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办?”
我忍不住抬眸看她,第一次听到她说出如此体贴的暖心话,竟让我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本想说她矫情,话到嘴边,却又忍不住再次询问确定,“没有我你就活不下去了?”
她脸上羞恼的神情实在少见好看,我莫名的心情愉快,感觉就算再挨两刀也是值了。
云熹,和我从小一同长大的云熹,在我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褪去了幼时的任性和稚气,风华初绽,一颦一笑都惑人心魂,即使坐着不动,也能让男人的目光不自觉的落在她身上。
她从来不知,宴会上,角落的她,才是众弟子聚宴的真正目的,每年都有大量的弟子趁着这个机会,费尽心思准备礼物,妄图借我之手,转交于她,博其一笑,但,都被我丢进了太湖。
生辰宴上,她满脸不耐,坐的远远的,我笑着凑近师父打趣道:“师父您瞧云熹多蠢,偏偏要坐到水边,蚊子不咬她才怪!”
师父望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神情一如既往的淡然随适。
可待我转了一圈回来,以水代酒欲敬他时,却见他一袭白袍仍是方才的姿势,手中握着杯盏,可视线却投向了远处,面容清冷,漆黑的眼眸深沉不辨,专注之处我在他身侧站了半晌他尚未发觉。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隔着憧憧人影,云熹那抹紫色的身影渐渐走下了华阙台,身侧的那人我没来得及看清是谁便被石柱挡住。
我笑了一下,浑不在意,“师父不用管她,估计待会儿就回来了,白山她是跑不丢的!”
师父似是回神般望来,看了我一眼,便随意的点了头,“嗯。”未等我敬他,他便垂了眼帘,一言不发的饮下茶水。
一如往年的被几个弟子拉到角落里收下他们精心挑选的礼物,信誓旦旦的保证绝对交到云熹手中,他们才放我离开,我回到座位上,惯性的朝师父望去,却不见了他人。
也不知道,究竟是撞上了哪路邪神,近两年的生辰宴会总是会有不速之客,如果我早知道今晚会有如此状况,就该听云熹的,安安生生的坐在屋里吃一碗长寿面,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几乎毁了我最重要的两个人。
以己之身,血溅当场,云熹成功的破坏了坤元镜中的画面,维护了师父的声誉,可我却差点因此失去我最后的一个亲人。我不知该用什么来评价云熹这一举措,如今看来,老天早在那时,就已经提醒我了,云熹,师父,好坏只能存留一个。
但当剑刃划过她咽喉的那一瞬,我确确切切感受到了那疼痛,那么凉、那么痛……
好像一半的魂魄被撕裂一般,我怔忡的站在原地,看着那鲜艳的血喷洒在坤元镜上,镜中依偎的两道身影,模糊不清。
她是那么怕疼的人,居然有如此勇气,若不是傻了,就是痴念入骨。
她弯唇笑,似乎干了多么得意的一件事般,只可惜,身体如同那失去水分的花朵般,软在了师父怀中。
我闭上发烫的眼帘,不敢再看这块石碑,她从来都是一个纸老虎,但,为了爱,可以罔顾生死,却又是……我从不曾知道的云熹。
她口口声声说厌恶的是赵修灵,但在变成了吸人血髓的妖魔后,依旧是愚蠢而悲怆的迎着利刃,拥抱她的爱人。也就是直到她最后死去那一刻,我才看出,她藏得那般深、爱的那般蠢的情意。
而我的师父,他本是一个淡看世间红尘滚滚的局外人,无情无欲,无喜无悲,却不慎一念之差,入戏太深,明知一切下场,却依旧赴汤蹈火,自此,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其实,在看守水牢的弟子向我禀报云熹失踪的时候,我便想到了他,此时此刻,能够义无反顾的站在云熹身边的人只会是我和师父。
然,我已经放弃了她。
对,放弃了她,每当想到这件事,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有多痛,有多痛恨自己的无能,她已无药可医,堕落为魔,即使我可以容忍她伤人性命,却无法容忍她是师父度不过的劫。
我无法救她,至少,让我保护师父。这是我唯一……唯一的选择。
他一日日的苍白虚弱,却对我的跪求,无动于衷。
直到……那日,他方一起身,气息薄弱紊乱,重重倒了下去,我守在他床榻前,听着他昏迷中微弱的低喃,“不能……不能死,阿好……”
那时,我尚未记起那声阿好,曾是云熹的小字。
他醒来,看到我,开口问道:“无邪,什么时辰了?”
我看着他发白的唇,和眼下的乌青,只觉得嗓子一阵发紧,“戌时刚过。”
他听了,眉心有一闪而过的皱褶,掀开了被衾欲起,“已是亥时了,你回去休息吧。”他淡淡道。
我起身,跪在他床前,压抑着喉咙里的几欲喷发的苦涩,低声道:“师父,您护不了她一辈子。”
他动作一顿,坐在床上,没有说话。
“师父,云熹不值得您这样对她。求您,把她交出来,她已堕魔,随时都会伤害到师父。”寂静黑暗的寝殿,我跪在师父面前,一字一句道。
他看着我,沉默了许久,道:“无邪,你知道,她曾经,对我说过怎样一句话吗?”
我抬头看他,他却微微侧了脸,望向了窗外的梅林,雪花簌簌,梅香清幽,他弯了唇角,轻声道:“那日,她与我对招,被我用木剑打得浑身是伤,逼至绝地,也没有拿出寒蝉剑抵挡,我问她为何,她说,寒蝉剑气难以掌控,她此生永远不会对师父和无邪出剑……”他笑了一下,声音微不可闻,“我信了。”
我闭上眼,眼泪滚落,想起那日桃山我捉拿她,为了拿父亲的剑震慑她,用阙息对准了她的心口,她望着剑,崩溃的大笑又落泪,心里该是多苦、多痛。
我站在远处,看着乖顺的窝在师父怀中的云熹,眉目真如画中的那般恬静,甚至唇畔的笑,也一模一样,那般闲适温柔,师父的灵力,已是强弩之末,却依旧为了她开怀一笑,欲为梅花染上粉色。
云熹纤细雪白的手轻轻握住了他,微微摇了摇头。她的神容并不好,隐隐疲惫,但,漆黑的眼眸中,俱是慵懒与温柔。
师父将她拢在怀中,阻绝寒风冷雪,听着她一声又一声的唤他名字,低眸微勾唇角,抚上她的轮廓、长发,吻在她额心。
她枕在他的肩上,微微一笑,却又落了泪,无声,而悲伤。
那一刻,我忘了自己原本的打算,僵硬的站在雪地中,看着那般融洽的场景,竟不忍打搅他们,只能闭上发烫的眼眶,转身离去。
至少,至少让他们享受这片刻的欢愉,在往后长如永夜般的痛苦中,可一遍遍的回忆美好。
凌风顶上,当她用灵力折断剑身,迎着那锋利、闪着寒光的长剑,扑入师父怀中的那一瞬,我恍然,她……恐怕等的就是这一刻吧……
逼师父出剑,借他之手,了结了自己短暂而疲惫的一生,还能还师父一个声誉。这、便是她一生中,干的最愚蠢而悲怆的事,纵观前后,蓦然发现,她所有的勇气,全是来自于师父……
我做好了一切冷静的打算,却在对上她遥遥望来的目光后,刹那泪落,我以为,我以为……她是怨恨我的。
无法对上那般平静温软的眼睛,几乎让我痛不欲生,我不能原谅自己,一生都不能原谅自己……
明明答应了父亲母亲,无论何时都要保护她,不让任何人欺负她,可到头来,却是我,亲手——逼死了她。
忽然想起幼年时,我不肯试吃她做的饭菜,她霸道而固执的端着碗围着我转,我不耐反手挥去,却不慎打翻了热气腾腾的粥,全洒在了她的手臂上。
我惊慌的望去,她怔了一瞬,看着身上的污渍和迅速烫红的手臂,咬住了唇,眼泪在眼眶直打转,似乎竭力想不哭,却又奈何实在太疼,憋不住“哇”一声大哭出声,大滴的泪珠落了下来。
我惶惶无措,想上前,却又不知该怎么办,这时,闻声赶来的母亲,看到这一景象,来不及责怪我,赶忙脱下她的外裳,用凉水清洗伤口。
父亲也走了出来,他抱起眉头都哭红的云熹,低声询问,她泪眼模糊的指着我,为她擦药的母亲朝我望来,眉心微蹙,“无邪,娘亲怎么跟你说的?男孩子怎么可以欺负女生?快来跟你姐姐道歉。”
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原地,看着备受宠爱关切的云熹,心头顿时委屈,眼泪莫名的掉了下来,小声辩解道:“我不想吃她做的饭菜,不好吃……”
我话音刚落,云熹顿时哭得更凶了,父亲忙抱着她哄慰,“阿好乖,不哭了,以后做给父皇吃好了,乖,不哭了……”她那时正是环着父亲的颈,哭得一塌糊涂。
母亲无可奈何的看了看云熹,又望向了我,我以为她在埋怨我,心中更是难过委屈,索性跟着云熹一起大哭,房间内充斥着我和云熹两道互不相让的哭声,父亲和母亲无奈的相觑。
而这时,云熹伏在父亲的肩头,渐渐止了哭泣,眼睫上仍带着泪花,远远的看着我,微微抽噎,那目光,隔了十二年,竟然又落在了我身上,没有怨恨,只是静静的看着我。
可这次,却没有像八岁那年,微微挣扎着离开父亲的怀抱,走到我跟前,用那双澄澈,带着晶莹泪花的大眼睛看着我,伸出手臂让我看,“无邪,你别哭了,我不疼了,不信你摸摸……”
我真的傻乎乎的伸手摸了摸她烫红的手臂,她明明疼得攥紧了手,抿紧了唇,却依旧固执的看着我,墨玉般明亮的眸子渐渐浮起水雾,一声不吭。
母亲忙拉开我的手,柔声道:“无邪,你给姐姐吹一下就不疼了。”
我忙握住她的手,低头小心翼翼的吹过,仰面隔着满眼的泪光看她,小声问:“云熹,你疼不疼?”
她摇了摇头,澄澈的眸子噙着泪花,毫无怨怼的看着我,“一点都不疼。”
如今,在她坟前,低低的问一声:“云熹,你疼不疼?”不知是否会得到一句自欺欺人的“一点都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