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三日, 又一个早朝,称病告假的文定侯出现在了朝堂上,那更冷峻的神色, 更严肃的面容, 展露着他的不同寻常和威严。
禁军已经到了帝都, 前一日的换防井然有序, 那本是南方的军队也正集结在南门外等候命令。而如今帝都里, 除去仍然不曾露面的帝王外,掌握着最高军权的就是眼前的玄衣人了。
众臣见此人真是又惧又怕,却是没有胆子当面顶撞, 那据说前几日突染急病而死的礼部侍郎陈之慎俨然就是一个杀鸡儆猴的例子,草草了事, 却是明摆着其中的阴谋。
而本可以作为希望的七王爷, 却也默认了若侯的领导地位, 那代理朝政,俨然成了若侯一人的舞台。
“前一次的奏章已经批下, 若有疑问,望诸位当堂议对,若没有异议,务必用心完成!”那沙哑却冷静的声音响彻在朝堂上,四周安静的无一人质疑。
安静半刻, 那声音又道, “既然无异议, 今日早朝便到这里, 殿下可还有什么需要交代?”
云遐微微摇头表示没有。
那声音便道, “退朝!”
群臣鱼贯而出,却有一人脚步拖沓, 有些刻意。
若潇稍一打量便走了过去,道,“许舒平,可还有事?”
许舒平面朝若潇,神色有些迟疑。若潇稍作思量便道,“你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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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临湖的小楼向下望,水面已结了冰,再无半点起伏,一如现在眼前的若侯,平静的让人无法琢磨。
许舒平有些奇怪的想着,结冰的水下其实暗流汹涌,那眼前的侯爷是不是也是如此呢?只是掩饰的很好,所以旁人无法窥探。
于是许舒平故作借口道,“微臣只是觉得若侯的举止有欠妥当,实在非明智之举。”
若潇回首淡笑,却笑不进那双沉寂的眼眸,“那你可知自己是不是多此一举呢?”
许舒平不愿看那没有情感的表情,低头轻语道,“微臣只是觉得,若侯倘使一直如此,对自己和他人都非益事,恐怕……也有伤后人……”
“你觉得这样说妥当?无根据的猜测有时候送掉的就是你的性命……”那轻笑的声音并不恼怒,虽情绪淡淡,却有了起伏。
许舒平心中稍觉轻松,接道,“是否有根据……怪也只怪微臣在不当的时候误见了若侯特殊的装束,怪在微臣过于好奇,过于不愿相信,所以一直想要找理由反驳自己的奇思异想……”
“呵,所以你找到了真相,来确定答案?”那声音依旧不喜不怒,仿佛谈论的不过是风轻云淡之事。
许舒平心中又突觉怪异,似有警觉,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微臣并不知道何为真相,有时候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默认事实下的情况是否有利于现实……微臣不过是想要为自己的好奇寻找一个能够埋没好奇的理由……”
一双手轻轻拍了拍许舒平的肩,那声音终于是轻快而没有压力的说道,“你变了……不过我很欣慰,懂得变通远比执泥伦理的老臣要对朝廷有用,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才能活得长久……只要记得,入仕当得天下大义,为那江山社稷而谋,便无什么不可。”
“是,微臣受教!”许舒平连忙躬身道,想了想他又借口离开,“若侯辛劳,微臣不便打搅多时,这就告退!”
若潇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见他行了礼转身离开,便也去忙别的事情。
只有许舒平记得,刚才他转身之时,那轻轻淡淡似风拂过的声音仿若在他身旁低语,“你的直觉很准……”
只有脚步稍作滞留,也被那转身的动作掩饰,许舒平真得学会了很多,而这,少不了若潇的培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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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笺传来又传走,反反复复。
赶路的马车里,一人正襟危坐,闭目沉思,手扶身旁木匣,一人自在的靠坐软垫,手拿纸卷,悠闲的神色里有一分认真。
突然,不知是谁先叹了口气,是谁轻讽了声笑,
那闲逸的男子放下纸卷,神色无奈。那休憩的男子睁开双眸,带着清明。
“又被她算计了道,薛平已经等在驿站。”
“你心甘情愿……”
“四弟中毒,朝政若是动荡,我们岂会有安宁可享,更何况南方之事,之前也是我过于纵容忽视。”
“……”
“好了,我知道扰了你赴凌峰赏梅琴会,一个月,最多一个月我就让它平息,再与你同去如何?”
“……随你。”
“放心,他们不过是群见机可乘的短目之人,番邦又如何,贪得点小利小惠的夜郎自大,有南方各路军队,还有南下回归的军队,足够扫平他们这群愚笨之徒。不过……但愿她可别再把主意打到我头上了!”
“乐在其中……”
“呵,我早就说过,既然无法改变不如选择享受,她也不是为了自己,我又何必和个女人那般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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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月难见,星空沧澜。
披着氅衣伫足窗前的身影,沉寂中带着彷徨。
也许是梦靥惊厥,未燃烛火的屋内,只有暖炉里在轻微作响,伴随着那安神的熏香。
披发的身影微微抬头,看着那浩瀚的天宇繁星闪烁,一动不动。
是在遐想,是在沉思,还是追悔……
人的感情是潜移默化的,并不一定要多么惊涛骇浪下共存,激情飞扬中体会,也许不过是水榭平静的时光,不过是他轻弹瑶琴,借枝舞剑,评点名画,笑指弈棋,那样的一点点记忆堆积,悄悄的磨平了自己孤傲的灵魂,默认了他的本领,他的能耐,允了他踏进自己的一方领地。
喜欢他的固执,喜欢彼此的争论,喜欢他的妥协,喜欢默契的退让……是在何时发觉的呢?磨合彼此的,是在悄悄体谅对方后才出现的激烈对抗,是懂得留足底线下的争执探讨。即便观念不同又如何,即便原则有差又如何,其实自己早已经忘记为何要去顾及这些,早已经随了心意而动。
可是……还是自大了,还是忘了应有的谨慎……
早已经察觉了陈之慎的不对劲,早已经留心注意,可是自认为坦定之下,却疏忽了对身旁人的告诫。
其实……他中毒,源自自己的大意。先前刻意的忙碌,不去想,不去自责,不去追悔,可是夜深人静后,当诸事过了最初的忙碌,那份伤感却无法不涌上心头。
在人前可以淡定如初,在朝堂可以威慑强势众臣百官,在书房可以精心审度天下政事,在内廷可以稳定安排诸多琐事,可是夜阑人静时,却连惆怅都无处与说。哪怕静静的坐在他的床榻,看着他苍白的容颜带着安详,都无法诉说一言,述说自己的情感——是自己内敛的个性无法做到,还是已经忘记如何表达。
轻叹一声,那抹身影又融入屋内的黑暗,等待黎明后的周而复始,等待做尽天下事后他的苏醒,他那包容的笑颜,不变的眼神,都已经成了一种祈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