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消息一带到,御膳房上下便紧张起来。原本因为前几天的事而有些躲她的人也顾不上躲了,都过来追问到底怎么回事、再苦思冥想这一顿该怎么做。
毕竟,比起得罪雪梨,还是眼前的“圣颜大怒”可怕多了。
上午要呈进去的这餐“点心”和下午的不同,下午一般就是三两道糕点,上午则不同,做得花样要多些,也更趋近于“正餐”。
主要是因皇帝用早膳的时间太早,大多是寅时,早朝之前。这样一来离午膳的间隔就太久,中间加的这一顿便要讲究些。
典记呈了原来列好的膳单来,上面是五道:咸蛋黄焗南瓜、香炸茄盒、糖醋里脊、兰香鹿脯,外加个青菜豆腐汤。
崔婉接过一看就摇头,执笔蘸墨直接划了三个,只留了糖醋里脊和青菜豆腐汤。
咸蛋黄焗南瓜味道足但吃着腻口,烦心时吃更闷得慌;香炸茄盒油多,烦闷时吃大概也不舒服;兰香鹿脯更不必提,鹿肉这东西本来就上火,现在呈过去那叫火上浇油。
但也不能只呈糖醋里脊和青菜豆腐汤过去。崔婉提笔落下、落下又提起,半天也没写出一个字来,十分为难。
她也是不曾有过这种经历。从前在尚食局碰上类似的事,都是邹尚食来拿主意的。
雪梨站在旁边看着,帮着她一起想。胳膊肘支着额头、手托着下巴,按照该想的方面想了半天也没个所以然,末了一咬牙,扯扯她的衣袖,大着胆子道:“姐姐,不然给陛下呈凉面过去吧?”
“凉面?”崔婉不太明白,问她为什么。
雪梨只能解释说凉面清淡且能做酸甜口,吃起来舒心。
其实她是想起刚来御膳房的时候有那么一阵子,陛下频繁地叫火锅烤肉春饼什么的,都是要自己动动手的东西,她一度觉得那是他心情不好,又听了她先前出的主意,才这样给自己解闷。
虽则一直并不确信这番猜测到底对不对,但这同样可以自己“动动手”的凉面吃起来确实清淡爽口,雪梨觉得就算原因猜错了,味道上也还是能合个心情的吧?
崔婉踌躇了片刻,自己又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比这个更好的主意。便点了头,吩咐备凉面。
“调料多备几样,腻口的不要。配菜都要清淡的。”
她这么说了,众人应了声“诺”,典记立刻转身去列配菜的单子。
糖醋藕片、拍黄瓜、酸甜小萝卜,三个酸甜口的凉菜;热菜挑了个同样酸甜爽口的肉末酸豆角,另加了个叉烧鸡肉卷,想了想再添个清淡的丝瓜蛋汤。
膳间里转瞬便热闹起来,飞快的切菜声连成一片,响得颇有节奏。年长的宫女切好三个凉菜的用料之后交给雪梨调味,雪梨调得特别小心,一会儿觉得太酸一会儿觉得太甜,折腾半天可算觉得差不多了,瞧瞧面前汤多得快溢出来的拍黄瓜……默默转身把调料倒出来一半。
这几样倒都是好备的东西,全都备妥后比平日早了足足一刻。如此又等了片刻后才将面条下锅,煮熟时刚好前头来人提膳,面条捞出来一过凉水便妥了。
凉菜并热菜装了一只食盒,丝瓜蛋汤和面条装进另一个食盒,二十余样调料齐齐地搁在一只大托盘中直接端过去。雪梨“依旨”一同回去,乐得帮忙一起拿,来提膳的宦官却什么也不敢让她拎。
到了紫宸殿后要先进旁边的茶间去把放在食盒里的东西端出来,换到托盘里再往里呈。陈冀江早在这儿等着了,打开食盒一看是凉面惊了一跳,觉得崔婉不会做事。
陛下正烦心着呢,手底下写着东西半晌都没抬头,眉头皱得让他在旁边都不敢喘气儿。他觉得这会儿呈过来的东西最好是不用抬头伸手就能拿过来吃的最好,一手吃着,一手还能接着干正事。
结果居然是凉面?让他停下手头的事先吃凉面?
但吩咐重做也是来不及了。陈冀江强沉了口气,把跟过来准备呈膳的四个宫女打发回去一个,将那放着半数调料的托盘递到了雪梨手里,跟她说:“一会儿你第一个进去。若不知道搁哪儿,徐世水会帮你。”
雪梨一听脸都绿了!
她特别想说,大人您换个人好不好?我可以在旁边先看着,认真学。
陈冀江早知道按她这性子肯定想往后缩,于是撂下话就转身走了,压根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雪梨小脸发白地原地僵了会儿,看看手里的十几样调料,已然紧张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闷着头就往内殿去。
另外三人互相看看:那跟着她走吧……
内殿中,皇帝手头的东西已经重写了三遍。
一遍遍废掉重写都是因为一个原因,觉得骂得还不够痛快!
早朝的时候兵部尚书于广熙上本直言御令卫行事跋扈,以在朝中引起诸多不满。谢昭当时心里便要冷笑出来,打着“在朝中引起诸多不满”的旗号,其实不就是想说他给御令卫的钱权太多,危及于家势力了吗?
他没心思当众斥回去。于广熙话里激起众怒的言辞太多,当众斥回去只会让御令卫更引人不满,但又无法不做些什么,压一压这自视甚高的于家!
簪缨几十载而已,因为先帝器重,就越来越傲气,从最初的穷奢极欲发展到两年前截下贡品,再不压一压,只怕他们都快忘了天下姓什么了。
各样的大事小情在笔尖书下,谢昭回想间难免越想越气,这才弄得一众宫人一上午都提心吊胆。
手上又揉了一张纸,狠揉成个团使了力丢出去,眼见纸团撞上个鞋尖滑回来半尺,皇帝刚要发火,抬眼一看又不由自主地把火气咽了。
雪梨刚走到一半就看到皇帝铁青着脸扔纸团,惊得马上停了脚。无措地看看他又看看旁边的徐世水,不知道怎么办。
——后面的三个宫女已经齐刷刷地跪下去了,可她没她们这样的本事,手里若端一道菜还好,托盘里十几碟酱料呈着,她做不到那么稳,搞不好就磕了碰了洒了摔了。
谢昭平了平气,问她:“什么东西?”
雪梨脱口而出答了自己正端着的:“调料。”
“……”他只好再问,“什么的调料?”
“凉面。”她低着头回答,顿了顿,又添一句,“陛下要不要先用一些?不然面就坨了……”
她想着,面坨了不好看也不好吃,陛下本就生着气呢,到时候肯定更生气!
徐世水在旁差点吓死,估摸着陛下没有要用的意思,赶紧跟她说:“先端下去,让御膳房随时备着面。”
哪有怕面坨了就催陛下赶紧吃的道理啊!
谢昭睇着她短吁了口气。
这一脸紧张。罢了,她第一回往殿里呈膳,少吓她为好。
“摆去东侧殿吧,朕一会儿来。”他这般说完,雪梨后面那三人就赶紧起了身,福身一应往外退。
他淡瞧着,四人一比就衬得她明显退得急,真是一点都不知道遮掩情绪。
皇帝稍静了会儿神之后索性扔下了毛笔。方才被她打岔,一问一答间已乱了斥责于广熙的思路,就先放放好了。
他离座便朝东侧殿去,陈冀江赶紧跟着。进了东侧殿的时候那边刚好摆好,侍膳的宦官也在旁候着了。
一钵面摆在中间,周围搁着那几道配菜,再旁边是各样小料,五颜六色地摆了一大片。
他从前吃凉面的时候很少,但被雪梨“启发”之后,也叫过三两次,可怎么看都觉得今天的不太一样。
仔细看了一会儿看出端倪,发现今天的配菜明显偏酸甜。
蹙了蹙眉头继续往里走,走过雪梨身畔时在她额上一敲:“过来。”
雪梨觉得嗓子里一卡,闷着头跟过去。他坐下后就看到她在旁边气都不敢喘的样子。
看着一桌酸甜简直口舌生津,谢昭琢磨着问她:“你是不是知道自己也会吃,就按自己的口味做的?”
“啊?”雪梨一懵,摇摇头,“不是啊……”
然后她看看那一桌酸甜明白过来,面上消去茫然,诚恳道:“是听说陛下心情不好,所以备了些爽口的!”
这回陈冀江膝头一软:她这是把他给卖了!
赶忙看皇帝的神色。
谢昭已经被她这一脸天真弄得没心思多想别的了,噙笑说了句“多谢”,接着便让侍膳的宦官呈了白面,然后将碗接过来,自己挑合眼缘的调料拌。
经了先前的几次,他要自己动手的事御前的人倒也见惯不怪了。雪梨在旁边忍不住地偷偷瞧,想看看他吃得满意不?心情好点了不?还会拿人喂狮子不?
谢昭被她看得吃不下去,放下筷子:“有话就说。”
“……”其实她没话说。但他这么一问,她好像必须说点什么了。
雪梨想想,就劝他:“陛下别生气了。”
御前宫人们头回听到这么说话的,他们都顶多是诚惶诚恐地说“陛下息怒”。
谢昭倒习惯她这样子,轻松一笑,左手支着头,右手执箸夹起碗里那枚圆滚滚的酸甜小萝卜丢进口中,嚼给自己听响:“不生气,你别紧张。”
不紧张不紧张!
雪梨给自己松着劲,谢昭憋着笑不看她了。低头吃面,三五口一碗的面连吃了四小碗,菜各吃了一口,又喝了一小碗丝瓜蛋汤。
吃完后往内殿走了两步一停,还是暂不想理于广熙那个事!
他扭头看看,因为他停下,宫人们也止步了,雪梨明显束手束脚,仍是一脸无所适从的样子。察觉到他的目光更不敢抬头了,死死低着,看着好像犯了多大的错似的。
“雪梨。”谢昭一唤。
“在!”雪梨心头微栗,立刻应话,还是不抬头。
他想了想说:“去御膳房传个话,呈些点心过来,做甜一些。”
雪梨赶忙应“诺”,屈膝一福,而后垂首往外退,迈过门槛后才转过身去。
三月初仍还微凉的小风轻轻吹过,不觉间身上轻悚,牵动得手脚都一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