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正则宫冷不丁地扔了个石破惊天的消息出来:
七王身边的奉仪易氏有孕了!
这自然是个喜讯,事情禀到行宫,皇太后连夜差人送了令人瞠目的赏赐来给易氏,连带着一同赐给七王的楚氏都跟着沾光。除此之外,皇太后还体贴地主动说这回选家人子先不必给七王身边添人了,易氏安胎要紧,一切以孩子为重。
懿旨传到紫宸殿,皇帝听得心里五味杂陈。
眼下家人子都进宫待选了,七弟把他自己撂下了……
啧啧,忒不够意思。
不过好在这事他自己应付也没什么大差别。家人子们统居在毓秀宫学着礼数也不用他管,到了三月末,着惠妃淑妃一同去看一次就是了。
四月初的时候,惠妃拟了名册呈上来,“看上眼”的,一共五十三个人。
按惠妃的意思,其中有二十五个是打算放到后宫的,十五个是已及笄的,拟的位份都高些;另有十个十三四岁的,位份都低,且都留在了惠妃、淑妃和位列九嫔的两位年长嫔妃宫里,意思大约是先留着,等到规矩学全了、对宫里熟了人也大了,再召见也不迟。
还有二十八个人就都是赐给亲王们的了,这二十八人的位份惠妃没给意见,要留给太妃们做主。
皇帝前前后后翻着名册沉吟了一会儿,先从二十八个人里划了十个,又从前面二十五个人里勾了一个家世较好、今年十七岁的出来赐给三弟。
然后他将册子一合递给陈冀江:“前面二十四个朕没圈过的,你看着安排女官位份,拨给太妃们吧。”
陈冀江:“……”
他心说您倒是孝顺啊,采选这么大的事儿,最后选一帮女官出来孝敬长辈?传出去又要气得礼部各位大人没词了好吗?
陈大宦官心里的腹诽犹如翻江倒海,一边犹豫地接了册子,一边终于忍不住问说:“陛下您……一个都不留?”
“不留了。”皇帝心思已然不在这上头了,看着北边雪灾后赈灾情况的奏章,随口回说,“选进来多拨个份例无妨,但何必耽搁人家姑娘?”
嘿,真行。陈冀江无话可说地应了“诺”,把这奏章收下,打算晚上用心琢磨去。
现在呢,他得先去柔嘉宫禀惠妃夫人一声——她爱不爱听他都得去说,和后宫有关的事不能绕着她走。
柔嘉宫里,惠妃如旧和颜悦色地让他免礼,还客气地着人赐了个座。
陈冀江当然也得客气,平日赐坐他敢坐一半,今天只敢坐一半的一半——差不多就坐了个沿儿。
他赔着笑缓缓地把皇帝刚才的交待一说,惠妃还没听完就傻眼了,懵了半天,问他:“陛下到底什么意思?”
陈冀江心说我哪知道他怎么想的啊,嘴上回的,当然还是陛下的“意思”。
他一字不落地说:“陛下的意思,是选进来多拨个份例无妨,但没必要耽搁人家姑娘。”
这句话让惠妃突然懵了神。
陈冀江施礼告退的时候她好像都没太反应过来,怔怔地应了声“嗯”就了事了,若是平日,她会差人去送送的。
这是句听起来无关紧要的话,陛下不想选人的原因而已,击入她心里的时候,却让她一阵恐惧。
她前所未有的清晰地觉得,她好像离皇帝越来越远了,她根本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一点也不。
初时听到陈冀江说陛下的吩咐之后,惠妃心中惴惴,胆战心惊地在揣摩这般安排是什么意思——是在侧面讥讽她不会挑人、挑不出半个合他意的人?还是在暗示什么别的?
末了却是这么个理由。
“多拨个份例无妨,但没必要耽搁人家姑娘。”
惠妃眉头紧锁地反复默念着这句话,想试着理解皇帝是什么心思,却是怎么想都觉得荒唐。
——他现在对后宫的态度,摆明了后宫没有他看得上眼的人。那他一个皇帝,九五之尊,广招后宫挑一个能入他眼的出来才是要紧的呀,还有什么比合他的意更重要?他这是操什么闲心呢?
再说,就算是为那些家人子想,走这一遭不就为了飞上枝头么?能侍君是多大的福分?认谁都只能山呼万岁、觉得这是光耀门楣的事!
怎么让他那么一说,倒像是委屈了那些姑娘似的?
就算是失宠的日子不好过,那也是她们没本事罢了,不是他该担心的事啊……
惠妃愈想愈觉得自己与他的想法大相庭径,这种感觉让她十分无力。她一直把自己放在“做他的内助”的位置上,且她自认大部分事上她做得不错。
可现在蓦地腾起的感觉让她没有自信接着做这些事了——她都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又怎么合他的意?
还有,这采选的事,他做出这样的决断,真的……不要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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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紫宸殿中的气氛冷肃至极。
陈冀江都后悔替惠妃夫人通禀了——皇帝把宫人都遣去了,只他一人在殿里侍候,压抑得他喘不过气来。
惠妃夫人是带着皇太后的信来的,信呈上去给陛下一看,陛下脸色就沉了。
陈冀江心里直叹气:这不是等同于让陛下知道您和皇太后还亲近着吗……
御座上,谢昭冷眼看着信,却发不出火来。
惠妃刚把信交到他手里,眼眶便红了。他问了她两句这信的事,就听说皇太后遣了个老资历的嬷嬷来。
宫里能称得上“嬷嬷”的总共没几个人,一个个都算是德高望重,六尚女官见了她们都不敢大口喘气。
没大事根本用不着这些人出面,谢昭不再多问也知道,这嬷嬷肯定是奉懿旨来训斥惠妃来着。
所以他虽然恼火她背着他跟皇太后禀事又到底忍了,这会儿他若也斥她,她夹在中间就太不好做人了。
静了一会儿,皇帝平淡道:“以后后宫的事,你不用再跟母后禀了。不然朕把后宫交给你干什么,直接请母后回来执掌后宫不就是了?”
“诺……”惠妃叩首,咬咬唇,又道,“臣妾是觉得采选的事太大了,才禀了太后一声。”
谢昭应了声“嗯”,抬手让她起来。
他也猜是这样,所以母后信里责备惠妃不明理、不知道在采选的事上劝他,他都替惠妃觉得不忿——旨是他下的,因为怕惠妃会劝阻,他才把后面的事直接交给了陈冀江。
他想这么做,别人根本拦不住,结果惠妃禀了太后,太后还反过来怪她?
皇帝神色沉冷地默了一会儿,又说:“你和南宫氏在宫宴上生过不快的事朕知道。朕不会册她为后的,你安心吧。”
“……陛下?”惠妃松气之余一哑。这是太后在信里提到的事,他这么说了,她可不敢这么回信给太后。
谢昭微颔首:“朕会自己给母后回话。”
他说罢也有点头疼怎么回这信合适——拒绝迎娶南宫氏不难,难的是拒绝完还不能让太后不快,不然万一太后回宫来说这事,又是他的麻烦。
皇帝揉着额头想着,惠妃稍上前了一步:“陛下……”
“嗯?”皇帝抬眼看向她,惠妃在御案前踟蹰着,良久,生硬道:“臣妾冒昧问一句……先前臣妾呈上的名册,陛下一个也未留,可是因为陛下自己中意哪位家人子,而臣妾没写进去么?”
皇帝一怔,继而满目不解。
她左思右想之后还是觉得这是唯一的可能了——陛下在嫌她没把事情办好,所以她选中的,他一个都不要,直截了当地让她知道他不满意。
谢昭被她问得直蹙眉头,睇了她一会儿,无奈而笑:“没有。朕没见过那些家人子。”
这是实话,他不仅没去看过,而且连名册都没翻过。除了她呈过来的那五十三人以外,他都不知道余下的还有什么人。
惠妃细细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不似敷衍便安下心,如此这般好歹不是自己的错了。
她静了一会儿,又问:“那陛下谁也不留,可还有什么旁的原因?比如……”她语中微顿,覆下羽睫不看他才有胆子继续道,“比如御膳女官阮氏。”
正继续想着如何回信的皇帝目光陡然一滞。
他看着信纸半晌未动,俄而有些愕然:“你说什么?”
惠妃被他反问得也一滞,忙道:“臣妾信口乱说的。”
谢昭莫名地心速快了一阵,快得心里发空。他睇了惠妃须臾,仍旧抑制不住这种感觉。
感觉似乎是被人戳破了什么遮挡,难言的滋味在心底迅速蔓延开来,他不愿去多想,又无可阻挡地顺着想了下去。
少顷,皇帝让惠妃退下,但心里的悸动并未随着惠妃一同离开,反倒愈演愈烈。
他几乎每天都能见到雪梨,也知道自己待雪梨……不太一样。只是,从来没有往那一面想过。
也没有人“提醒”过他。
天啊!
胸中又两下猛跳,让他甚至有点恐惧。他放下那封信伏在案上,想跟自己说“她还是个小姑娘”,一闭眼,看见的却是她两个多月前站在院子里呵斥小狮子不许伤阿杳。
身姿娉婷、眉眼弯弯,那小姑娘早就长大了。
那他对她……
谢昭将头埋在臂弯里都仍是双颊发热,说不清是为什么不想承认,好像很丢人似的,让他一想就觉得面红耳赤!
——他、喜欢、了、一个、姑娘?!
谢昭窘迫得直捶桌子。
“陛下。”骤有脆生生地一唤,皇帝捶桌子的手僵住:“……”
雪梨一头雾水地望望他,见他不抬头便又望向陈冀江,不知手里的点心还要不要呈上去。
这情状有点怪,看起来好像出了什么事了,可是刚才她端着点心经过外殿的时候又并没有人挡她,到了内殿门口时才见门口的宦官踟蹰着看向陈冀江,但陈冀江也是点头示意让她进来。
但现在陛下明摆着……心情不好?
雪梨戳在那儿留也不是、走也不是,谢昭仍觉面上烫着,不敢抬眼,闷头问她:“什么事?”
“奴婢……来送点心。”雪梨回话都犹豫了,她再度看向陈冀江,但陈冀江只顾自己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儿,并不理她。
然后她听到将头扎在臂弯里死活不抬的“奇怪的陛下”又问:“什么点心?”
雪梨愣了一瞬才低头看托盘,回说,“生滚鱼片粥、蟹壳黄、肉香糯米卷、鸡茸烧麦。”
谢昭:“……”他还没听完就要给自己跪下了——听她回话,他脑海中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还记得她爱吃蟹壳黄,先前去惠妃宫里吃了好多。
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稍稍抬了点头扫了她一眼:“蟹壳黄你拿去吃。”
雪梨:“哦……”
陛下到底怎么了啊?!
皇帝静了一会儿,头就又埋回去了,红着脸想茬支她:“去把鱼香抱来,朕想看看。”
“诺……”雪梨慢吞吞地应下,越看越觉得他这样子又奇怪又好笑。她狐疑满面地退出去,陈冀江轻吁着气:啧……风声要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