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旧历年放假,双桥官邸越发显得静谧。慕容夫人自幼受西式教育,在国外多年,于这旧历年上看得极淡。不过向来的旧例,新年之后于家中开茶会,招待亲朋,所以亲自督促了仆佣,布置打扫。慕容清峄回家来,见四处都是忙忙碌碌,于是顺着走廊走到西侧小客厅门外,维仪已经瞧见他,叫了声:“三哥。”回头向素素做个鬼脸:“你瞧三哥都转了性了,原先成日的不见影,如今太阳没下山就回家了。”素素婷婷起立,微笑不语。维仪只得也不情不愿的站起来,只说:“未来的三嫂,你真是和母亲一样,立足了规矩。亏得母亲留洋那么多年,却在这上头变守旧派。”这一句却说得素素面上一红,低声道:“家里的规矩总是要的。”维仪笑嘻嘻的道:“嗯,家里的规矩,好极了,你终于肯承认这是你家了么?”她心性活泼,与素素渐渐熟稔,订婚之后又和她作伴的时间最长,所以肆无忌惮的说笑。见到素素脸红,只是笑逐颜开。
慕容清峄伸手轻轻在维仪额上一敲,说:“你见到我不站起来倒也罢了,只是别懒怠惯了,回头见了母亲也赖在那里不动弹。”维仪向他吐吐舌头,说:“我去练琴,这地方留给你们说话。”站起来一阵风一样就走掉了。
素素这才抬起头来,微笑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慕容清峄见她穿秋香色织锦旗袍,用银丝线绣着极碎的花纹,越发显出明眸皓齿,直看得她又缓缓低下头去。他笑了一笑,问:“今天在做什么?”她说:“上午学英文和法文,下午学国学和礼仪。”他便轻轻笑了一声,说:“可怜的孩子。”素素道:“是我太笨,所以才叫母亲这样操心。”慕容清峄牵着她的手,说:“那些东西日常都得用,所以母亲才叫人教你。其实时间一久,自然就会了。”又说:“今天是元宵节,咱们看灯去吧。”
上元夜,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她心里微微一甜,却轻轻摇头:“不成,晚上还要学舞。”他说:“不过是狐步华尔兹,回头我来教你。”这样说话,却闻到她颈间幽幽的暗香,淡淡的若有若无,却萦绕不去。不由低声问:“你用什么香水?”她答:“没有啊。”想了一想,说:“衣柜里有丁香花填的香囊,可能衣裳沾上了些。”他却说:“从前衣柜里就有那个,为什么我今天才觉得香?”太近,暖暖的呼吸拂动鬓角的碎发,她脸上两抹飞红,如江畔落日的断霞,一直红至耳畔。低声说:“我哪里知道。”
吃过晚饭,趁人不备,他果然走到楼上来。素素虽然有些顾忌,但见他三言两句打发走了教舞的人,只得由他。两个人悄无声息的出了宅子,他自己开了车。素素担心的问:“就这样跑出去,一个人也不带?”他笑着说:“做什么要带上他们?不会有事,咱们悄悄去看看热闹就回来。”
街上果然热闹,看灯兼看看灯人。一条华亭街悬了无数的彩灯灯笼,漫说两侧商家店铺,连树上都挂得满满的灯,灯下的人潮如涌,那一种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熙熙攘攘,当真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只见商铺门前争着放焰火烟花,半空中东一簇,西一芒,皆是火树银花不夜天。花市的人更多,慕容清峄牵着她,在人潮中挤来挤去,只是好笑,叮嘱她:“你别松手,回头若是不见了,我可不寻你。”素素微笑道:“走散了我难道不会自己回去么?”慕容清峄紧紧握着她的手,说:“不许,你只能跟着我。”
两个人在花市里走了一趟,人多得热出汗来。他倒是高兴:“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过年这样热闹。”素素说:“今天是最后的热闹了,明天年就过完了。”他于是说:“瞧你,老说这样扫兴的话。”
一转脸看到人家卖馄饨,问她:“你饿不饿?我倒是饿了。”素素听他这样讲,知道他留意到晚上吃西餐,只怕她吃不惯饿了,所以这样说。她心里却是满满的,像鼓满风的帆。摇头说:“我不饿。”他偏偏已经坐下去,说:“一碗馄饨。”向着她微笑:“你慢慢吃,我在这里等你。再过一阵子等婚礼过后,只怕想溜出来吃也不能够了。”
她低声说:“母亲要是知道我们坐在街边吃东西,一定会生气。”慕容清峄笑一笑:“傻孩子,她怎么会知道?你慢慢吃好了。”
馄饨有些咸,她却一口一口的吃完。他坐在那里等她,四周都是华灯璀璨,夜幕上一朵一朵绽开的银色焰花,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她的心却是明亮剔透,像是水晶在那里耀出光来。他只见到她抬起头来笑,那笑容令她身后半空的焰火亦黯然失色,令人目眩神迷。
双桥官邸内的玉兰花,首先绽放第一抹春色。宅前宅后的的玉兰树,开了无数的白花,像是一盏一盏的琉璃碗,盛着春光无限。玉兰开后,仿佛不过几日功夫,檐前的垂丝海棠又如火如荼,直开得春深似海。素素坐在藤椅上,发着怔。维仪却从后头上来,将她的肩一拍:“三嫂!”倒吓了她一跳,笑嘻嘻的问:“三哥走了才一天,你就想他了?”素素转开脸去,吱唔说道:“我是在想,春天在法语里应该怎么讲。”维仪“哦”了一声,却捉狭的漫声吟道:“忽见陌头杨柳色——”
那边的锦瑞放下手上的杂志,笑着说:“这小鬼头,连掉书袋都学会了。文绉绉的,难为她念得出来,我是听不懂的。”——她亦是从小在国外长大,中文上头反不如西语明了。素素几月来一直在恶补国学,这样浅显的诗句自然知道。脸上顿时潮红洇起,只说:“大姐别听四妹胡说。”
锦瑞笑吟吟的,说道:“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头脑。新婚蜜月的安排老三出差。”素素越发窘迫,只道:“大姐也取笑我么?”锦瑞知她素来害羞,于是笑笑罢了。维仪拖开椅子也坐下来,说:“这样的天气,真是舒服,咱们出去玩吧。”锦瑞问素素:“去不去?到岐玉山看樱花吧。”素素摇头:“我不去了,下午还有法文课。”维仪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看你太顶真了。”素素道:“上次陪母亲见公使夫人,差一点露怯,我到现在想来都十分惭愧。”维仪如扭股糖一样,黏在素素臂上:“三嫂,咱们一块儿去吧。人多才好玩啊。你要学法文,我和大姐教你,大不了从今天开始,咱们三个人在一块儿时只讲法文好了,包你学得快。”锦瑞也微笑:“出门走一走,老在家里闷着也怪无聊的。”
维仪因着年纪小,家里人都很宠爱她,连慕容沣面前也敢撒娇。素素知道拗不过她,锦瑞又是长姐,她既然发了话,于是随她们一起去。
岐玉山的樱花花季时分,山下公园大门便设立禁卡,告示汽车不得入内。她们三个人是坐着李柏则的汽车,公园认得车牌,自然马上放行。风驰电掣一样长驱直入,一路开到山上去。素素没有留心,等下了车才问:“不是每年花季,这里都不许汽车进来么?”维仪怔了一怔,问:“还有这样的说法?早些年来过两次,并没有听说。”锦瑞微笑道:“旁人的汽车,当然不让进来。回头别在父亲面前说露了嘴,不然老人家又该罚咱们抄家训了。”
三人顺着山路石砌,一路逶逦行来,后面侍从远远跟着,但已经十分触目了。素素不惯穿高跟鞋走山路,好在锦瑞和维仪也走得慢,行得片刻看到前面凉亭,维仪马上嚷:“歇一歇。”侍从们已经拿了锦垫上来铺上,锦瑞笑着说:“咱们真是没出息,吵着出来爬山,不过走了这一点路,已经又要休息。”
维仪坐下来,说:“不知道为什么,一回国人就变懒了。前年冬天我跟同学在瑞士,天天滑雪,连腿都僵了也不觉得累。”素素出了一身汗,迎面熏风吹来,令人精神一爽。只见四周樱花纷纷扬扬,落英缤纷,直如下雨一般,落在地上似薄薄一层绯雪。那景致美得令她不由轻叹,只听有人唤她的名字:“素素。”
她转过脸来,又惊又喜:“牧兰。”
牧兰亦是惊喜的神色,说道:“原来真的是你。”她身后的许长宁上前一步,微笑着招呼:“大小姐、三少奶、四小姐,今天三位倒是有雅兴,出来走一走。”
锦瑞向他笑道:“长宁,上次在如意楼吃饭,你答应我的事情呢?”长宁微笑道:“大小姐吩咐下来,哪里敢耽搁,一早就办妥了。”他既不介绍牧兰,锦瑞与维仪却也不问。倒是素素道:“大姐,四妹,这是我的朋友方牧兰。”
锦瑞与维仪都向牧兰笑着点点头。牧兰对素素道:“在报纸上见着你们婚礼的照片,真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