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榕离开后的第七日,十一月初八,沈棠终于等到了能够有底气主动出击的消息,而不必被动地接受着皇上的凌厉攻势,却碍于各种考量,只能见招拆招,竭力在应付的同时稍稍恶心一下皇上。
但这回,不再一样了。
代表着沈氏最高权利的密室之内,沈棠浅笑盈盈地望着跪在地上瑟缩发抖的两人,一个是年过五十的老者,一个则是四十出头的婆子。
她徐徐上前将他们扶了起来,柔声说道,“两位老人家,请坐吧。这里不是什么狼巢虎穴,我也不是什么毒蛇猛兽,今日请你们过来,不过就是有几件陈年旧事,想请教两位一下,我并无恶意,还请千万不要害怕。”
几案上的茶水飘出阵阵醇厚的香味,腾腾的热气缓缓地飘起,在这冰冷的石室中,散发着一丝暖意,那两人到底抵不过这暖意的诱惑,终于不再挣扎发抖,顺从地坐了下来,见上首的女子微笑着示意,便不再拘泥,略有些发颤地将茶盏拿了过来。
沈棠满意地看着他们慢慢卸下了敌意和防备,柔声说道,“这茶是今年新采的银针,闻着醇香,入口甘甜,若是两位用得还好,回去的时候,我便派人包一些给你们吧。蒋太医,你说可好?”
她的语气温柔婉转,脸上的笑容也亲切温和,但那老者的身子却猛烈地打颤了起来,终于他的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便向地上滚了下来,他竟然嚎啕大哭了起来,“想不到我蒋不凡躲了那么多年,竟然还是没能逃得过这劫,真是天要亡我啊”
蒋不凡这样哭将了起来,那婆子的身子也开始发抖了起来,她“噗咚”一声跪了下来,口口声声地说道,“求贵人饶命,饶命”
沈棠微微一笑,命人将他们两个重新扶了起来。
她笑着对他二人说道,“你们且放心,我既不是皇上的人,也不是恒王的人,与从前追杀你们的人,并没有任何关系。我对要你们的命一点兴趣都没有,你们两个死了对我也没有任何好处,相反地,我却需要你们活着,好好地活着。”
蒋不凡狐疑地抬起头来,颤声问道,“难道你是孟氏的人?”
沈棠眼神一深,但面上却丝毫不显,她笑着说道,“蒋太医,我的身份你并不需要知道,你只要了解一件事就好,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我保护你的安全。这样简单的事,你可听懂了?”
她转头过去,对着那婆子说道,“这话对蒋太医有效,对兰姑姑自然也是一样的。噢,也有些不一样,蒋太医这几年东躲西藏,孑然一身,一个人活着全家不死,但兰姑姑如今却不是一个人呢”
那兰姑姑脸色一白,立刻点头如捣蒜地道,“贵人有话,尽管相问,只要能保证我们一家人的安全,阿兰一定知无不谈,言无不尽。”
蒋太医见状,沉声叹道,“哎,我也躲躲藏藏了那么多年,早就过够了这种日子,前半生踩着刀尖过,后半生我就不想再奔波逃匿了。罢了罢了,我的要求不高,只求小姐替我找个安全的宅院,好吃好喝地招待着,让我安逸地走完这一生,我就将那事悉数告知。”
等派人将蒋太医和兰姑姑送走之后,沈棠拍了拍掌,便从内室从闪出了几个人来,为首的便是太叔公,他颇有些赞叹地说道,“棠儿这手露得漂亮,如今我们已然确凿地知晓了当年廉王府中那些腌臜事,也清楚了太子出生的秘密,甚至连先皇后的死因,也略有所窥。那么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
沈棠轻轻一笑,眼中迸射出华彩,“祖父和大伯父不会白死,沈氏的鲜血也不会白流。接下来便到了我们主动出击的时候了,我现在就要去一趟恪王府,与恪王殿下好好商议一下,接下来的事如何做得更加漂亮。”
太叔公抚须颔首,不由地连声道,“好好好”
恪王府里,沈棠与恪王相对而坐,她笑着说道,“恪王殿下的精神看起来不错,想来最近与众位大人之间相处颇是融洽了,真是可喜可贺。”
恪王思及这段时日来处处都充满着艰辛起伏,几次都差点跌入谷底,但正因为有着沈氏这座强援以及眼前这位表妹的超凡智慧,他才终于置之死地而得后生,如今的他不仅拥有宗室的支持,世家的追捧,还得到了寒门文士的拥护。
他笑得容光焕发,“托表妹的福,又经过曹师的指点,这些日子以来,兄获益良多。表妹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来此,莫不是又要送什么好消息来与为兄了?”
沈棠浅浅一笑,睫毛轻轻闪动着,“恪王殿下果然神机妙算,不错,棠儿此来确是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殿下。”
她抿了口茶,然后低声说道,“祖父还在时,论起先皇后的死因,总觉得疑点颇多,皇贵妃娘娘又曾说起过,太子出生之时,颇有些不寻常之处,因此祖父便派出了我沈氏的人马,去追查当年的事。十三年前的那些旧人,原以为全部被灭了口,但不曾想到,却还让我们寻到了漏网之鱼。”
恪王两眼放光,激动地问道,“怎么?太子果真非先皇后所出吗?”
若太子的生母果真是个地位卑贱的宫女,又是这样的出身来历,那将来若是……谁还敢以名不正言不顺这六个字来压他?
沈棠却摇了摇头,“恪王殿下请稍安勿躁,这事说来话长,且听棠儿慢慢地说来。”
她沉声一叹,然后说道,“皇上并未登基之前,曾有过一位明媒正娶的王妃,那位孟王妃便是如今西昌孟氏家主的亲妹,也是恪王妃的嫡亲姑母,这事,恪王殿下是知道的。当初,孟王妃被皇上诬称乃是害了先皇后腹中骨肉的元凶,因此气不过,这才寻了短见。但直到今日我方才知晓,孟王妃死得有多冤枉,当时全程参与了这事件的蒋太医说,先皇后这害死孟王妃的第一胎,根本就不存在。”
恪王深吸了一口气,“先皇后的手段,果然厉害,竟然能这样地将父皇玩弄于股掌,还逼死了自己的结发元配。”
沈棠轻轻地摇了摇头,“先皇后的确是心机深沉,手段毒辣,为了自己的地位权势,她不只对别人狠毒,就连对自己也狠得下心来。当年皇贵妃娘娘方与皇上说定了亲事,先皇后便宣称自己怀了身孕,这才稳固了她在廉王府中的地位。这自然也是假话,但她运气好,隔了几月便真的还怀上了子嗣。但撒了谎是要付出代价的,尤其是皇贵妃娘娘就要进门,因此太子殿下在先皇后的腹中还未足月,便就不得已要将他催生出来。”
她嘴角微微地翘起,低声说道,“太子殿下的确是皇上和先皇后的亲生子嗣,但可惜,皇上却并不这样认为呢”
恪王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问道,“父皇他那样宠爱太子殿下,不就是因为太子是先皇后所出吗?怎么会……”
沈棠低低地叹了口气,“这世上的事有时候就是那样地……峰回路转,让人猜不透呢先皇后在西昌的时候,曾经与到西昌游说孟氏的恒王有过数面之缘,也许也曾生出过一段情意,后来先皇后入了廉王府,使劲了千般手段,将孟王妃逼死,这其中也有过恒王的功劳呢但先皇后与恒王的交往,却也仅限于此,并不曾有什么逾越。”
她冷笑着摇了摇头,“皇上号称爱先皇后至深,但这所谓的爱却何其脆弱,不过是因为知晓了这段往事,他便能认定了太子殿下是先皇后和恒王苟且之下的产物。这也是为什么,先皇后会莫名其妙地死在恒王祸乱,攻破武定门的那日。先皇后她并不是病死的,而是被她最爱的丈夫与最信任的丫鬟,合力杀死的。”
恪王面沉如水,他的目光深沉至极,里面写满了震惊,他有些迟疑地问道,“父皇既然怀疑太子的血统,为何又要将他当成至宝一样地宠爱了那么多年,为了他,还不惜数次残害我。”
沈棠有些怜悯地望着他,低声说道,“那不过只是因为,皇上他是一个执拗的人,他至爱先皇后,便容不得这份爱里带有一丝杂志,他从前对先皇后有多爱,此后对先皇后便有多恨,恨到宁愿亲手杀死她,恨到愿意将他以为的仇人之子万般宠爱地养大,只为了以后将他从最高的地方推下去,让他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她见恪王久久缓不过神来,便低低地叹了一声,“沈氏虽然是扶持皇上上位最大的恩人,但同时却也是钳制皇上最多的世家,因此皇上从始自终都对皇贵妃娘娘颇是忌惮,再由忌惮生出疏离,由疏离生出恨意。皇上相貌为人学识都甚是平庸,若不是先皇的子嗣斗杀地厉害,没剩下几个,又怎会轮得到他继承皇位?这样的皇上,从始自终喜欢的都是地位卑微出身不好的柔弱女子,世家出身的孟王妃也好,气质雍容华贵的皇贵妃娘娘也好,都不能入皇上的眼。”
恪王的眼眶有些微红,苦笑起来,“母妃虽然是权倾后/宫的皇贵妃,但她这些年来,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翩翩还小,也许并不知道,但我确是亲眼见着的。原来,这竟然是因为父皇的自卑吗?哈,可笑,真是可笑”
沈棠低垂着眼眸,静静地等恪王的情绪过去了之后,方才继续说道,“若是我所料不差的话,皇上自先皇后故去之后最爱的女人,便是当初与他共同杀死先皇后的那位心腹宫女,也就是如今的永福宫罗妃娘娘。而他最后所要保护的那人,最终属意的皇位继承人,不是太子,不是殿下,也不是四幌子,而是被刻意隐在身后,丝毫不曾露过锋芒的,五皇子赵庆。”
恪王的双手紧紧地握了起来,狠狠地捶了几案一拳,他自责地说道,“我听说那日母妃被人下了断肠草的毒药,想来便是那位罗妃的手笔,可叹我自恃清醒聪敏,但却眼睁睁地让真正的对手在眼皮底下蹦跶了十余年却还不自知,竟然还傻乎乎地和太子这个可怜虫,作着自相残杀的殊死搏斗。我真是……”
沈棠柔声说道,“殿下无须自责,皇上为了掩饰他的真实意图,不惜对自己发狠,下了会令人偏执异常的毒药,这才瞒过了众人,而罗妃出身卑微,五皇子又隐藏地太好,因此莫说是殿下了,便是敏锐如皇贵妃,运筹帷幄如祖父,也不曾往这方面想过。若不是棠儿恰巧还懂几分粗浅的医术,又恰巧曾经在淮南的山上见识过那几味药草,也断然是不能起了疑心的。”
她略作停顿,继续说道,“棠儿今日来,是想告诉殿下,皇上自以为深埋心底的秘密,已经悉数被我们得知,而我们的软肋,却渐渐地被遮掩住了。从前我们不能还击,是因为在名份上有愧,但此时我们的目标不再是太子,那从前所顾虑的问题就全部都迎刃而解了。现在,已经到了我们可以主动还击的时刻,殿下,您可已经准备好了?”
恪王“腾”地一下站起了身来,他徐徐地走到沈棠的面前,目光坚定果决,脸上的表情凝重万分,他沉沉地说道,“外祖父和舅父的性命,母妃所受的苦,翩翩的委屈,还有我自己的不甘,我竭力隐忍,所为的就是这样一天。你问我可已经准备好了?那是当然为了这一天,我已经准备了很多年了。棠儿,请你帮我”
沈棠浅浅地笑了起来,她低声说道,“好,我愿意助你报得仇恨,清了恩怨,得到这大周的江山社稷以及皇上费尽心机想要给五皇子的帝位。而你只需要答应我一件事,永远不主动与沈氏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