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誉转过身去,轻轻地将窗板推开一条缝,然后压低声音对着沈棠说道,“你过来。”
这间花字号房,位于小楼的二层,视野开阔,抬眼望出去,便能将背面的聚雅集看得清清楚楚。
此时沈棠在缝隙中看到的,却是不远处一座幽远深静的院子,院门禁闭,门口两个穿着武夫服色的看家护卫正肃然挺立着,如同苍劲的松。
沈棠略有些疑惑地说道,“我们一路进来都不曾见到有护卫立在明处,那处却有,是不是意味着那个小院子里有些不同寻常?那里面……住的是昨夜那群豪客?”
赵誉很是赞赏地点了点头,他指着门口那两名护卫说道,“你再看看这两人身上有何处看起来不妥当?”
沈棠眉头轻拧,细细地打量了良久,忽然脑海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等她将之抓住之后,脸色却一下子白了起来,她有些惊疑甚至带了一些恐惧地说道,“这两人不是周朝人毛发深重发色偏红,鹰目髯须,这两人乃是从西域而来”
若是从前,西域国离得她十万八千里,不过只是从游记中略知一二的所在,她一向冷静自持,是绝不会露出这样惊惧的神色。
但害她母亲崩漏甚至丧命的桑血花,乔嬷嬷用来害祖母的仓兰草皆都出自于西域,她又曾用西域扩张论去说服曹文显站立在恪王的身后,此时那两名西域来客的到来似乎正要印证着她从前的揣测,或许那禁闭的深院中正在酝酿着一场兵祸,她又岂能不惊不颤?
赵誉轻轻地抚了抚沈棠的后背,柔声说道,“我知道你担忧什么,但大周朝疆幅辽阔,历经数百年仍旧能维持这太平盛世,绝不是小小的西域数年之功就能溃击而败的。”
沈棠的背略有些僵硬,她低低地叹了口气,想道便是西域真的大举进犯,需要焦虑忧愁的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自己既非能普渡众生的圣母,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左右一场兵祸,她心中所想的不过只是远在西疆的弟弟,若西域真要进犯,恐怕西疆的战事会变得更加严峻起来。
但她却并不辩解,只是转过脸去静静地望向赵誉,过了良久才又出声,“看这两个西域人的样貌气质,恐怕那院中人的身份也不容小觑,这件事情虽然让人感到心惊,但却绝不是你冒险带我来此的缘由。说吧,还有什么?”
赵誉的嘴角微微翘起,漆黑的眼眸中闪着动人的光华,一副你心果然知我心的模样,他望了一眼橱上的沙漏,笑着说道,“大约再等上小半刻钟就差不多了,左右你今日无事,那么心急作什么?”
他话刚说完,脸上却忽然现出奇诡的表情来,“嘿嘿,今天竟然早出来了,棠棠,快过来看戏”
沈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只见斜对面的厢房正半开半掩着,一身青衣的男子背对着自己,正向屋内的人说着什么,偶尔还能看到手上有着拉扯的动作,没过多久,青衣男子便又将门拢上,然后整了整发髻衣衫,便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沈棠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震惊还是迷惘,她只是轻轻地拧着眉头,在狭小的隙缝中望着青衣男子的身影越走越远,直至消失。
“容觉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低低地呢喃道。
赵誉笑得神清气爽,颇有些得意地说道,“我早打听过了,那屋子是聚雅集最红的小倌花满的,这位容公子可是花满的常客,一月之间倒有大半的时候都宿在花满屋子里,啧啧,听说他们两个同进同出同食同睡,可是恩爱地紧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观察着沈棠的神色,自从容觉出现后他便深以为情敌,青梅竹马这四个字的杀伤力还是很强大的,更何况沈棠在容觉面前笑得那样放松。
因此,赵誉自从无意中从计都口中得知容觉与花满的事后,便绞尽脑汁地想要带沈棠来这聚雅集一趟,一则是要揭穿容觉的真面目,二则却是希望沈棠能够提高警惕,不要再因为与容觉幼时的交情而让对方钻了空子。
但他也深知,这方式有些过于残忍了,毕竟大周朝对男风很是避讳,沈棠再聪慧强韧也不过只是闺阁之中的一个弱女子,让她亲眼面对这等龌龊的事情,总是有些不妥的。
他在得意之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沈棠的神色,见她脸上的表情困惑已极,以为她被眼前所看到的事吓住了,不由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语气中满是后悔,“你没事吧?是我的不是,我不该带你来这里的……”
沈棠徐徐地抬起头来,见了赵誉略显焦虑的脸色后,不由轻轻地笑了起来,她摇了摇头,“我把阿觉当作大哥一样看待,若是他真心喜欢这个花满,那我也不过只有祝福两个字而已。”
她语气柔缓,如同棉絮一般娓娓地继续说道,“我所疑惑的是,阿觉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做事从来不授人以柄,他迷恋一个小倌,这样不雅的事若是真让人传了出去,那丢的便不只是云城容氏的脸面,怕是保国公府也要受到牵连。我所认得的阿觉,便是爱极了这个花满,也不会让计都或者你我知道,更不该出现在这里。”
赵誉撇了撇嘴,“计都乃是我父王身边最得力的死士,更何况我曾经吩咐过他细细地查过容觉,这才会让他看破了行踪,旁的人,便是这个花满,我看也未必能知道容觉的真正身份。”
沈棠颇有些无奈,赵誉的意思是说,并非容觉不谨慎,而是计都太厉害,因此容觉喜好男色是个板上钉钉的事情,没有什么好值得怀疑的,但她心中想的却并不是这样。
容觉喜欢什么人,是男人还是女人,与她何干?她只是觉得以容觉的秉性,不该大剌剌地出现在这里,她的直觉告诉她,容觉的事,绝对不会那样简单。
沈棠浅浅一笑,将话题岔了开来,“你发现那些西域人,怕也是因为让计都盯住阿觉的关系吧?倒让你……误打误撞上了。沈氏的鬼卫并没有递交上来发现西域密探的报告,我猜这回西域人行事做得缜密,怕是整个京城都被他们瞒了下来。”
她忽然叹了口气,“只是此时这样的关节,便是知晓了西域有所行动,却也无法作出应对,若是告知皇上,怕还会被指妖言惑众,而恪王他……就算是知晓了,又能做什么呢?”
西域若是要攻入大周,南疆首当其冲,西昌和云州紧随其后,但这样的战事却也绝非一朝一夕能够打起来的,西域人此次进京,怕是意在将大周朝堂内外的水,搅合地越来越浑,浑水好摸鱼,也只有如此,西域才能寻到进犯的时机。
赵誉摸了摸沈棠的额发,忽然说道,“西域与南疆交界,若是有何异动,醇王叔当最清楚,醇王叔虽然胡闹却并不糊涂,此时并未有上报而来,那便是说西域那边害未曾动起来。”
他语气微顿,接着说道,“醇王叔虽然一心只想着回京,若真是西域打将过来,他怕是能做出弃城的事来的,但敬哥却是有担当有理想想要有所作为的。怎奈有心无力,他的身子……”
沈棠奇道,“我以为你既不是真色鬼,那醇王世子想必也不是真正的病郎君,怎么,他难道并不是假装的?”
赵誉苦笑着说道,“敬哥与我是同一年进京为质的,我从极寒的北疆来到京城,这气候还算适应,深知还颇觉舒服,但敬哥却就不同了。”
他叹了一声说道,“他来自极热的南疆,哪能受得了京城的冬季?那时年纪又小,他一来便连生了好几场大病,从此便伤了根本,身子便一直孱弱,这几年在静虚长老的妙手之下,已经进益了不少,好歹也能在晴暖的天气出来走动走动了,只是……到底还是伤到了根本,这一入冬,便就只能缠绵病榻了。”
沈棠低低地沉吟道,“若是哪日得空,我倒是可以替他看一看,只是静虚长老的医术当世已经算是奇绝,他既然也没有根治的法子,那我恐怕多半也是束手无策的。”
赵誉想了想,点了点头说道,“那明日或者后日吧,还是如今日这方法,我接你去替敬哥看一看,顺便也好将西域的情势与他提一提。敬哥他……聪敏睿智,自然是能领会我们的意思的。”
只要南疆有了防备,那么西域就算骤然起兵,要攻克南疆城,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若是有足够应对的时间,大周朝这数百年来的巨虎,没那么容易被掳。
沈棠浅浅一笑,说了声,“好。”
戏也看过了,事也商议过了,赵誉便摇起了铃铛将一锭金子抛给了闻声而来的小柔,然后起身拉着沈棠的手出了门去。
出去的路与来时的路并不相同,却恰好地要经过花满的屋子,似乎是容觉方才并没有将门关住,又经过这偶然刮过的一阵北风,花满的房门竟然开了一个狭小的缝隙。
沈棠心中一动,不由将身子凑到了赵誉的怀中,然后籍着赵誉衣袖间的缝隙偷偷地抬眼去瞅花满那屋前的情形来,只是经过时的那一瞬间,却让她花容失了色。
她畏缩在赵誉的怀中,心神俱震,所谓的花满,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