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的景诚从未想过有一天,上贤下孝的景家,竟然出了诬陷手足的事情来。
尽管是在祖父景封天面前,父亲依旧是不卑不亢的模样,只是背在身后的双手颤抖不已,只字未语。
偷偷躲在门外的景诚看见几位德高望重的管事全在堂上聚集,祖父身边还站着大伯景喻维和二伯景喻蓝,心中有些不解。打他记事起,父亲母亲一直尽心尽力为景家操劳,没有半点懈怠。就连景诚自己也一直谨遵母亲的教诲,认真好学,不敢做出忤逆长辈的事情。
但今日为何会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他从未见过祖父为何事这般动气,难不成是爹爹惹得祖父不高兴了么?
“峰儿,你可认错了?”见景喻峰梗着脖子不开口,景封天只能清了清嗓子问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景喻峰的目光灼灼,对着景老爷子说道,“爹不再派人去查查真相,便要相信旁人的话,来陷儿子于不义么?”
景封天紧锁着眉,一手在长须上捻了捻道,“监造的戚老自年少起便一直跟随着我,算得上是我的亲信,连他都出来指证了你,为何你还要狡辩!”
“或许他是得了什么人的好处,才要这样栽赃给儿子的,爹要明查才是,万万不可这样莽撞。”景喻峰总算是收回了目光,却还是一副拒不承认的态度。
不等景喻峰说话,景封天从怀中拿出两张字据递给他,“这便是你这两个月来克扣各种物料和饷银的证据!你还要说什么?”
仔细看完字据上的内容,景喻峰不由得也发出几声大笑来,“若我说,这些不是我做的,爹可会信我?”
“这些事情一直是你在经手,如今你却告诉我不是你做的?难不成你要说,是你那两个不成器的哥哥陷害你,在暗中动的手脚不成?”景封天却是一声冷笑。
听了景封天的话,景喻维和景喻蓝暗中对视一眼,显得有些面面相觑。
见二位兄长的样子,景喻峰立刻了然于心。他很想点头说是,但也知道如今自己偏生是拿不出证据的。他想到一个月前两位哥哥突然以讨教为名,跟着自己在各大商行之间走动,当下他还是很高兴的,现在仔细一想,就只有那个时候他们才有动手的契机……
可是,为什么?他们可是手足,是亲兄弟!
“现今人证物证俱在,你为何偏偏执迷不悟!”景封天气得摔了刚拿到手里的茶碗,“你要知道,我们景家是在为朝廷做事,你克扣些银钱便罢了,为父拿自家的银钱补上,看在你多年为家业操劳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怪罪于你。不曾想你偏偏要在物料上动手脚,若是上交的兵器出了什么问题,查出来可是一个满门抄斩呐!你这样做,对得起景家吗?”
“此事不是孩儿做的,孩儿绝对不认。”景喻峰依旧是这个话,在场的几个管事见状皆暗暗摇了摇头。
其中一名高瘦老者走到景封天身侧,在他身侧耳语了几句,景封天面色犹豫道,“这……不大好吧?”
“大局为重。”老者低声道了一句后便退下了。
远远地,景诚看得出景封天的模样有些挣扎。景封天最后开口,似乎不死心地劝道,“你认个错,改了便是,何苦……”
“爹自幼便教导孩儿,士可杀不可辱。孩儿自然心如明镜,但是既然爹要惩罚我,我也无话可说。”景喻峰心中暗叹一声,全然一副豁出去的模样。
“既然你如此固执,景家也留不得你了……”景封天忍住心下的痛苦,闭起了眼睛,缓缓说道。
听了景封天的话景喻峰浑身一颤,面色顿时难看至极。但素来高傲的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攥紧了拳头,转身离去。
出了正堂,自然看见了站在门口一脸懵懂的景诚。他有些不自然地拉起景诚的手,一路往景家内宅走去——很快,这里就不再是他们家了。
“爹爹,我们真的要走吗?”景诚问,“爷爷为何要把我们赶走?”
“有坏人说爹爹做了坏事,爷爷正在气头上,我们就出去躲躲。等他的气消了,就会来接我们回家了。”景喻峰叹着气摸摸景诚的头,“走吧,我们去接你娘去。”
当天傍晚,景喻峰一家三口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景家,举家搬到了昙城南边的一间小屋过起生活来。
在景家,排行老三的景喻峰从不是个娇生惯养的人,平日里无事可做的时候会练练武,偶尔上山打打猎,下河摸摸鱼。现在不再管事,他更是成天到山里去抓些野兔山鸡,有时还能打到野猪山麂。
作为将来的男子汉,景诚也跟着父亲上山下河,人一日日地变得壮实成熟起来。
景夫人也是一位手巧的勤内助,她的女红做的漂亮工整,绣出来的花样子更是被周围的邻居争相传看,不少人还特意上门讨教,这个小院里时常都是热闹的。
这样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半年后的一天,景喻峰带着景诚刚刚从山里回来,便瞧见门口站着一个瘦高的老者。
景诚记得他,是景家几位管事中的一位。
老者见了景喻峰,一脸急切地扯过他到角落去说话了。景诚进了屋,却不见景夫人的踪影。
最后,景诚在卧房里寻得了正独自哭泣的景夫人。他惊得上前替她擦去泪水,不解地问道,“娘,是不是我和爹离开的时候,有人欺负你了?”
景夫人没有说话,只是摇着头,将景诚紧紧搂在怀中。景诚第一次被母亲搂得这样紧,也是第一次听见她用那般苦楚的话语说着,“委屈你了,小小年纪跟着爹娘受这些苦。”
不等景诚问出什么话来,屋子的门被景喻峰狠狠撞开,两只粗糙的大手在桌上拍得“梆梆”作响。
“畜生,混蛋!”他第一次见娘哭泣,也是第一次听见爹骂人。
只是当年景诚什么也不懂,时隔多年才知道,他们一家走后不久,就有人将景喻峰克扣饷银和物料的事情上报给了朝廷,朝廷闻之震怒,特意派了钦差下来彻查此事。这钦差上门来做的第一件事,便要景封天交出了景喻峰来。
虽说景封天已将景老三赶出家门,可毕竟也是自己的儿子,岂有眼睁睁看着送死的道理。他见这钦差是个油盐不进的,什么好处也不肯收,只一心拿了景老三回去交差,便想着法子拖延时间,暗中差人通知景喻峰,让他赶紧离开昙城。
不消说,那位老者便是景封天差来送信的。
昙城的南部山区,多是沼泽和猛兽,四处乱走很容易就失了生命。除了有经验的老猎人,一般的农夫和村民根本不会到这山里来。
景喻峰听闻自己已被悬赏通缉,上了那红榜,别无选择的他只能带着妻小走进南部山区,在山脚盖了间茅屋住下来。
景夫人身子一向孱弱,所幸在景家时时能吃到些补品,总不会坏到哪儿去,但离开景家不久,她的气色就大不如前了。山中的环境不比城里,脏乱不堪还有致命的危险,很快,景夫人的身体就垮了下去,总是成日成日地咳嗽,发烧,甚至于卧床不起。小景诚时时哭肿了双眼,却毫无办法。
大雪封山的那日,整日里昏昏沉沉的景夫人已经变得有些神志不清。年幼的景诚哽咽着被景喻峰带出来,丢下景夫人往深山中去了。
景喻峰在昙城三十余年,还从未见过比如的大雪,他心中有那么些担忧,还有说不出的害怕。
“我们去给你娘弄些药治病。”他抱着景诚,一步步消失在茅屋外。
虽说景喻峰是个好猎人,或许也是个好药师,但老猎人也有失手的时候,更何况他还带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在着大雪漫天的日子里。很快,这父子两人便在深山里迷了路。
“爹,不知娘在家中如何了……”山洞中,小景诚搓着被冻得通红的小手,边烤着火边问。
“马上就要开春了,你娘不会有事的。”景喻峰沉默了半晌,吐出一句话来。他有些自责,为何要把孩子带上山来,又为何丢景夫人独自在家等待。
这样的天气,她那般身子如何能受得了。
夜色渐渐深了,小景诚早已窝在景喻峰的怀里沉沉睡去。景喻峰却望着跳动的火苗整整一夜,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等到小景诚从梦中醒来,天已经亮了,风雪也停了下来,篝火早已熄灭,唯独景喻峰没了踪影。
“爹……”景诚裹了裹身上用兽皮制成的毯子,四处张望了一番。
洞中并没有人,景喻峰不知何时走的,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爹?爹!”景诚慌了,冲出洞外,面对着白茫茫的天地高声喊着,可是再没有人回应他。
景诚无措地到处乱跑,想要找到景喻峰,可是这山这么大,他能去哪里寻了人出来?等他最后筋疲力尽回到洞口,脑海中翻天覆地地想着许许多多的原因,但这些原因终究抵不过一个事实。
他被丢下了,在这荒山野岭之中。
开始时,他总想着父亲只是出去釆草药去了,一定会回来接他的。可是一天两天,直到第三天入夜,他吃光了景喻峰留下的干粮,都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接下来的每一日,小景诚只能默默流着泪,躲在洞中缩成一团。他不信和蔼可亲的父亲会这样抛弃自己,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苦衷。景诚想念父亲,想念家中体弱多病的母亲,想念景家的每一个地方每一个人,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们。
失望加上害怕,景诚居然在洞中不知时日地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可日复一日,什么也没有改变。
大概到了第七日,景诚居然在洞中挖出一只冬眠的蛇来。惊喜之下,他手忙脚乱地开始生火,一心想着将蛇吃进肚子里。
也不知是上天不愿给景诚一条活路,那蛇在篝火边渐渐暖和起来,游走的蛇来到景诚身侧,对着景诚的手臂上便咬了上去。可饥饿中的少年虚弱得对此一无所知,直到手臂发麻,才惊觉咬他的是条毒蛇。
听着洞口外呼啸的寒风,景诚瞪着手上的伤口,生出了绝望的念头。
这样的念头像发了芽的春枝,深深地在景诚的脑中扎下了根。景诚不再挣扎,静静地躺下,等待着命运对他最后的宣判。
洞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模糊了所有景色。
景诚闭上眼睛,享受着最后的时光,然后远远地他听见了一个好听的声音。
“也不知道,这冬日的雨,究竟要到下到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