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渐歇,一切归于平静。
五爷靠在门边,手里握着那把匕首,怔怔地看着屋檐上滴下的雨水,一滴,一滴,像断了线的珍珠。
暮色已经悄然降临,星光洒落,四周都一片悄寂无声。
阿蒙去外面打了几只野兔回来,准备就地生火。
阿白拎着水桶去暴涨的酒泉中打水,他说让五爷自己看着办,便好似当真不管他的死活了。该说的都说了,不强求,只希望你能遵从心里真正的想法。
视线重新落回手中的匕首上,描摹着上面的花纹。五爷清楚地知道温离的一举一动,他亦明白了温离的决心。
此时此刻,他才忽然有了一种真切的实感——那个人不是他凭空编纂出来的,他真切地活着,活在自己的心里。
忽地,旁边跟他一样靠着门的李晏,望着不远处正在汲水的阿白,道:“其实不必考虑那么多,道理只有一个——留下来的人,才最痛苦。”
语毕,李晏便迈步朝阿白走去。那是他的侠探,他的执念,无论如何他也做不到像五爷那样放手,因为他曾花了十数年时间体会过那种被留下的痛苦,人生苦短,又何必再自寻烦恼?
也没有必要让一切回归正途,世人所谓的正途又是什么?
何需理会。
李晏走到阿白身边,伸手抹去他额上细小的汗珠,握住他有些发凉的手,微微蹙眉,“怎的又这么冷?”
阿白微笑,“你这样抓着我,不就不冷了。”
李晏似被他的话取悦了,捧着他的手放到嘴边哈气,嘴唇亲吻过他虎口的茧子,低喃着,“真漂亮”
“嗯?”阿白没听清。
李晏伸手抱住他,“我说,我也有点冷。”
“冷吗?你先进屋去吧,这儿很快就好了”
“你抱抱我,抱抱我就不冷了。”李晏又撒起娇来。
阿白无奈,只得伸手抱住他,可实际上——李晏身上是那样暖,熨得他都舍不得放手了。
五爷遥遥看着他们相拥的身影,看了许久,终于缓缓地收起那把匕首,双手抱胸倚在门前,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来。
月儿弯弯,夜色终于彻底笼罩大地,无数的梨花瓣铺满了酒泉,而在那黑漆漆的草叶间,忽然亮起了星星点点的荧光。
“是萤火虫!”阿白忽而惊呼,他微微放开李晏转头去看,就见无数的萤火虫从茂盛的草丛里飞出来,转眼间,山谷里满是飞舞的荧光,梦幻如仙境。
风吹过,花瓣寥落的梨花树又轻轻摇曳起来,萤火虫飞啊飞啊,寻着花香追本溯源,停留在树桠上,在花骨朵上,让那株被春雨无情摧残的梨花树,又重新开出了绚烂的花。
五爷在微笑,眼眶却湿润着,看着那棵长在坟冢边的梨花树。
温离啊温离,其实你从未离开是不是?
你还在这里,还在我的心里,为我开一树繁花。
看,那多美啊。
五爷终究还是选择了离去,离开无牙山,离开这个让他一直苦痛盘桓的地方。
他告诉阿白,他要带着温离一起去见识见识外面的山川大海,去完成当年谢长廷和温玄青未竟的梦。
临走的那天,阿白和李晏还有白庸一起去送他,看着他一人单骑马上要远去,阿白思忖了些许,还是上前道:“关于当年之事,你真的不想让它水落石出了?”
五爷却摇摇头,红衣似火的样子潇洒至极,嘴角弯起,拱一拱手,“心中明白便可,至于身后之事,就麻烦先生和王爷多担待了。告辞。”
阿白闻言,心中了然,随即拱手还礼,亦不再追问,“保重。”
李晏亦然,这样的五爷,才算是一个妙人,“保重。”
待五爷绝尘远去,红色的衣袂翻飞,在日光里逐渐远去成一个小点。
白庸却不明白了,“真相?还有什么真相?”
阿白没回答,转身,就见一行人急匆匆地抬着顶轿子跑来,轿子刚一落地,那位素来严谨自持的黎老夫人就跌跌撞撞地从里面跑出来,“青儿,我的青儿”
阿白没有伸手去扶,看着黎老夫人跪倒在地上,发髻凌乱着,整个人仿佛苍老了整整一轮。
白庸惊讶地看着她,简直不敢把她与往常的黎老夫人联系在一起。
“白先生,王爷,我家青儿呢?他去了哪里?我求求你们快把他还给我!”黎老夫人沙哑地喊着,浑浊的老眼里淌下泪来。
阿白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动容,只是看着她,问:“老夫人,当年无牙山上一事,是不是你派人通风报信?”
白庸一惊,不是黎青吗?!
可黎老夫人的反应却说明了一切,“我不过是拨乱反正,又有何错?!若不是因为他们,青儿又怎会变成如今这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都是他们的错!我何错之有?!都是你们,你们把我的青儿还给我!还给我”
阿白看着她,终是摇头叹了口气,而后再不说话,绕过她径自离去。
李晏却蹙着眉,负手看了她一眼,同一旁候命的阿蒙道:“黎老夫人年老体弱,神志不清,派人送回黎青的小院静养,没我的手令,不得踏出黎府半步。”
“是,王爷。”
走了几步,李晏似又想起了什么,回头道:“还有一条,她辱骂当今摄政王,把她拖走,不要让我再看见她。”
说罢,李晏也不再管这歇斯底里的老太太,举步追上阿白。
对错是非,不过是因果循环罢了。
不过有些事黎青做不得,李晏却是做得。
前面,白庸还是有些搞不明白地看着阿白,“白兄,这事儿我还是有点糊涂啊,你说温离和黎青是同一个人,那我看见的,到底什么时候是黎青,什么时候又是温离?”
“一心同体,至死相依,子玉兄又何必分那么清楚呢?”阿白悠悠回答。
这时李晏追上来,死皮赖脸地隔在阿白和白庸之间,宽大袖子里的手抓住阿白的手,斜睨了一眼白庸,“对啊,何必分那么清楚呢,白司马你只要知道状元郎是我的就可以了,你还想升官吗?”
白庸:“”
阿白无奈,撇开他的手,“不要胡闹。”
李晏却又凑上去,附耳道:“他临走前时不时又送了一匣子东西给你?是什么?说给本王听听?”
王爷一脸蔫坏,状元郎红了耳垂。
那匣子里装的什么?有幸偷瞧到一眼的白庸摸摸鼻子,望天——非礼勿视啊。
哒哒的马蹄又响起,把人带往不同的彼方。
红衣的青年下了马,掀开帘子走进路边的茶寮,大马金刀地往窗边的位置上一坐,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大碗茶。
对面的人见了,可不得着急么,“哎哟我的少爷啊,你可别光顾着喝茶啊,我都被定在这里老半天了。”
五爷抬眼,“我又不会武功,你再等会,还有一碗茶的时间,这穴就解了。”
“哎哟喂”那人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你说我大老远从苗疆跑过来,你到底还治不治病了?”
“我有病么?”五爷轻笑反问。
苗疆郎中对着这张过分俊俏的脸,看着那眉眼里掩饰不住的疏狂和洒脱,一时间倒也愣了。许久,才小声问:“那你现在到底是谁?”
五爷放下茶碗,“你猜?”
郎中猜不出来,事实上他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病人。
见他猜不出来,五爷爽朗一笑,往桌上放下一锭银子,随即起身离去。
“这是诊金,我们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