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将军,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在殿外等我,太惹眼了。”
朱红的小楼里,李晏坐在雕花的案几前,旁边面向露台的大门敞开着,风吹动珠帘,他悠悠的捧着茶杯,杯盖轻拂着漂浮的茶叶,眼眸低垂,叫人猜不到心中所想。
苏世辉坐在他对面,一身军营里磨砺出来的刚毅之气,眉宇间是多年也隐不去的杀伐意,此刻在李晏面前更是毫不遮掩,“惹眼又如何,便是要让他们都看看,黎王一脉还大有人在,别以为随便来几个虾兵蟹将便能随意欺压。”
“苏伯伯,哪里有人欺负我。”李晏放下茶杯,换了个称呼,话语间也带上了几分濡慕之情,“他们不敢的。”
“哼,那今日在朝堂上的事情又作何解释?”苏世辉看着李晏的眼神和缓,便如长辈看着自己的子侄一般,语气却颇为冷硬,“那群劳什子文官天天就会搞些七拐八拐的心思,自打你成年,就恨不得你年年都待在外头,不要回长安,如今旧事重提,御史台看似置身事外,实际上暗地里不知道有什么计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抽刀子放冷,给你参上一本。”
闻言,李晏没有反驳,因为他知道苏世辉说的事,便是事实。大周朝虽建立不久,但文武两派之间的矛盾却很不浅,原因很简单,大周朝为何能建立?大部分的功劳,要归于李晏那死鬼老爹。
当年的黎王意气风发,风头一时无两,世人只识李刈,他的光芒太耀眼,一人便足以盖过三军。而如今的皇帝不善打仗,为人低调,所以并不显眼,直到李刈死了,他接过大权成为新帝,一身文治之能才得以显现。
相比于杀戮极重的黎王,如今的皇帝更显仁厚,自然深受文官爱戴。然而武官们大多是黎王手下的将领,虽然把皇位交给了如今的皇帝,但在很多人心里,李晏的地位更高一筹。
可以不夸张的说,只要李晏振臂一呼,大周朝一夜之间便能陷入内乱。这也是为什么李晏明明没有实权,却能随意调动神箭兵的原因。
“苏伯伯对红河岭的事情怎么看?”李晏看着苏世辉,表情认真而郑重,他需要知道他们真实的想法。而苏世辉从小便对他关爱有加,便如长辈一般,李晏并不想拐弯抹角。
苏世辉沉吟了一会儿,表情肃穆,似乎想了许久才决定如何开口,“行军打仗,牺牲是在所难免的。红河岭一战至关重要,当时双方兵力悬殊,我们起义军虽看起来高歌凯进,实际上早已经因为连年的战乱损耗过半,没有兵力,没有粮食,所有人都已经很累了,若主上不能及时把敌方大将秦阎杀死,等他缓过一口气,与援军汇合,后果不堪设想。也正是因为红河岭大捷,我们才能一路攻入长安,直取帝都,这才有了如今的大周。”
顿了顿,苏世辉又继续说道:”大周便是在这么一个尸山血海上建立的,我们付出了很多,每天都有无数的将士在死去,如今天下太平,不需要打仗了,主上也死了,纵然他曾经用的方法不对,难道还要把他从坟堆里刨出来吗?更何况主上为了这大周血战至死,连尸骨都没有留下!这世间又有几分有资格去责问他?”
李晏无奈苦笑,”苏伯伯莫激动,如今还未到那地步。”
苏世辉看着他,也无奈的叹一口气,随即端起桌上的茶碗,一口饮尽,”小主人,我知道因为那件事,你与主上的关系一直不亲厚,但他再怎么样,也是你的父亲,你是他唯一的孩子,应该知道他当时那么做也是迫不得已,就跟红河岭的时候一样,主上他……总是有我们常人难以企及的魄力,能割舍掉我们轻易难以割舍的东西,所以……”
”苏伯伯,我知道。”李晏打断了他的话。
苏世辉怕他不高兴,便也不再提了,李晏又问:”红河岭的事情,苏伯伯当时并未参与其中吧?”
苏世辉点点头,”是,当时我率领右军在另一方向上迂回,并未参与。”
如此,李晏与苏世辉又聊了一会儿,苏世辉便走了。他们两个独处这么长时间,落在有心人眼里,总归大有文章。
李晏独自一人坐着,出神望着外面,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的收紧。
苏世辉说他应该了解黎王,是,李晏很了解他,比苏世辉以为的要了解得多。他的父亲不是一个为民请命的英雄,而是一个妄图一统天下的疯子,他差一点点就成功了。他的手段,简而言之便是不择手段,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但不可置否的是,若不是他,也没有这秀丽江山。
很多人害怕李晏成为第二个黎王,所以希望他做一辈子的闲散王爷。
但也有很多人希望他变成跟他父亲一样有野心的人,比如苏世辉,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实际上这十几年来不止一次的暗示过李晏。
而皇帝希望他做摄政王,希望一碗水端平,无风无浪。李晏知道,不论苏世辉还是皇帝,其实他们都是爱他的。
然世间独有一人,希望李晏便是李晏,无关权利,无关责任,那温柔的目光便像一朵小白花,很轻易的便落在他的心上。
李晏握着茶杯的手慢慢的放松,指尖在杯壁上轻轻叩着,奏出了故乡的小调。
燕三白在大街上走着,零丁在一旁为他指路,”燕大侠,前面就是下柳街了,俗话说的好,下柳街皆下流,不过你别听这名字不太好听,这里传播消息的速度却是最快的,我敢打包票,全长安超过一半的谣言和小道消息,都是从这里传出来的,比花街柳巷都要厉害得多。”
燕三白点头,表示自己在听着,视线却是一直留意着四周,昨天抓到了苏染和秋蝉,他就格外小心起来,今天上街,果然感觉有人在后面跟着他。不过对方距离很远,所以燕三白也不能判断他的具体位置,所以先若无其事的走着,以免打草惊蛇。
至于为什么来下柳街?
红河岭的事情已经被人翻起,以那位幕后之人的手段来看,先是与关卿辞接触,后是谢氏相逼,再然后便有人敲响了鸣冤鼓,接下去一定还有下一步,且更加严重。
燕三白不想坐以待毙,于是把自己代入进去,如果是他的话,下一步会怎么做呢?
其实很简单——他会把事情越闹越大,最好搅得满城风雨,叫整个大周的人都知道这桩秘辛,让悠悠之口堵住李晏的所有退路。
”燕大侠,进了这下柳街你可得当心点啊。”零丁在一旁略显担忧的说着,又在心里默默的补充了一句:不然我会被王爷剥皮抽筋的。
”嗯?”燕三白不解。
零丁耐着性子解释,”燕大侠你看地上有一滩水,你低头,看一看,看到了什么?”
燕三白低头去看,可是无甚特别啊。
零丁头一次觉得自己在头脑上压过了燕三白,于是兴致勃勃的说道:”你看你的脸啊!多么俊俏,下柳街的人若要看到了,会疯的!”
燕三白:”…………”
”哪有那么夸张呢。”燕三白只当他说笑。
可是当他真的走进去之后,才发现自己完全错了,所有人看他的目光就像一群饥饿的难民看到了一块挂在酒旗上迎风招展的鲜肉。
于是,转身,保持微笑,一、二、三,跑!
迎着风奔跑!
向着太阳奔跑!
前面的墙头上,忽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头。
对,就是白色的。
满头华发在日光中是那样的惹眼,好像全身都散发着神圣的,洁白的光芒。
”哟,状元郎。”白色的人头在朝他招手。
状元郎要保持微笑,目不斜视的跑了过去,身轻如燕,不带走一片叶子。
”他刚刚是不是无视我了?”墙头上的人头开口说话了。
噌,墙头上又冒出一个黑色的人头来,大约是因为太矮,只有半个。
”师父,不会哒,燕大哥很知书达礼哒,肯定是你吓到他了啊。”
”你这样一点都不可爱。”
”哦……”
”师父,燕大哥人已经跑不见了呢……我们不追吗?”
”……”
”师父,你追不上吗?”
”……你这样真的一点都不可爱,为师很心痛。”
”师父,燕大哥又跑回来了!”
”前辈。”燕三白跃上墙头,朝秋戌子拱手行礼。他跑过去之后想想还是觉得不妥当,对方毕竟是李晏的师父,这么跑过去不闻不问的未免不大礼貌。
秋戌子脚下踩着一个大缸,趴在墙头,但这丝毫未损他仙风道骨的模样,”状元郎方才跑那么急作甚?”
”晚辈……遇上些麻烦,所以跑的有些急了。”
”师父,你刚刚也被追了呢!”楠竹纯真的声音立刻响起,”他们说你老碎老,但风韵犹存!我也觉得是这样呢!”
秋戌子:”…………”
吾徒叛逆,伤透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