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四六)

杨从先之后,韩冈又接待了几名官员,还有两个白身的士子。

几个人都挺普通,不是什么人才。尤其是两名士子的水平更让韩冈失望。

作为朝廷重臣,每天登门拜访的,除了朝堂同列和亲朋好友,陌生的官员、士子的数量其实更多。有文采在名帖中附上几篇诗文,有关系的则带上信件,对自己能力有信心的则会附送一篇对朝政、军事等方面的点评。

而韩冈则更为特殊一点,对诗文不看重,但如果有气学的关系,要么就是对格物致知有一些认识,这早就是世间的共识了。所以现在递到韩家的名帖中,很多都夹着一两篇有关格物致知的文章。

韩冈是勉强从一堆驴头不对马嘴的文章中找出几个靠谱的,但谈了几句话后,却大失所望,所谓靠谱的文章不过是拼凑而来,本人根本就缺乏最基本的常识。最后一如往常,将人给打发出去,并送上了十几贯程仪,顺便将名字记下,以后不让进门。

不过失望也只是一下子,韩冈接触到的大部分情况都是如此,早已就习惯了。投机取巧的人到处都是,老老实实做研究的人怎么会没事往宰辅家门跑?

让亲随出去挂了谢客的牌子,韩冈回到内院的书房去整理下一期《自然》的论文。

经过了几次辞让,苏颂这两天就会接下枢密副使的差事,韩冈已经从他手中接下了主编的工作,不仅仅要审阅各方的投稿,本身还有撰写论文的任务。

固液气三相转化,物理变化与化学变化的辨析,剩下的就是一章有关液体压力传导的论文,这是为了给水压机做理论先导,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造出来,但不开始研究就永远不可能出现,指明研究的方向是越早越好。

说实话,为了尽量保证论文的严谨性,韩冈不论是在自己的文章里面,还是在外来的投稿中,都费了不少精力。修改了一阵,额头都隐隐作痛起来。他真有些佩服苏颂,能够坚持半年之久。

另外韩冈还在等沈括的论文,有关五星绕日的周期计算。当年沈括曾经主持修订新历法,由于核心理论的错误,历法在计算日食月食的时候,始终与记录匹配不上。与五星运行的记录也有差别。所以他举荐卫朴修订的《奉元历》,这两年已经出了很大的问题。尤其是在编修历法的时候,沈括与钦天监闹翻了脸,现如今,钦天监上下专门盯着《奉元历》的差错,有那么一星半点的问题就报上来。

不过现在沈括、苏颂等一批人对宇宙的认识,已经从盖天说的天圆地方,浑天说的日月绕地,变成了强调了恒星、行星、卫星三级分类的宣夜说。有了符合现实的理论,重修历法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一件事。

尽管沈括已经不可能回京主掌三司,但韩冈还是希望能将他调回来,这样在自然科学上可以参与讨论的人又多了一个,一些研究工作也可以交给他来主持。

“官人?”素心推门进来。

她本是过来找韩冈去吃饭,但看见丈夫疲累地揉着额角,立刻心疼地上来帮忙。

韩冈舒舒服服倚着椅背,享受着纤纤玉指的触感。后脑枕着素心的胸口,虽然比不得周南丰盈,但感觉还是很不错。

素心忽轻忽重地揉捏着韩冈的额头,抬眼看了看堆在桌面上的一篇篇文章,道:“又是《自然》?听说外面近来有很多书商都拿去重印,多少人抢着买。”

“这事为夫也知道,这是好事,可就怕盗印的粗制滥造,将人引入歧途,误人子弟。”

“不能让官坊加印吗?”

“《自然》都是在国子监的印书坊开印的,跟那边打交道很麻烦,尤其是加印,总是推三阻四。难道还要为夫专门去跑一趟?”

严素心知道,这肯定又是门户之见,她愤愤不平:“国子监又不是他们一家的!凭什么不给加印!”

“就是这个道理啊,凭什么不给加印!”韩冈哼哼了两声,“让我一时不痛快,我让他一世不痛快。日后有的是机会!”

严素心吓了一跳,手停了下来。韩冈这般杀气腾腾地说话,实在是很吓人。但俯身看过去,丈夫的脸上却带着笑,却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韩冈的确是在开玩笑,不过亲自走一趟的事,也没必要喊打喊杀。面子这东西,太讲究了也没什么好处。

说起版本,还是国子监印书的质量最好。韩冈还想编纂一套丛书,更加浅近易懂,贴近百姓。要是能由国子监印刷,再低价发售就最好了。

在前世中,他曾经有过一套红黑书皮,总共十几二十册的科普书籍,伴随了他的前身渡过了童年的时光。韩冈正打算模仿那套丛书,用最浅显的文字,来解释自然万物中的林林总总。

但这也是以后的事了,也不可能由他一个人来完成,事情是要一步步来的。

次日。

杨从先上殿陛辞,金悌也同上殿。

太上皇后一番勉励,赐了金银,回了国书。

然后诏命杨从先护送金悌回国。

在登州成立水军将,将六个禁军、厢军的水军指挥合而为一,共同听命于新任京东东路钤辖、水军第一将正将杨从先的指挥。

这件事,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朝廷终于对辽国入寇高丽有了反应。

老成持重的朝臣觉得刚刚结束了对辽战争,正是要休养生息的时候,贸贸然做出攻击的姿态,万一辽人撕毁好不容易才签订的和约怎么办?而一干年轻气盛的臣子,则认为朝廷早就该这么做了,干脆趁辽国重兵云集高丽的时候,从背后给辽国再来一下。

同在殿上的韩冈成了许多人关注的焦点。

在传闻中,辽国之所以会转向其他方向开拓,正是韩冈祸水东引的计谋。可众目所致,韩冈却像是没事人一般,尽他的责任在西府班中站得四平八稳。

辽军的主力在中京道休养,就在燕山北侧,一旦官军北上,立刻就能南下。除了几个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写诗喊口号的官员,绝大多数朝臣都明白,现在根本就不是进攻的时机。

现在宋辽双方都是攻不足、守有余,河北的千里塘泊,河东的崇山峻岭,以及陕西北部的莽莽荒原,在地理上就已经遏阻了辽军骑兵的侵袭,加上精兵强将的守御,大宋国境线稳如泰山。反过来,宋军如果想北上攻辽,钱粮是最大的问题。同时深入辽境越远,背后的空隙就越大,在双方国力差距到一定程度之前,贸然北进是最不靠谱的选择。

朝会很快就结束了。韩冈并没有跟着两府一起前往崇政殿,而是回到宣徽院衙门。

除非有大事,否则也不会往崇政殿那边去了,就是给天子赵煦上课的事,也必须再等一段时间。

天子新近登基,诸事繁芜,须得消停一阵,才会重新开课。而且资善堂是专门负责皇子们的教育,王安石、韩冈和程颢等东宫教授,都需要转任为负责给皇帝讲课的经筵官。还有原来的一些东宫官,也都要另授他职。

用了一盏茶的工夫,将今天的公事给处理了,韩冈丢下笔,靠在椅背上,已经没有事情可做了。

一边喝着茶,一边盘算着,明天就把《自然》的稿件一起带来,免得浪费时间。还有本草纲目编修局,也应该尽快搬到宣徽院来。

不过快中午的时候,一名内侍过来通知韩冈,让他尽快往崇政殿去。

韩冈心中疑惑,崇政殿再坐早就该结束了,之后召见文武官员和御史,这时候也应该结束了。快吃饭的时候,找自己做什么?

若是军事,应该咨询枢密院才是。韩冈可不想插手西府太多,尤其是背着章惇、苏颂和薛向说话,最容易得罪人,次数多了也会坏了交情。若是政事,他更不愿牵扯。最重要的,他有什么想法,可以私下里联络章惇、蔡确他们,先期达成协议,让他们去安排,没必要拿到朝堂上来说。

韩冈通名后上殿,殿中只有王中正在。心中的疑惑更深,到底是什么事?

帘后传来向皇后的声音:“宣徽来了。”

韩冈带着浓浓的疑惑,俯身参拜,“殿下招臣来殿上,不知是何事?”

“宣徽,这宫中内诸司及三班内侍之籍,是归宣徽院管吧?”

“正是。内侍名籍皆在宣徽院中。”韩冈点头称是。

宣徽院与枢密院一样,成立之初,都是阉人主掌,之后才逐渐变成外廷的机构。但在许多地方,还有一些过去遗留下来的痕迹。只是现在宣徽院也仅仅是掌管名籍,内侍的升迁,有内侍省和入内内侍省,入武班后,有审官西院。再高了,比如王中正这个等级的,就是天子与两府共议。根本就没宣徽院的事。

“所以吾有事想征询一下宣徽的意见。”

“不敢,请殿下垂询。”

“京东水军第一将,论理是不需要安排内侍做走马。但之后其驻地又要远迁海外,王中正方才与吾说了,理应安排一走马承受,随时通报消息。”

原来是这件事,韩冈恍然,难怪不愿意对两府提,而先找自己。宣徽院名义上管得了宫中的内侍,所以找韩冈来处理是名正言顺。而有了韩冈点头,再去两府走流程,宰辅们会反对的可能性就很小了。不然的话,宰相、枢密都能翻脸。

虽然从士大夫的角度,最好那些阉人都不要出宫城半步,但韩冈对阉宦没有什么歧视,必要的监督还是得有的。不过他同意的话,终归是一桩麻烦,能推就推出去。

只是再转念一想,向皇后特地找自己过来,专门为了这一件事,也没必要让她难堪。而且有这一次先例,日后宣徽院想要插手内侍在外的差遣,也可以有所依仗。

“朝廷自有故事在。”韩冈说道。

“宣徽。”王中正开口,“但这远驻海外偏偏就没故事!”

“长山大漠是中国之地,难道万里鲸波就不是?是藩国的,就是中国的。不是藩国的,同样是中国的。高丽外岛驻军的人事安排,可比照边疆,如交州、西域等地,那就是故事。”

“宣徽是同意了!”帘后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

“不过那是走马承受,不是监军。而且因为驻扎高丽,又要与藩国打交道,如果所用非人,有失中国的脸面。”韩冈提醒道。

“宣徽说得极是,自当选用老实稳重之人。”向皇后又笑着道,“既然按宣徽的说法,万里鲸波都是中国之地。那一南一北两处水师肯定是不够的。”

“诚如殿下所言。想要控制南洋和北洋,区区两将水师的确是捉襟见肘。”

“等日后宣徽的铁船修造出来,可就大举扩充了。”

“到时候,南洋、北洋各设一军,下设诸将,分驻各处要地。可驻海内,也可是在海外。”

“宣徽说得是。那时候,也不用叫什么京东水军第一将,两浙水军第一将了。可改名做……”帘后的声音顿了一下,“南洋水师、北洋水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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