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七十三)

“诸君,韩冈来迟了。”

就在学会的正厅前,韩冈向迎出来的会员们深深一揖。

韩冈的确是来得迟了。

学会的三宰辅、四议政,苏颂都来过三次了,其他人也都来了一趟。只有学会的发起人,同时也是如今气学格物一脉的宗师——韩冈,到现在才来。

但章回没想到韩冈会为此坦然承认,以至如此郑重其事的道歉。

其实在这里的人们都知道,学会最顶端的几位宰辅、议政之中,宰相韩冈是最忙碌的一个。

苏颂是半退隐,庶政皆不理,只管大事,平日里空暇得很,所以来过三次。其他辅弼、重臣,沈括,王居卿他们都只来过一次,走马观花一般。

而韩冈,大议会是他提议创立的,身为宰相,每天还有数不清的国家大事要处理,辽人还在北面虎视眈眈,莫说抽出半天时间,就是一两个时辰都不容易。

不过韩冈虽然忙碌于国家大事,及大议会事,但终究还是赶在大会召开之前的最后一天,赶来与所有与会者会面,而且坦承来得迟了。

这让所有对韩冈翘首以待的学会成员们,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

章回感动之余,跟着其他同仁一起向韩冈回礼。直起腰时,还有些气喘——是刚才一路狂奔的结果。

在南薰门,被车夫告知韩相公的马车出了城,好像正往学会的方向去。不论是原本就不怎么想出门的章回,还是一门心思拉着章回逛街的李膺,都没心情再去游赏什么东京风月了。

车夫明白章回和李膺的心思,也放开缰绳,直抄小路赶回学会会所。这一路连连挥鞭,将马车赶得飞快。有好几次连四只车轮都离了地。当章回在车中翻腾的时候,甚至都觉得马车在下一刻散架都不会让他惊讶了。

李膺在车中叫着前面的车夫,让他稍稍慢上一点。别在路上出了事,反而耽搁了面临宰相清光的机会。

但章回看见车夫那张因兴奋而涨得通红的脸,却觉得他根本不是为帮自己赶上宰相,而是他根本就一直在等着一个驱车狂奔的机会。

章回、李膺和李膺的伴当,三人最后是从车上滚下来的。李膺和他的伴当相互扶着,到路边的隐蔽处去吐了,章回不比李膺养尊处优,可也是要扶着墙,头晕目眩了好一阵。当稍稍缓上一点,就看见宰相家的马车到了大门前。

见到韩冈之前,对这位传奇宰相,李膺有很多猜测,更听过许多传言。

但正面相对了,李膺才发现,传言都不靠谱,而猜测也颇多错误。

他绝没想象过,堂堂宰相,会如此谦退。

阻止学会会员行庭参宰相之礼,苏颂是这么做的,沈括及其他议政,也没让学会会员,以草泽见贵官的礼节,向他们行礼。

但他们的拒绝,和韩冈拒绝,还是有区别的。

苏颂,沈括的拒绝,是礼贤下士,上下依然分明。但韩冈的拒绝,却让人很难有这样的感觉。

韩冈来得突然,事前也没有通报,更是轻车简从,没有大张旗鼓。

但是这个消息还是一下就传开。从门口到正厅的一路上,短短时间内,至少聚集了上百名会员,每个人都想跟韩冈说上两句,而韩冈也都不厌其烦地跟他们一一谈过。

只隔了数步之遥,能看见韩冈笑容醇和,无纤毫倨傲之色,侃侃而谈时,亲近犹如师友。

跟在他身后的两位少年人——应该是相公家的衙内——也是一派谦和儒雅,亦绝无丝毫纨绔子弟的骄纵。

就这么一个个聊过来,很快,所有人都发现,韩冈的记性出奇得好。

只要报上自己的姓名表字,他立刻就能想起其所发表过的论文,而且还能评说两句论文中的重要观点。

章回的位置稍稍靠后,看见韩冈逐渐靠近,一颗心也怦怦跳了起来。直到韩冈到了面前,准备自我介绍的章回,忽然发现,自己竟紧张得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这位是……”

韩冈看着紧张的章回,没有嘲笑,向周围询问。

旁边有人代他本人介绍,“是仙缘章回!”

“兖州的仙缘县?那可是好地方。章回……是发现了‘鏱’元素的章元复吧。”韩冈这一次,也是立刻就想起了章回和他的论文。

“是!”章回猛点头,终于是恢复了一点说话的能力。

“大胆猜测,小心求证,元复你的那篇论文,深得个中三昧,做研究,就该如此。”韩冈又笑了笑,带着点戏谑的味道,“不过最重要的,新元素至今已经确认了六种,只有你拿了自家姓氏去起名。”

章回的脸一下涨得通红,耳朵都烧了起来。

“当……当时……”

他结结巴巴,汗都出来了,深深后悔不该一时头脑充血,用自己的姓氏去给新元素命名。

“不要紧张,你没有错!”韩冈拍了拍章回的肩膀,环顾周围,“子贡拒金,子路受牛的是与非,不用我多说了,诸位都知道。为了一篇论文,我等付出了多少心血,最后才得到一个结果。受到褒奖,是应得的!”

四周都安静下来,只有韩冈一个人的声音在回响。

“如果付出没有回报,很快就不会有人愿意付出。如果没俸禄,谁来做官?如果做工没工钱,连食宿也不管,谁会做工?我们应该学习章元复,而不是嘲笑,更不要故作清高。自己的儿子,难道自己不能起名?没有这样的道理!堂堂正正挺起胸来。”

韩冈一声轻喝,章回红着眼睛,把胸口挺起,无比自豪地将徽章亮了出来。

“力是相互的,有作用力,就有反作用力。这是力学的原则。有付出,也得有回报,这是气学和格物的原则,更是日后继续发扬光大的基石!希望诸君铭记这一点。”

“多谢相公。”

心情从地狱直上天堂,章回几至于泣下,向着韩冈深深一礼。

“不必如此。”韩冈以平礼回应章回,“你与我是志同道合,包括在列的诸位,还有没来的那些同道,都是认同了格物致知的道理,有心去探索自然万物中的道理,并从中寻求到对自己对世间都有所裨益的知识。所以说我们是同志,同心同德、走着同一条道路,或有前后,但无有尊卑。所以不必如此拘礼,日后更不必为尊者讳,为长者讳。对了,该学习,错了,也得直言不讳,这才是格物致知的正道。”

一室皆静。

执掌天下大政的宰相,竟对他们这些学会会员以同志相称,除了受宠若惊之外,在场之人,生不起任何其他的想法。

成为自然学会会员的士人,也许家底丰厚,也许头脑聪慧,但大多都不是考进士的材料,在乡里从没有得到太多的重视,即使作为自然学会的成员,改善了一点生存环境,却也比不上那一等儒生。

而宰相却将他们视为同道,这是何等的光荣,让那些吟风赏月,视自己为异类的儒生看见,怕不要吓掉下巴。

韩冈站定了,没有继续再向里走。

有些话在这里站着说,比进厅内坐着说要好许多。

“气学,之所以与他学不同,只因是以格物为旨,以事实为本,而不是以圣贤之是为是,以圣贤之非为非。”

韩冈的声音,让人们躁动的情绪冷静了下来。

已经直指圣贤了吗?

“他学皆从书中来,从父老相承中来,提笔说话,便是古人说,父老说,依故事,不去辨析,不去思考。审问之,明辨之,慎思之,有几个去真正做了?若是几千年来,有那么几人用格物之法去体察自然,腐草化萤的谬论,螟蛉义子的异说,还能传播于世?这都不要费什么心思,只要稍加观察,就能匡正古人之谬,可惜没有!”

章回不自觉地点头,越是研究自然之道,就越发现古人的见识其实没那么深,随便一举,便是许多讹误。

“没有对自然万物的观察、实验和总结,就不会发现水是氢氧合成,更不会发现‘鏱’元素。”韩冈冲着章回点了点头,“三代时,已经是金银铜铁锡,到了如今,还是金银铜铁锡。没人去想要发现其他金属,尽管一直都在身边。或许有人说,金银值钱,铜铁锡能造钱,这五金都能造器物,‘鏱’有什么用?”

一些人自嘲一笑,更多人脸色黯然。

有什么用?这是研究中,最常听到的话语。

真正没用的是诗词,是经义。难道对医术的研究没用?难道对气象的研究没用?但就是不能拿去考进士做官,只能被说成没用。

“但我要说,有用,有很大用处。因为氧气的存在,铁不可避免要生锈——对了,五年前被放进密闭烧瓶中的铁片,现在还没有生锈,而对照组的铁片,则早就锈光了。”

这是几年前,出现在《自然》上的一个实验,时间跨度很长,今天总算是公布了结果。

“可见钢铁生锈,与水无关联,而与水中溶解的氧气有关——之所以提起这件事,因为现在有发现,‘鏱’能防锈,当精炼过后的铁中,掺了一定比例的‘鏱’和‘铧’,其强度远超寻常的生铁熟铁,也在百炼钢之上,更重要的是,将比例稍作调整,新的合金就会极难被锈蚀,甚至丢入盐酸,硫酸,硝酸之中,腐蚀得也很慢。”

场中一点点骚动。

不锈钢的意义,不用韩冈多言,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楚。莫说在场之人,就是随便在街边拉一个成年人,问问他不锈钢有什么意义,他肯定能说出一二三来。

“现在的成品还很少,主要是‘鏱’和‘铧’暂时还很难炼制。只能做几柄传世的神兵利器。不过,更可以用来制造车床上的刀具,去加工钢铁。所以说,一件事,好与不好,也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头脑去想,更要用事实做见证,不能随便一看就下定论,更不能因为其物不古,便觉得没用。”

韩冈稍稍停了一下,所有人都很认真地在听着他的发言,越来越多人听到消息后,赶了过来,聚集在着院中。

韩冈稍稍提高了一点嗓门,“说到头脑,这又是一个今人胜古人的例子。孟子曰‘心之官则思’,又所谓心猿意马。人之思虑,其由心发,古人是如此认为的。”

韩冈没提“从心所欲不逾矩”,但在场的人,比起孟子之言,当然更熟悉孔夫子的话,一个个都联想了起来。

“但是现在,我们通过数以百计实验,数以千计的例证,终于证明了,他们是错的。”

冷热痒痛,都是通过神经,传导到脊髓,再从脊髓传到大脑。而人和动物的行动,又是由大脑控制,经由脊髓驱动全身。

为了证明这个认识,河东军医院的医官们,将不知多少实验动物用各种办法弄死弄残。为了确认五脏六腑的作用,又不知多少实验动物被弄死弄残。

这些都是古人没做,而今人做了。相比古人的话,今人的实验更有可信度——你不信,可以做个实验自己验证一下。

但没人敢直说孔夫子是错的。

当初在看到论文的时候,很多人就已经在这么想了,可是在公开场合,还没人敢说出来。

现在韩冈说了。

“心脏的作用就是输送血液,将富含氧气的动脉血从肺运到全身,再从全身将缺乏氧气的静脉血运到肺中。绝非古人所言,思虑皆出此处。”

韩冈视线扫过院内,强调道,“纵圣贤亦不能无错!知识通过观察和总结而来,通过印证而被世人认同,通过书本和教导来传与后人,这是积累、传承和修正过程。上古之人穴居,而后有有巢氏。上古之人生食,而后有燧人氏。而今人之居,不仅远胜有巢氏之时,亦胜过三代之时。今人之食,不仅远胜燧人氏之时,亦胜过三代之时。故而今人智识是学自先人,又加己识于其中。其胜于古人,乃是理所当然。不胜之故,乃其不学不思也。”

宰相的演讲,主旨既是今人胜古。

即使区区学会的会员,在知识上,也能胜过古之圣人。

腾起的虚荣心和自豪感,于每一位在场会员心中盘绕。

同样的话,亲耳从宰相口中听来,感觉远比《自然》上的评论更直接,也更有煽动力。

同样的话,说在会员们刚刚抵达时,和说在已经感受到学会作用的现在,给人的感觉亦是不同。

章回的心中一片火热,恨不得立刻就投身到下一轮的研究当中。但耳边却听见不知何时,来到身边的友人疑惑的低声。

“相公……这是要做什么呢?”

第十章 进退难知走金锣(下)第三十六章 万众袭远似火焚(十二)第三百一十七章 反扑(下)第一十章 弹铗鸣鞘破中宸(上)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三三)第二百零三章 火箭(十一)第二十一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六)第四十三章 修陈固列秋不远(二)第三十四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十七)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十四)第二百六十四章 长风(一)第一百七十章 暗潮(五)第七章 烟霞随步正登览(六)第一十五章 焰上云霄思逐寇(六)第四十三章 修陈固列秋不远(五)第二章 天危欲倾何敬恭(一)第九章 鼙鼓声喧贯中国(一)第五章 九州聚铁误错铸(四)第二百零九章 变故(六)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六)第三十五章 重峦千障望余雪(八)第四十四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一)第三章 墙成垣隳猿得意(中)第四十四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三)第三百一十一章 伪帝(下)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六十九)第一百五十七章 阻卜(中)第一十一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六)第三百二十二章 说服(中)第三十一章 离乡难知处(中)第一十六章 晚来谁复鸣鞭梢(下)第一十二章 共道佳节早(八)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五)第二十九章 虚实(九)第三十五章 势颓何来回天力(上)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十四)第二十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八)第三十四章 山云迢递若有闻(八)第二十三章 奉天临民思惠养(中)第三十五章 势颓何来回天力(中)第一百四十三章 梳理(十三)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三十)第二十四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十二)第四十六章 易法变制隳藩篱(十二)第一十二章 兵蹙何能祓鬼傩(上)第二百四十五章 新议(十一)第一十八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五)第二十六章 任官古渡西(四)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九)第四十八章 梦尽乾坤覆残杯(三)第二十六章 仕宦岂为稻粱谋(中)第二十三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十三)第四十三章 亲屈天人九重问(上)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四三)第三十四章 雨泽何日及(四)第四十六章 了无旧客伴清谈(六)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三九)第三十四章 山云迢递若有闻(二)第三十二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十五)第二章 凡物偏能动世情(三)第一十四章 飞度关山望云箔(七)第七十六章 尘嚣(七)第三十九章 太一宫深斜阳落(一)第一百三十二章 梳理(二)第二章 边声连角不知眠(四)第三十二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十八)第三章 岂得圣手扶炎宋(中)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二十)第二十九章 虚实(九)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十四)第三章 岂得圣手扶炎宋(上)第三十四章 山云迢递若有闻(十二)第二十九章 百虑救灾伤(十二)第二十三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十)第四章 素意兰心得君怜(下)第九章 长戈如林起纷纷(一)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二)第二十一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十七)第三百二十二章 说服(中)第一十二章 大厦将颓急遣行(中)第一十九章 萧萧马鸣乱真伪(一)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难平(二)第九章 闹市纷纷人不宁(下)第一十八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三)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二十)第一十五章 焰上云霄思逐寇(一)第三十一章 九重自是进退地(十五)第四十一章 乍入危栖意欲迷(中)第四十八章 斯人远去道且长(四)第三十六章 万众袭远似火焚(五)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八)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十二)第八章 太平调声传烽烟(四)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十)第五章 冥冥冬云幸开霁(二)第七章 都中久居何日去(一)第二章 天危欲倾何敬恭(二)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六)第三十一章 马鸣萧萧辞旧岁(下)第三十五章 甘霖润万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