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虚实(十)

李丹在商行中已经转了一圈又一圈。

随着日头的偏斜,他的脚步也越来越重。

都十天了,这风声越来越不对。有两个雇工昨天出门去,就一直没回来。

有人过来问他要不要派人去找,直接就给他否决了。以李丹的感觉,怕是回不来了。

不对劲!

很不对劲!!

从东面过来的铁路,在阻断了两日之后重新畅通了,但理应赶回来的杨宁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而那位神出鬼没的张先生,也是如同一阵轻烟,数日不见踪影。

李丹的心里一个劲地在发警报。

这里不能待了。

必须要尽快离开。

只有回到大宋才安全。

但铁路是否还在运行?现在去会不会有人在中途阻截?

丢下了商会分号,丢下了手上的一切事务,狼狈地逃回国中,回去会不会被治罪?

好不容易从西北乡村里挣扎出来,有了万贯身家,走南闯北见多了高官显贵,都能得到一份敬重,这样的人生,李丹还不想抛弃。

正是两边难以抉择,让李丹在院中犹豫了整整一天。

他在院中打着转,一直都在期待着有人能突然跑来告诉他,一切都没事了。

咚的一声响,惊得李丹差点没跳起来。

却是一人从院墙外翻了过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李丹正想叫人进来,却发现是认识的人,是曾经与他联络过的细作。

李丹慌慌张张地跑过去,细作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攥得生疼,“出来了!”

“什么出来了?”李丹不明白,手腕也疼得厉害。

养尊处优多年,手腕变得细皮嫩肉,细作一抓,指甲就嵌进了肉里。

细作脸苍白得吓人,抓李丹的手腕不松,拼命地想借力站起来,“皇帝出来了!”

李丹想扶起他,却停了手,“怎么可能。”

耶律乙辛不是重病快死了吗?

他摔下马是多少人看见的,要不然如何会有如今的乱象?

在御帐中昏迷,也是混同郡王亲眼见的,要不然他们敢与自己走动得这么密切?

是他病好了?

“是耍诈!快点走,城里到处都在抓人。”细作紧紧攥住李丹的手,仿佛抓着救命稻草,“我看见,也有人往这边来了,快点逃出去,一起……”

前面传来一片乱哄哄的脚步声,一阵阵模糊的呵斥和惨叫也跟着传来,细作的声音更加惶急,“来了,快,快!”

李丹却松了手,他惊恐地看着细作的胸前,一段断箭插在胸口上,看不见后半段,但碴口明显的露在外面。

“快啊!快……”细作还在拼命地催促着,但他眼睛直视的方向,已经无法正对着李丹的脸。

“就是这边!”

随着院墙外的声音,院门猛地被踢开,一群辽军士兵冲进了院中。

李丹呆呆地站着,手腕上留着指爪的印记。细作的手已经松了,仰天躺在地上,只有一双眼睛睁得老大。

一名辽国军官站在院门前,“奉旨擒拿南朝细作!”

冲进院中的几名辽军士兵,看见了地上的尸首,也叫了起来,“队帅,人在这里!”

一人指着李丹,“就是来找他的。”

李丹猛地被按倒在地,脸贴着冰凉的地面,脑袋到此刻也没能清醒过来。怎么一下子就上门来抓细作?

直到听到里面开始翻箱倒柜,才奋力挣扎起来,“我跟混同郡王相熟……”

“混同郡王?”军官哈哈一阵狂笑,笑罢一声大喝:“正是从那个逆贼府里过来的!里通南人,待会儿你就能见到他了。都带走,反抗者格杀勿论。”

“我是南朝韩相公家的人。”李丹用契丹话大声喊。

将李丹双臂夹起的辽国士兵,手松开了一点,也没有再把他用力往外拖。

院中的辽人,动作都停了下来,都回头看着李丹。

辽人军官走上前来,一把扯起李丹的头发。低头看着李丹仰起的脸,他笑了。整齐的牙齿白森森,仿佛猛兽,“你要是真是韩相公家的人,倒还真的要敬你三分。可你怎么看也不像是人啊,分明是条狗!”

将李丹的脑袋往下一甩,他一声暴喝,“带走!”

军官的刀鞘照后脑勺来了一下,李丹顿时就没了挣扎。被人像拖死狗一般地拖出了院门。

商行大院中,到处是哭喊和求饶声。

军官很是惬意地闭上了眼睛,颠倒沉迷在这凄厉的混乱之中。

……

三十里外。

捺钵御帐。

大辽天子,耶律乙辛,盘膝坐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脸色红润,精神奕奕,半点也看不出重病不起的憔悴。

只是他盯着站在面前的儿子,脸色很难看,“为什么?”

大辽传承至今已历十代,天子震怒,仅有开国前两帝能比得上当今的皇帝。

在大辽国中,当耶律乙辛露出了现在的这种表情,所有的大臣都会立刻提高警惕,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犯了过错,惹怒了皇帝。如果发现了自己的错误,立刻跪下来请罪是最好的办法。

即使亲如皇子,也没有哪一位敢于直面耶律乙辛的愤怒——就在前两年,耶律乙辛已经赐死了一个亲生儿子,只是因为觉得他有谋反的迹象。

但大辽太子耶律隆脸上毫无惧色,就连站立的姿势也不是诚惶诚恐,十分舒展自然。

听了耶律乙辛的质问,反而回道,“父皇不如说一说,为什么要装病?”

大辽皇帝最宠爱的孙子,同时也是耶律隆的嫡长子,看到两位尊长针锋相对,齐王耶律怀庆一直都忍不住自己的颤抖。

以他的身份,在现在的情况下,只有化解矛盾才是最好的办法,“皇祖父是真的摔下了马,之后又昏睡了一天。”

耶律隆瞥了眼已然陌生的长子,一直都平缓舒展的一双浓眉,却微微皱了一下。

耶律怀庆飞快地解释着,“皇祖父醒来之后,觉得是引蛇出洞的时机,还说免得给父亲留后患。”

耶律怀庆说完,双眼真挚地望着父亲,耶律隆却只是付之一笑。

引蛇出洞?对于稳定地掌控着朝局的皇帝,这种手段只是个笑话。

缺乏自信,沦落到了必须要用计谋带来的恐惧来维持地位,这难道不止一个笑话吗?

十多年了,还沉迷在权臣时的手段中不能自拔。

“三十年。”耶律隆道。

“什么?”耶律乙辛低沉的声音,仿佛暴风雨的前奏。

站在怒火中烧的兼具父亲和皇帝双重身份的耶律乙辛面前,耶律隆悠然自在,“父皇秉国三十年了,登基也超过了十年。只是不小心摔了一下,又多睡了一天,国中就乱了。究竟为什么,父皇想过没有?”

耶律乙辛面色更加难看,“问问南朝的太后吧,她的朝中很安靖是吧?”

耶律隆又笑了,“父皇要与妇人比高下?”

耶律乙辛额头上青筋迸起,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如此挑动他的愤怒了。强自克制住愤怒,他问儿子,“你这一次,究竟想做什么?你不该不知道,朕将上京道交托于你,是对你的信任。你的几个兄弟,哪个不想接替你掌握上京。朕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如此怨恨?”

耶律乙辛说着说着,声音就颤抖了起来,可以看得出他痛心疾首。

耶律隆脸上的轻佻消失了,“儿臣不敢怨恨父皇。父皇对儿臣也是仁至义尽。要儿臣坐镇上京道,儿臣也从来没有觉得是惩罚。”

“那你为何……”

“儿臣去年年初,去了一趟极西。带着三千兵马,还有粘八葛部的一万人,渡过了翼只水,跟黑汗人打了点交道。”耶律隆说着,盘膝坐了下来,一看儿子,“倒酒来。”

耶律怀庆看了看祖父,见耶律乙辛没反应,便走到角落里,用金杯装了一杯温和的马奶子酒,双手递给耶律隆,“父亲要与皇祖父说话,就先喝点清淡的,之后再奉烈酒给父亲。”

耶律隆横了他一眼,也不说什么。拿过金杯,喝了一大口,酒水顺着胡须往下流,他用手一抹,豪爽得还像是在军中,那一个领军灭了高丽,灭了日本的年轻主帅。

喝了酒,放下金杯,耶律隆抬头望着父亲,“儿子今天也不说那黑汗人,只说粘八葛部。父皇也知道,粘八葛部一向恭顺,比阻卜部好得多,但他们比阻卜部还要穷,连箭簇都是骨头造的。秃骨撒当年来上贡,贡物只有马和羊皮,父皇赐了金帛和钢刀给他,他高兴得在帐外打滚。”

来入贡的外藩土包子的样子,向来都是辽国高层的笑话了。粘八葛部的首领秃骨撒,前几年来拜见耶律乙辛,让捺钵上下笑了许久。

“现在怎么样了?”耶律乙辛已经能想到儿子要说什么了,却没有阻止他。

“不一样了。”耶律隆的声音低沉了下来,“秃骨撒的帐篷比儿子带去的都大。苫毡外面是有一层闪光的绸子,里面也是绸子,过去连衣服上都用不起,现在用在帐篷上了。部中的贵人,外面的衣袍不是丝绸就是棉布,毡子都裹在里面。全都是从北庭都护府运过去的。席上奉酒,连陈年的烧刀子都有。”

“等他们跟着儿子出发。几万匹战马,全都钉了蹄铁,是宋人卖的。囊里的长箭都有铁簇,也是宋人卖的。人人腰中佩刀,还是宋人卖的。而且儿子看了,还都是军器监的铭。秃骨撒身上的那一把换了刀鞘、刀柄,但刀身上还有韩冈的名字。”耶律隆嘿嘿冷笑,“想不到吧,南朝禁军换下来的旧货,全都卖到我们大辽下面的部族里了。”

耶律怀庆不知道该说什么,南朝的商人敢走远路这是他知道的,但连远到万里之外的穷部族,也都到处是宋人的器物,这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极限。

这样的情况当然对大辽不妙,明确一点说,粘八葛部什么时候投效南朝,都不会让人觉得意外。甚至都有可能已经拿到了南朝的册封。两国交界处的部族,一边拜大辽,一边拜宋人,两头拿好处,这些都是极为常见的,就如当年的西夏一样,都不用感到有半点惊讶。

就听耶律隆还在说,“秃骨撒连马鞍都嵌金镶宝,宋人卖给他的。马辔头上面也全是金饰和宝石,宋人造的。马鞭柄上有颗偌大的猫儿眼,还是宋人卖的。儿子甚至还看到了火绳枪,一百多支,就在秃骨撒身边,也是宋人卖给他们的。”

“粘八葛部哪里来的那么多钱?”耶律怀庆插话道,他不明白,一个有数的穷鬼部族,哪里来的那么多钱来买宋人的货物。

“你说呢?”耶律隆反问儿子,就像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学业进行寻常的考核,“这几年跟着你皇祖父,应该进益不少。”

“是卖马和皮货?”耶律怀庆想了想,又补充,“应该还有人。南朝办工厂、种棉花的地方很多,需要大量的人手。”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父亲,直到耶律隆轻轻地点了点头,才松下一口气的样子。

“他们这些年跟黑汗打了不少次,帮了宋人的忙。另外,也卖了不少马和皮货,还卖了人。”耶律隆道,“这些特产,大辽从来不缺,也卖不出去,但宋人需要,而且需要很多。只要与宋人打通了商路,就可以等着家里掉钱了。”

“看到到处都是宋人的货,儿子心里都吊着,三千兵马到底能不能压得住粘八葛部,儿子真的心里都没底。原本是想着往南走一点,跟北庭都护府打个照面,当着秃骨撒的面,儿子硬是没敢说出口。”

耶律隆拿起酒杯,又是一口灌下,看得出他到现在心里还憋着一口气,“儿子也看得出来,听到儿子说去黑汗,秃骨撒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开开心心地跟着儿子走,要是当时儿子说去北庭,还真不知他会怎么样做。”

“谅他们也不敢!”耶律怀庆低喝道。

“怎么不敢?联络上北庭的宋军,灭掉我带去的三千兵马也不是难事。就在秃骨撒的帐中,他暴起发难,我能杀掉几个人?”

耶律隆瞥了眼无话可说的儿子,哼了一声,对木然沉默,犹如一块石雕的耶律乙辛道,“别说是万里之外的粘八葛部了,就是我契丹本族,难道不是也一样?马蹄铁是宋人的,铁锅是宋人的,就连钉马蹄铁的铁钉、铁锤,修蹄的小刀,也全都是宋人的。除了军中的刀枪甲胄,火、枪火炮,所有的铁器全都是宋人来的。只有我们买不起的,没有买不到的。”

“父皇。儿臣知道,自从南朝开始变法,不,自从南朝开始重用韩冈,宋辽之间的国势就开始逆转。父皇你是看到这一点,才决定去学习南朝。但父皇你辛苦支撑二十多年,费尽心思去学南朝二十多年,难道就是为了让南朝的器物,卖到大辽的每一座帐篷里?”

“那你说该怎么办?”耶律乙辛反问。

“其实已经迟了。”耶律隆叹了起来,“如果父皇在开始学习宋人办铁厂,造铁器时,就禁绝国中与宋人的贸易,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但现在商路已经给宋人占了去,想把宋人的货赶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造出来的铁器卖给谁?粘八葛部?他们拿什么来买?马和皮货?!”耶律隆成功地又激怒了耶律乙辛,“治国不是想当然的!”

“宋人的铁场,已经能够直接产钢了。而大辽这边的铁场,要出钢,只能依靠不断地折叠锻打,或是用生熟铁糅合而成。”

从南朝那里,能学到造枪造炮,但学不到炼钢。这个差距,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大辽的铁场办了有好些家了,可生产的铁料除了武器甲胄,根本没有其他地方可用,除了造锅炉——学会了如何用来造铁轨还是最近的事。

蒸汽机最终也没能发明一套合用的型号,不过从宋人那边弄到了一台,费尽气力给仿造了出来。

但对于辽国来说,最受欢迎的还是蒸汽机的配件锅炉,大冬天能方便的洗个热水澡,这是任何人都难以拒绝的。而锅炉也不难造,以辽国的铁器制造水平,打造一些洗澡用的锅炉,当然不在话下——宋人的锅炉是不错,但没人会运来卖,对宋人来说,就是卖铁钉都比卖锅炉更有利润。

耶律乙辛当然想改变这个局面,但他也无能为力。试造出来的农具,质量不如宋货,价格也比不上宋货,竟然连成本都比宋国商人卖得价格还高,这要怎么比?铁料多得都只能发行铁钱了。

“就是用皮货和马来做买卖也是好的,可以卖给南京道的汉人,总比人心给宋人赚去的要好。”

“你能挡得住国人不跟南朝做买卖?东到渤海,西到葱岭,边境线长及万里,你挡得住宋人的商货?”

“儿子还记得圣宗皇帝他是怎么做的。”

“禁绝汉俗,汉物?”耶律乙辛愤怒道,“圣宗皇帝也只是在北院这么做,从来都没在南院做过。你想逼反南京道的汉人?!”

“他们要造反,早就反了。”

“要是有宋人支持呢?”耶律乙辛指着耶律隆的鼻子,“我以前是不是教过你!外贼不用怕,内贼不用怕,就怕内外勾结!”

“内外勾结,难道现在就没有?!”

“他们是为了造反,还是为赚钱?”

辽国最尊贵的一对父子,在御帐中争吵起来。耶律怀庆在旁边看得发急,不知道该如何劝阻。

耶律乙辛终究是老了,吵起来也没那么多气力。

先一步冷静了下来,他看着儿子,声音中没有了怒气,“三十步内,三箭射杀一人的战士,你觉得要几年才能养出来?”

耶律隆突然说不出话来了,脸上的反应如同被刺痛了一般。

这是他一直想避免的问题,也是他不愿去深思的问题。

三中一要一箭毙命,那是要能开硬弓。三箭毙命,那就得要三箭全中,难度更高。

不管是哪一种,达到这种水准的弓箭手起码都要几年的时间去培养,而且射击能力,跟体力精力息息相关。

汉家兵书有说: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军。那是因为行军百里,士卒肯定拉不动弓,挥不动刀。可换作火枪呢?只要有能端着枪前进,加上扣动扳机的力气。

火枪手最多也只要训练三个月,上了战场能拿得动枪就够了,行军百里之后,照样能上战场。这个进步实在是太大了,轻易就淘汰了沿用数千年的刀枪剑戟和弓弩。

这个道理,宋人通过各种途径说了又说,宋国内部也掀起了刀枪换火枪火炮的高潮。

这就逼得辽国不得不跟上去。

如果搜山检海,在辽国国中凑出百万兵不成问题,但真正的属于契丹的战士那才多少?要是被宋人用三个月就训练出一波的火枪手兑光了,那日后还有大辽吗?

对。

道理是绝对没有错的。

耶律隆在上京道,他手上的神火军经过的实战,比宋人的神机营更多。

火器必定会取代刀枪,这是他无法否定的。

尤其是燧发手枪从南朝传过来之后,这更是不能否认了。

十二三岁的小崽子,拿着手枪上阵去,手指一动就能射死一个勇士。

或许拿着手枪的小崽子,与成年的骑手争斗时不一定能赢,说不定会被反杀。不过如果都是拿着弓刀,让还没成人的小娃儿跟成年战士厮杀,那是十死无生,试几次死几次。

但那只是个人武勇,可不是行军打仗。

“父皇。光是有好刀好枪就能赢,那大辽早在睡王的时候,就被宋人抢走了南京道。”耶律隆的口气里面也没了火药味。

其实他也不是想要主动进攻宋国。只是在他看来,大辽必须对内对外都要强硬,减少对南朝的依赖,维持住与南朝对抗的实力。

一旦南朝挑衅,就必须毫不犹豫地进行还击,给宋人造成足够大的损失,才能遏制住他们的野心。

耶律隆相信父亲明白自己的想法,只是不认同。但他也不想与父亲争,能好好说话,他也想尽量说服父亲。

“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儿臣明白了一件事,仗不是有件好兵器就能打的,最终还是要看人。”

“人心还在你这边吗?”耶律乙辛问,“强逼国人禁绝汉物,又不能给他们一个更好的生活,还要去跟枪炮犀利的宋人开战,你觉得人心会在你这边吗?”

宋国的富庶,没有一个辽人能够否定,甚至有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好像他们做了宋人,就能变得跟宋人一样富裕。

“难道就等死不成?”

“等,但不是等死。”耶律乙辛道,“因为南朝要开大议会。”

他看着儿子,又有些不耐烦,“这个道理,朕跟你说了许多次了。为什么还不明白?”

“宋人并非选皇帝,皇帝还在那里,只是自选宰相。难道父皇不知道,大辽这边,更有人想要恢复世选?”

“此辈不值一提,这一回就先杀一群。”

“就算今天杀了,日后还会添乱。”

宋人将会由天下各军州选出的议员,来挑选宰相、议政,这件事早就传遍辽国。在耶律乙辛看来,宋人这是自寻内乱,更给了大辽一个绝地求生的机会。要不是有这件事,耶律乙辛早已经绝望了。

不过大议会的消息,也引来了一些居心叵测之辈。

因为大辽过去也是八部共同推选大汗,直到辽太祖,领军击败了室韦,回来后却丢了汗位,不能再忍的他,干掉了所有反对者,废除了世选制。

现在就有些人就私下里要恢复世选,他们不是要撺掇着人造反,而是想要学习南朝的重臣,用温和的手段分享皇权。

只是在耶律乙辛看来,这些人根本不值一提。不能从刀枪中得到权力,却要用口舌来,那还叫契丹人?

到底哪边先会乱起来,大辽能不能等到宋人的内乱,宋国的内乱到底会有多大的影响,这就是耶律乙辛和耶律隆父子之间最大的矛盾。

耶律乙辛看着儿子,在耶律隆的眼眸中,只有对自己观点的坚持,并没有太多的野心,内忧外患,聪明人谁还会闹内乱?

想到南朝,那还真是闲的。

“至于日后添乱的事。”耶律乙辛重重的叹了一声,“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耶律隆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而耶律怀庆更是惊得呆了,这怎么可能?

“光在外面领军,朝事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了吧?在捺钵这里好好待几年,帮朕管着点。”

“父皇!”

“下去吧。”耶律乙辛疲累地挥了挥手,示意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内侍,“你带着太子先下去歇着吧。”

耶律隆怔了半刻,最后跪下磕了头,跟着内侍转身出了帐。

耶律乙辛沉默着,耶律怀庆不敢说,也不敢动。

“佛保。”不知过了多久,耶律乙辛突然开口。

“孙儿在。”

“你怎么看?”耶律乙辛问,“朕和你父,哪个说得对。”

耶律怀庆低下头去。

他在亲眼目睹父祖之争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仅仅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还要确定自己对国势的看法,两桩事,都容不得他首鼠两端了。

“子不当言父过,孙儿……不敢说。”

耶律乙辛不快地拧起眉,“儒家的东西学了有什么用?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做老子的错了,难道做儿子的为了守孝道,还必须一直错下去!?你说!”

耶律怀庆深吸一口气,现在,就是决定他能不能继位的关键了。

“宋国人口是大辽十倍,钢铁产量……”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宋人就喜欢在报纸上公布这种让人看了心寒的数字,“是大辽的二十倍。”

耶律乙辛的脸上是近乎麻木的平静,看不出有什么反应。但耶律怀庆一停下来,他就催促,“继续。”

“无论布帛,器物,都是宋国远远比大辽要多。铁路铺遍了天下,商队也是走遍了东西南北。”

“嗯。”

“而且宋人一直在开疆拓土,但这些年一直偏向南方,尤其是南洋,几乎是没怎么费力,就到了手上。”

耶律乙辛点头,耶律怀庆是说到点子上了。

“其实宋人,他们越来越像是一个生意人。按照孙儿看到的消息,南朝的都堂,一直都设法要工业化。工厂生产出来的东西,肯定要卖出去。也就是说,其实还是要行商。”

“继续说。”

“所以孙儿觉得,必须要让宋人感觉攻打我大辽,成本太高,并不合算。从我大辽手中夺取一块土地的投入,在南洋能拿下十倍、百倍的土地。如此一来,当然宋国国内,愿意攻打我大辽的想法就会少了。”

“所以你觉得你父是对的?”耶律乙辛问。

耶律隆就是想要强化大辽的军事力量,对每一个挑衅都强力回击,让宋人不敢轻易言战。

“不。”耶律怀庆连忙摇头,“父亲要断绝贸易,这是逼宋人开战,孙儿是不能苟同。在孙儿看来,必须更进一步加深与宋人的商贸往来。兵足以拒之,财足以诱之,两相而下,让宋人无法开战。”

“你父说到处都是宋货,难道你就不担心?”

“当然也要开发国中的特产,不要让金银铜这些贵重之物流入宋国太多。矿山迟早会用完,但牛羊马驴、木材草药,这些能不断生长的,却是可以长久。”

耶律怀庆说完,期待地看着耶律乙辛。自己到底说得能不能让祖父满意,决定了自己日后的前途,乃至生死。

“你父在战场上,用兵是没话说的。我看了这么多年,宋国的将领中,无一人能比得上。郭逵也好、种谔也好、燕达也好,都不如他。现在的王厚、王舜臣之辈,更是差得远了。”

“当然。”

“但治国上,却有些偏激,耐不下性子。朕等了三十年,等到了宣宗,又等了二十年,等到了天下。”

“是皇祖父得承天命。”

“天命?”耶律乙辛摇了摇头,“你去上京道历练一阵吧,皇祖父要留你父在身边,上京道不能无人,你去一趟吧。”

出乎意料的结果,让耶律怀庆不知该喜,还是该悲,浑浑噩噩地跪下行礼,然后退了出去。

耶律怀庆退下后,耶律乙辛又挥了一下手,“都下去!”

所有侍者都退了出去。

空寂无人的帐篷里,耶律乙辛无力地靠在厚重的白虎皮软垫中,年事已高的身躯更形衰弱,仿佛嵌了进去。

自己还能支持多久?

宋人没有大张旗鼓,但大辽越来越离不开宋人。开办工厂,修筑铁路,不断开疆拓土,看起来大辽是蒸蒸日上,可本质上却毫无起色。

国势越拉越远,只能期待宋国内部出乱子。

如果不是宋国的宰相们各具私心,如果不是宋国的皇帝不得不冲龄即位,其实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轻易地压倒大辽。

幸好宋人自废武功。

大议会可让皇帝垂拱而治,士大夫共治天下。

从天下万州中选出德隆望重的代表,作为议员共聚京师,组成大议会挑选宰相、重臣。

宰相虽有权柄,大政独揽,但也只能以五年为期,最多更不能超过十年。

不会出现篡位的权相,也不会让一个不胜任的宰相在朝堂做到第六年。

听起来一切都那么好,简直没有弊病。充分满足了汉人士大夫的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心思。

可直到太祖皇帝废除了八部公推大汗的世选,才将契丹送上了千百年来的最顶峰,造就了东西万里的大帝国。

连同一个祖先、相互又不断联姻的亲戚都能为了一个汗位反目成仇,来自天南海北,相距上万里,口音都不相通的,决定的还是宋国的执掌者,能坐在一起好好说句话都是件难事,哪里可能和和气气,秉持公心地选一位合格的宰相出来?好一点的党同伐异,差一点的就是内乱之始。

在儿子的面前,耶律乙辛说得那么肯定,斩钉截铁。但是现在,一人独处的时候,他却无法像之前那般确定。

韩冈改变了天下,厚生制度、军器制度,格物之说,无不成果斐然,影响了亿万人,当他推出了大议会,结果当真会是鸡飞蛋打吗?

耶律乙辛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第一章 纵谈犹说旧升平(十三)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十)第二十八章 大梁软红骤雨狂(三)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二)第二十五章 阡陌纵横期膏粱(二)第三十三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七)第三十二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五)第四十三章 修陈固列秋不远(五)第二百九十七章 不悖(一)第九十二章 尘嚣(二十三)第三十五章 重峦千障望余雪(九)第九十七章 微雨(四)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六)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二十七)第二百五十八章 新议(二十四)第九十五章 微雨(二)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十三)第二十九章 百虑救灾伤(六)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五十五)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十三)第二十九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八)第一章 庙堂纷纷策平戎(一)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六)第三十四章 彩杖飞鞭度春牛(上)第二十三章 天南铜柱今复立(上)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四)第一十三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十三)第三十八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三)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三十九)第二十一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七)第四十章 帝乡尘云迷(四)第四章 素意兰心得君怜(下)第二十一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十五)第一十五章 焰上云霄思逐寇(十二)第二十三章 天南铜柱今复立(下)第五章 圣贤需承传人荐(下)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三一)第一十二章 平生心曲谁为伸(六)第二十一章 涉川无咎黄龙锁(下)第二十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六)第六章 气贯文武与世争(上)第二十四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三)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十九)第四十章 岁物皆新期时英(四)第七章 都中久居何日去(四)第二十九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七)第三百二十八章 东行(下)第三十九章 遥观方城青霞举(一)第二百三十七章 新议(三)第二十八章 夜影憧憧寒光幽(二)第二十八章 夜钟初闻已生潮(五)第四章 秋来暮色寒(下)第四十三章 修陈固列秋不远(十三)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四十八)第四十三章 庙堂垂衣天宇泰(十六)第四十六章 易法变制隳藩篱(六)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十)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八)第三十五章 势颓何来回天力(上)第二十四章 夜雨更觉春风酣(中)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十二)第七十二章 尘嚣(三)第三十七章 长安道左逢奇士(上)第二十四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一)第一十五章 焰上云霄思逐寇(十八)第二百六十五章 长风(二)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二十一)第三十三章 物外自闲人自忙(三)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六)第一十三章 赳赳铁骑寒贼胆(中)第二百二十三章 变故(二十)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二十八)第三十九章 追忆第二百九十八章 不悖(二)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十二)第一章 巩州(上)第一十三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十六)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十一)第二十九章 百虑救灾伤(二)第一十四章 落落词话映浮光(上)第四十三章 庙堂垂衣天宇泰(十九)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六)第一十七章 籍籍人言何所图(下)第三十五章 把盏相辞东行去(一)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十八)第二十七章 片言断积案(下)第三十三章 枕惯蹄声梦不惊(五)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十八)第五章 平蛮克戎指掌上(二)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二十二)第三十二章 荣辱凭心无拘执(下)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十三)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十九)第三十六章 骎骎载骤探寒温(一)第四十六章 易法变制隳藩篱(九)第二十三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四)第二十四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十)第二十三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十二)第一十五章 前路多坎无须虑(三)第一百三十四章 梳理(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