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正平站在窗口,透过满是灰土的玻璃窗望着外界。
窗外是一道平缓的土坡,土是新土,还泛着新鲜的黄色。沿着土坡,能从地面一路走到这二楼的窗口。
离土坡稍远的地方,能看见一顶顶营帐,错落有致的分布在偌大的空间中,自然地将营地分割成不同的区块。
正是中午时分,一队队士兵聚在各自营帐外,只窗口能看见的这一面,就有千八百人的样子,都端着各自的饭盆,大口大口地吃饭。
军律森严,千百人汇聚,营寨之内,竟无一丝杂音,吃饭的时候,无一人敢乱说乱动。
除去身着黑衣,三五成列巡视营中的逻卒,只有一队七八人,在营帐中自由行动。
其中领头的一人,一身武人装束,结束整齐,正是这一处营寨的主将,也是范正平他所在的这一座二层小楼现任主人,提举保州铁路分局的韩钟。
韩钟乃宰相家的衙内,但毫无宰相衙内的架子,就在营地中走着,时不时地蹲下来,跟那些士兵说些什么。
范正平远隔百步,但他依然能知道韩钟在对那些卒伍们说些什么。
我不会走。
我会和你们一直在一起。
你们是我的人,我怎么可能丢下自己人,一个人躲到安全的地方。
话的内容肯定不会一样,但意思却不会有什么差别,除了问一问吃的怎么样,睡得怎么样,累不累,韩钟就只会说上面的那些话来收买人心。
范正平抵达保州有七天了,在韩钟的车站营地留了也有四天,韩钟对他手下的士兵说,对他范正平说,对保州的官吏说,对上面派来的人说,内容都是大同小异——他韩钟不会走,不会逃,就在他的衙门中面对辽军,他绝不会抛下手下的人逃走。
其实如果韩钟撤离车站,完全可以将他手底下的所有人一并都带进保州城中。
既然没人敢在事后去找宰相嫡子擅离职守的错——韩钟更可以拿出一份、甚至几份来自都堂、制置使司、经略安抚司、州衙、县衙,以及铁路总局、铁路局的命令,证明他是奉命行事(范正平奉命前来,身上也正好有这么一份文书,只要韩钟肯点头,他立刻就能拿出来)——那么也不会有人去跟他手底下的人过不去。不然,就是故意找宰相家儿子难堪,韩衙内和韩相公的面皮上须不好看。
但韩钟一直在告诉他手底下的官兵们,他不会一个人离开,他不会放弃他们,他会跟他们在一起,一同面对来势汹汹的辽军。
韩钟让他手下的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为了他们放弃了自己得到安全的机会,冒着生命风险跟他们一起留在城外。
一个无私、忠诚、正直的上司,绝不是那种高高在上、鼻孔朝天、目无余子的宰相衙内,而是跟韩相公一样值得尊敬的小韩官人。
就这样,韩钟凭借他的身份,还有他为人处世的手段,很快就掌握住了这一支队伍。
如果是普通的官员,用上韩钟的这副作派,也就让下面的士兵多信任一点,没有长年累月的相处,很难收服这几百名将校士卒。
可韩钟是宰相的儿子,还是嫡长子,敢冒风险,从一开始,就让敬其三分,再摆一摆忠贞职守,爱兵如子的作派,轻而易举地就收服了人心。
被韩钟收服的不仅仅有他手底下的护路队,之后陆续被派过来的援军,也很快被他收服。
范正平就看见韩钟在营地中东走西绕,最后走到了一顶营帐前。正在吃饭的一群人都站起来。
韩钟走上前,拉着其中一名军官的胳膊说了不知什么,然后两队人就都坐了下来,端来了碗筷,吃起了同样的饭菜。一边吃,韩钟还与那些军汉们说些什么。
隔了百步,范正平依然能看得出领头的那人脸上的激动。
范正平认识那人。与他同车前来,神机营中的一名都头,还是武学学生,有见识,有才学,又能领兵,常年生活在京师,经历得多,绝不是单纯朴实的寻常军汉。寻常的收拢人心的手段,以他的见识一眼就能看破,但还是两三天就被韩钟给收服了。
范正平不知该说什么,他很清楚,即使他把这一切都挑明了,也没人会相信他的话。
因为韩钟是宰相的儿子,而且不是普通的宰相,是开国以来人望最高的宰相的儿子。即使他范正平的祖父,人所共仰的范文正公,能得士林敬重,能得无数百姓爱戴,也绝比不上世人对韩冈的崇敬。
人们相信韩冈,信赖韩冈,崇拜韩冈,那么,只要韩钟表现得出色一点,他们也就会选择相信韩钟。
而范正平,他是范仲淹的孙子,范纯仁的儿子,是天然的旧党成员,真要说出一些攻击韩冈儿子的话,首先被怀疑有私心的肯定是他。
韩冈二十余年积累下来的名望,像是做宰相之前的王安石,但更胜出数倍,让人无从攻击。
而且还精明得可怕,绝不像王安石一样在推行新法上消磨自己的声望,而是及早地跳出来,试图在外遥遥掌控朝政,不污清名。
如果拿那样的人做对手,收获的只有绝望……至少现在是这样。
……
韩钟端了个搪瓷盆子,正吃得稀里呼噜。
虽然是粗粝不堪的汤饼,重盐少油,盛饭的多给了两块腌肉,却也是外表像肉,本质是盐,又咸又苦,但他仿佛是在吃山珍海味,吃得开心得很。
坐在他旁边的张吉,也在吃同样的东西,但速度硬是赶不上韩钟,梗着脖子往下咽,勉强得很。
韩钟三口两口就把饭盆刮了个精光,谢绝了殷勤地想要给他再添一碗的炊事兵,转头看着张吉难以下咽的表情,笑道,“保州这边就只有些粗茶淡饭,实在是招待不周。”
“官人哪里的话,俺只是不习惯这里的饮食。其实别的都好,就是太咸了一点。”张吉拿筷子拨了拨饭盆里剩下的一块咸肉,坦率地对韩钟道,“也不敢瞒官人,要当真是淡饭倒好了,肯定吃得下。”
韩钟拍了拍张吉的肩膀,一副深有同感的样儿,低声道,“难道我不觉得咸?就是因为咸才要快点吃。”
张吉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韩钟就又用力地拍着肩,笑道,“回头到我那里去,我那儿有一坛子好酒,漱漱口,感觉会好点。”
韩钟打小儿在京师的衙内堆厮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表现亲热的时候,就像认识了十几年一般,甚至带了几分不羁,显得更为亲近,真的是十二分的亲热。
“官人……”张吉说话也被韩钟带得放纵了起来,“要是昨天那等马尿就算了,就是晴雨楼的馊水酒味都多五分。”
韩钟露出一个作呕的表情,“嘿,说得你好像喝过馊水一样。”他瞅瞅张吉,故意皱起眉头,“当真喝过?”
张吉打了个哈哈,“哪能呢。”
一旁的副都头这时却凑过来,“官人你别给都头唬了,他当真喝过,当初被婊子甩了脸,喝了三斤酒,转去解手,却一头栽进晴雨楼的馊水缸。要不是有人跟着,真的就在里面淹死了。”
张吉一脚把副手踹开,干笑道,“都是这帮鸟货起哄的,哪可能因为个婊子喝醉了。”
韩钟就是哈哈大笑,笑完了,他把两人招过来,说悄悄话一般地低声道,“知道为什么我要住进营帐里?”
副都头回头看了一眼车站楼,两层小楼的底层已经完全被黄土淹没,上层也空了大半,只有一个制置使司派来的官人住在里面。
“不是要做战地医院吗?”副都头说道。
“只一半理由。另一半,嘿……”韩钟嘿嘿笑了两声,“另一半是因为都是水泥屋子,没处藏酒。”他瞥了张吉一眼,“可不是那一等马尿,真正的好酒。”
“烧刀子!”副都头脱口而出。韩家人说好酒,除了有名的烧刀子,还能有什么?
“当然,正牌子的烧刀子,”韩钟一脸自豪地道,“朝廷特许自酿自用,一年就那么三百坛,从来不会多。”他又低声,“我这可是从京里偷偷带来的两坛,在地里藏了八年的老酒,给了人一坛,现在就剩一坛了。”
听到韩钟的话,张吉和他的副手连出气都变粗了。
那可是烧刀子唉!正牌的韩相公自酿的烧刀子!在地里窖藏八年的烧刀子!多少酒徒只闻其名,却难尝其味的烧刀子!
这么好的酒,一年就三百坛。虽然韩相公那是遵纪守法,但让张吉来说,实在是太可惜了。
一直以来,大宋都是禁民间酒水私酿,甚至官员都不许私酿。想要酿酒卖钱,去官府那边买一座酒坊,给官府交钱,然后才能酿酒。
一般来说,能私下酿酒的除非是高官显宦,皇亲国戚,否则抓住了就是一项大罪。当年天下各路州,寻常百姓私酿被抓就是流放,但太后家的名酒却是在京师里到处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