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的时候,韩钟站在他的战功前。
三具辽军哨探的尸体,川字一样整齐地排成一列。他们的兵甲和随身器物,也堆在一边。
三名成了军功的辽国骑兵,一人是从马背上摔下来,扭断了脖子,还有个囫囵尸骸。
另一具则是天灵盖上中枪,额头不翼而飞,只剩下下半张脸,以及成了瓢的后半拉脑壳。
韩钟看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一大早的还没吃饭,就见到如此恶心的尸体,实在让人倒足了胃口。
最后一具用装盐的芦草袋子包着,从外面完全看不出里面裹了一具尸体,鼓鼓囊囊倒像是还装满了盐的样子。
这名辽人哨探死于炮击,而且是被六零重炮一击毙命。
韩钟三天来见过了两次同样被火炮击毙的辽骑,急速飞行的炮弹命中血肉之躯,直接就是粉身碎骨,随着炮弹在地面上拖出一条血路来。搜检他们的尸骸时,还得动用铲子来处理。据称在场的士兵全都吐了,韩钟也不打算把芦草袋子掀开第二次。
“炮兵做得不错。”韩钟对立下功劳的炮兵指挥的指挥使点点头,“与探照灯配合得很好,把北虏的夜袭给防住了,要保持下去,北虏大军将至,万万不可懈怠。”他再瞥了眼三具尸体,皱了皱眉,“早点收拾了,免得留下什么病。”
韩钟说完,便转身离开,倒把营中的一众军官给丢下了。
几名亲随面面相觑,陈六使了个眼色,让其他人先跟上,回头拍了拍炮兵指挥使的肩膀,笑道,“二郎已经把你们的功劳都记下了,等着赏吧,回头可要请客。”
又把随军医官拉过来,冲着那三具尸体努努嘴,“还要麻烦李官人,这堆物件什么该留,什么该烧,”他指了指搬运尸体的一众民夫,“好好教一教这些个蠢东西,免得留了不能留的物件,闹出病来。”
转过来对民夫道,“你们听李官人的吩咐,早点都收拾了,该留的证据留下来,剩下的就全部烧掉。把事做好,回头各自有赏。”
最后,他对所有军官道,“各位官人还请先回去,该休息的休息,该安排的安排,说不准辽狗什么时候就到了。能不能飞黄腾达,封妻荫子,就看各位的准备了。”
人人皆知,陈六是宰相家派来辅佐韩钟的能人,几日下来,也见识到了他本人的精明厉害。营中大大小小的事务,陈六都帮着韩钟拾遗补阙,比坐在铁路分局小楼里的同提举,还像是韩钟的副手。
陈六这么一说,军官们自无二话,纷纷告辞。
费了一番口舌,代韩钟安排好了手尾,陈六脚步匆匆,追上了韩钟一行。
穿过同伴,来到韩钟身边,陈六笑着道,“恭喜二郎,又得了三个功劳。”
“算了吧。”韩钟没什么欣喜的反应,淡漠地说着。
加上这三具尸体,韩钟所部的斩首数目,已经达到两位数。
如果其他地方铁路分局的提举,手里攥着十一个首级功,可以坐等总局那里的升调令来。
但在韩钟眼里,可是连开胃菜也算不上。他甘冒奇险留在边境上,想要的可不是区区一二十具斩首。而是凭一己之力搅动大局,在最终上报都堂的立功名单中,堂堂正正地排在最前面,立下让世人无话可说的功绩。
韩钟一行人走在军营中。
迎面而来的兵将,皆避让到一旁向他行礼。
而韩钟最想要的,就是在东京城中,也能得到同样的待遇。
“辽主今天还在天门寨上?”韩钟忽然问道。
陈六道,“昨天晚上李糊涂回来说辽狗皇帝的旗号还没动,今天动没动身,得等他兄弟和岑三回来后才能知道了,或者等保州城的通报来了也能知道。”他皱眉想了想,凑近了低声劝道,“二郎,这战阵上的事,可急不得的。”
韩钟原本冰冷的脸色又阴沉了一点,冷喝道,“我只是问天门寨的事!”
三名游骑到现在为止,只回来一人,谁知道剩下两人能不能回来。
辽主在天门寨城下顿兵已达三日之久,虽然派出了不少骑兵,已经控制了安肃军大部分地区,但主力始终在天门寨那里没有移动。现在就连王厚都已经率军抵达保州。现在即使辽人攻过来,原本预想的中流砥柱已经没了影,现在最多也只是在经略使手底下听命的一个军将的功劳。
韩钟的心里自是越来越烦,不过话出口又有些后悔,忙歉然道,“六哥勿怪,我就是心中有些急。”
陈六不好计较,欠了欠身,却也没话说了。
总不能说韩相公若在,必然稳定如山。也不能说,耶律乙辛不是跟在你后面的衙内钻,不会跟你韩二郎的手指转。
韩钟心中还是烦,回头又说起辽人,“怎么耶律乙辛还能坐得稳,继续围攻天门寨的话,可就连家底都要搬上来了。”
如果让秦琬听到这句话,当面也许不会说什么,转过身也肯定会腹诽韩钟操心太多。但韩钟的话也是事实,入寇辽军几近十万,战马数量只会更多,仅仅是靠打破村寨来补给粮草,可养不了几天,就是运也来不及运,只能靠老底子补,借助铁路从后方运过来。
“或许是因为仗着有大将军炮吧。”陈六说道,“如果是六零重炮来攻保州城,要不了两天就能破城。”
在场诸人都没见识过辽军的大将军炮,但都见识过六零重炮。今天的辽军哨探,被六零重炮一击命中,直接就成泥了,用铲子铲了一堆,只能用装盐剩下的草袋来盛。
想来辽人的大将军炮,除了丑一点、粗糙一点、容易炸膛一点,比六零重炮射程更近一点之外,实际威力还是与它本身的口径相称,能够轻易压制配属于天门寨其他火炮。
陈六话一出口,其他亲随神色都是一变,与陈六一起,隐蔽地关注着韩钟的反应。
韩钟沉默地走了两步,最终摇了摇头,“秦琬并非庸将,父亲曾经多次称赞过他。”他轻哼了一声,“如果辽人要是以为两三门大将军炮就能轻易打破天门寨,那就太天真了。父亲说过,打仗终究还是要靠人,一两件神兵利器,用处没那么大。”
陈六左右看看,几个兄弟都把眼神投了过来,皆是稍稍放心了一点。
……
天门寨外。
数千苦力正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一名名辽国士兵,提着刀枪在人群中来回巡视。
天门寨中火炮的射击始终未停,但他们都弯腰躬身在壕沟中挖掘泥土,炮弹往往从他们的头顶上飞了过去,偶尔一两枚炮弹跳动着飞进壕沟,惊起一片慌张的苦力,可他们立刻就在辽人钢刀的弹压下,恢复了麻木的平静,继续挖掘起泥土来。
两三日之间,一道道壕沟便出现在天门寨外的平原上。壕沟交相勾连,宛如半幅蛛网,将天门寨这只甲虫,牢牢网在中心。
辽军挖掘出来的壕沟采用分段施工,最后合并成型。看起来稍有弯曲,但从整体上能看得出来,却是平行于天门寨的外壕。先在远离天门寨的地方掘出一条平行沟,接着通过几段垂直的短沟向天门寨延伸,然后再横向挖掘出一道平行沟来。就着一段段地向前推进,看起来大费工夫,但进度却一点不慢。
一方面是人多势众,宋军无法出击干扰,另一方面,也是主持者在这方面的确有才干。
耶律怀庆回北面督促粮草,用了两天的时间,回来就发现他离开时才开了头的壕沟,现在离天门寨外壕只剩不到一里了。
他惊讶地道,“想不到王开诚这个高丽蛮子还有这等本事。”
王开诚出身高丽,在辽国朝堂上并不知名,知道他是高丽王族的都不多。耶律怀庆也只是知道他的身份,却从来不知他的才干。心中一抹惊叹,他祖父的夹袋中,真不知藏了多少人才。
耶律乙辛放下了千里镜,淡然道,“大辽人丁两千万,从来不会缺少人才。”
“也只有祖父能用得了他们。”耶律怀庆衷心地说道。
高丽自从被征服之后,许多原本在高丽小朝廷中出仕的官员全都改仕大辽,其中虽有不少小家子气的废物,但也有一些还算不错的人才。
这一点,就有别于日本。
日本孤悬海外,大辽兵势一时难及。因为担心其日后反叛,无法及时扑灭。故而耶律隆征服日本后,就把日本的王侯、贵胄、官吏、僧侣、地主全杀了个精光。剩下一帮愚民,即是反抗,也无法勾连起来,何况杀光了他们的地主之后,人人有地耕,倒是看着就太平了。等到迁移了一批不听话的贵胄过去之后,他们又像牛羊一样被卖到了宋国,连像样的反抗都没有。
如果让耶律怀庆来说,日本是真正亡国了,高丽还有复国的希望。
不过在他祖父的手中,高丽想要复国,那依然是只有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