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变故(三)

“是几乎所有。”

王舜臣用了几秒钟方才想明白韩冈的话,骇然一声,“包括燕达?!”

研究所小楼一角的小厅内,只有韩冈王舜臣二人。但楼中壁薄,保不准声音就传到隔壁去。

可王舜臣已经顾及不到这些。

他是不得不惊骇。

无论如何,殿前司都指挥使燕达如今都是军中名义上的第一人。

二十年前燕达就已经是一路主帅,是被熙宗皇帝看重的少壮派。王舜臣李信之辈当时才出头,还是一抓一把的指挥使,芝麻粒大的小武臣。

时至如今,三衙之中老人尽去,王舜臣和李信也得以登顶武臣之极,但燕达更是早凭资历功绩稳稳地坐在三衙管军的巅峰。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巅峰。

三衙起自五代,先有侍卫亲军司,至后周时,又设殿前司。太祖皇帝便是殿前司都点检出身,手挽重兵,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全仗于此。也因此,自太宗时后,殿前司都、副点检便不再授人。而真宗时侍卫亲军司因其势大又被一分为二,步军、马军各自独立,三衙之名由此而来,而十一管军之位也便从此确定。

但仁宗之后,最高位的殿前司都指挥使以及侍卫亲、军司的马军、步军都指挥使多年不再授人,十一管军只存在于名义中,实际只剩八个位置——殿前、马军、步军三司的副都指挥使和都虞候,以及捧日天武、龙神卫的都指挥使——以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为首,号为管军八位。功高如种谔,资深如张玉,也仅止于殿前都副使。

现如今,王厚是侍卫亲军司马军副都指挥使;李信是侍卫亲军司步军都虞候;王舜臣原是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现为殿前司都虞侯,三人皆已先后步入武臣之巅,可燕达,却是近三十年来,除了病重垂危时得以授任,以为冲喜的张守约之外,第一位殿前司都指挥使。

这一位一直都是摆着熙宗皇帝的孤臣孽子的姿态,当年与韩冈约定共保熙宗血裔在位的承诺也传于外界,被世人视为熙宗皇帝的忠臣而多受赞许。

尽管他因为这一立场,逐步被剥离了军权,手中权柄无法与先后管勾三司公事的王厚、李信、王舜臣等人相比。不过都堂为了对外表明自己赤心赵宋的态度,反而是不断为其加官晋爵,甚至打破了多年来的惯例,将殿前司都指挥使的职位授予其人。这两年要不是因为韩冈卸任在即,两边都担心都堂内部变数太多,燕达说不定就被送进枢密院做新摆件了。

军方名义上的第一人,实权虽小站出来却也能影响一大片将士的统帅,世所公认的帝党,甚至被王舜臣视为绊脚石的存在,竟然悄无声息地就站到了韩冈一边。

这件事章惇知道吗?都堂里面的相公们知道吗?

知道后会不会惊到?

王舜臣不清楚,反正他是被惊到了。

“自是当然。”

看到韩冈微笑点头,王舜臣一身冷汗淋漓。

眼前的这一位,在他记忆中,虽然经常有着各种各样新奇的想法,却总是十分可靠。对敌人心狠手辣绝不容情的同时,对自己人则是百般照顾。旧日的同僚、好友,无不是得到他的照料而飞黄腾达,而自己年少时与其结下的情谊,更是让自己受益至今,他甚至不顾世人非议,至今仍旧固执的对区区一介武夫的自己以兄弟相称。

二十多年的兄弟,尽管在西陲戍守多年,当自己回到京师,熟悉的笑容一如既往的亲切。这让王中正确信,除了两人的地位,一切都没有改变。

但是现在,他发现,眼前这依然熟稔的微笑却显得极为陌生。

什么时候,韩冈已经控制住了京师几乎所有的军队?而管勾三司的自己竟然茫然无知。

标榜着自己忠心宋室的燕达都被收服了,京师众将还有谁没有被收服?

枢密院有张璪,三司有燕达,调动起京师兵马,都不用知会都堂中的其他人。

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没有告知自己?

王舜臣背后一阵发冷,仿佛悬崖边一脚踏空。

他一直都自视为韩冈麾下的第一干将,在韩冈心目中的地位至少与李信不相上下。朝堂上的事不跟自己商量,学会中的事不与自己商量,这都是在情理之中的,但军中之事不与自己商量,甚至连燕达归附这么大的事都一点风声没有,这让王舜臣心都寒了。

“想不到。”王舜臣干哑地笑着,不用照镜子他都知道自己笑得有多难看,“真是想不到,想不到就连燕达都听哥哥吩咐了。”

“是啊。”韩冈笑着,对王舜臣的失态视而不见的样子,“如果章子厚要反,我一句话,燕逢辰就能抽刀子上了。”

王舜臣凑趣地赔笑两声,“不知什么时候把燕达给收服的?”

“收服?我什么时候说过收服他了?”

“呃……唉?”王舜臣惊异发出了一声怪调。

“唉什么?收服和听吩咐岂是一回事?燕逢辰的性子你不知道?如果是我要反,燕逢辰可不会听。”韩冈笑着,眼中分明闪烁着戏谑的光芒。

几乎溺毙时猛然间被拉出水面,王舜臣呼吸一下都顺畅起来。自己分明是被戏弄了,但王舜臣却连怪罪韩冈的心情都没有。紧绷的肩头垮了下来,眉眼也放松了,笑说,“原来是这样。哈。哥哥还是这般爱戏弄人。”

“戏弄?哪里有。只是说事实罢了。有的吩咐会听,有的则不会听,最后看的还是自身的立场。谁不是跟燕达一样?”韩冈轻摇头,“熙宗皇帝当年要变法,韩琦、富弼都说是忠臣,可有一个老老实实听从吩咐去推行新法的?高太后不喜欢新法,可熙宗皇帝也不曾听过她的一句劝。皇帝不能让臣子俯首帖耳,父母也不能让子女一切依从,谁能让人不问情由地都跟着呢?”

“我就会!”王舜臣沉声说,“哥哥你说什么我都听着,哥哥你做什么我都会跟着。”

韩冈扬起眉,却没说什么。拿起摆在桌上的锡罐,里面的茶叶沙沙作响,不是厅中待客的存货,而是韩冈的亲随随身带来的上品,回头问王舜臣,“红茶?绿茶?”

“绿茶。红茶喝不惯。”

当年韩冈嫌团茶制汤太费事,或者说太贵,就发明了用便宜的野山茶炮制的可以直接用滚水冲泡的炒青。这些年几乎取代了团茶在世间流行。不过福建原本生产团茶的茶场没有故步自封,不知从何时起,推出了一种新茶,同样是冲泡,汤色亮红如铁锈,与炒青截然不同。两种茶汤红绿相对,故而世间就通称绿茶、红茶。至于团茶,真的是少了。

韩冈倒水沏茶。茶盏、水壶和水也都是亲随一并送来的,所谓富贵,倒不是金珠满斗,却是什么事身边人都能准备妥当。

王舜臣在旁看着,韩冈与亲近人聊天时,时常会自提茶盏与人斟茶倒水,王舜臣也是习惯了。

他更曾学韩冈,给下属倒茶,虽然也能够得到下属感激涕零的目光,但远没有韩冈做得这般自然。仿佛只是寻常事,没有半点纡尊降贵的态度。

“我一向是懒。”韩冈沏了满满一盏浓茶递过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拿在手中渥着,“过去嫌点茶费时费事,就把茶叶炒干了泡着喝。说起来就学了那些蕃人把大麦炒糊了泡水,没甚出奇的地方,只是图省事,传于世间倒是意外之喜。如今却又不知是哪一起闲人,把喝口绿茶都分了十八道手续,比点茶都麻烦。说是品茶,我觉着就是折腾。”

“闲得慌。”王舜臣评价道。

“说得好,正是闲的。”韩冈抿了抿茶水,还有些烫,放下了,“不过这闲是难得。非富贵不得闲。穷人家早出晚归,日日劳作,方能勉强一饱。你我这一等,位极人臣,却也只是富贵,没有一个闲空的时候。所以说这世上难得的是富贵,再难得的是闲散,最最难得的便是富贵闲人。也只有富贵闲人,才做得这费时费事又没好处的勾当。”

王舜臣想着韩冈的话,不由得点头叹道,“哥哥说得是,我这太尉当的,富贵是富贵了,却也是忙得没一个闲空的时候。说起来还真比不上在陇西时那般悠闲。”

“是啊,既得富贵,却难得悠闲,不免有缺月之憾。”韩冈将茶放下,“如果我说,让你日后与我一起做一个富贵闲人。你可甘愿?”

王舜臣眨眨眼睛,“……哥哥的意思是?”

韩冈神色微冷,肃容说,“就是放下手上的一切差事,退隐归乡。”

王舜臣瞪圆眼睛,试图从韩冈脸上看出端倪,小心翼翼地问,“哥哥是在说笑吧?”

韩冈绷着脸,很快就笑了起来,“当然。可是你看?”他摊摊手,笑而不语。

“哥哥,这可不一样。”王舜臣立刻叫起撞天屈来,连乡里的口音都出来了,“你要俺脑袋当球踢都行啊,但现在哪里是把脑袋当球踢,是把俺们两家的脑袋都要送给别人踢啊。”

“好,那换个例子。”韩冈戏谑地笑着,“皇帝要杀我,我若伸长了脖子让他杀,你跟不跟?”

王舜臣张口结舌了一下,又笑道,“哥哥你哪里会是引颈就戮的性子。”

“所以说嘛。”韩冈重又端起茶盏,“我做错的时候,你不会跟着,而是拉也要把我拉回来是不是?”

“那肯定啊。”王舜臣立刻道,“……只有奸佞才什么都听皇帝的,忠臣都会劝谏皇帝。俺对哥哥可是忠心耿耿。”

韩冈一点头,“我知道。”

见韩冈点头,王舜臣就笑道,“哥哥这是在戏弄我。哥哥有心情戏弄我,看来章相公不足为惧了。”

韩冈轻叹一声,“章子厚从来都不是敌人,至少现在并不打算把他当成敌人。”

“可章相公现在可不像要和哥哥和衷共济,”王舜臣道,“至少他的儿子不会。”

韩冈摇摇头,无奈说,“虎父犬子。”本该极隐秘的勾当,却传了出来,章惇的那位嫡长子真是把章惇的脸都丢尽了。

他停了停,又道,“前面提起燕达,我的意思是想说,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燕达有燕达的,我有我的,你也有你的,我们做事和选择,都是从自己的立场出发。而个人的立场,就算是仇人,也有相和的地方,就算是至亲,也有相悖的时候。譬如燕达,他对先帝忠心,也忠于赵氏,我要平复叛乱,他肯定跟着,我要是做反,他登时就会翻脸。反过来,我要造反你肯定是跟着的,倒是妥协退让,就不干了。”

“也不是不干,就是想不通。但我相信哥哥不会做错事。”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们做事,要把朋友弄得多多的,敌人变得少少的。尽可能地集结力量,一次对付一个敌人,不要过多树敌。”韩冈刻意缓慢地说道,加深给王舜臣的印象,“我们现在与章子厚还是有共同利益的,有共同的立场,也有共同的敌人。”

“旧党?”王舜臣问。

“余孽。”韩冈冰冷地说道。

韩冈表露出来的态度绝不容情,王舜臣重重地点了点头。

“只是现在的情况,不得不把他提防着一点。防人之心不可无。”韩冈顿了一下,“基本盘要维持住。”

“哥哥放心,我会小心提防着,一兵一卒都不让章相公给拉过去。”王舜臣狠狠地笑着,“没米没柴,我看章相公如何做饭!”

韩冈此前说京师军队都听他的话,虽然是玩笑,可也有很大一部分成分属于事实。章惇在军中无法与韩冈抗衡,要不然也不会千方百计地要抓住海军。不过海军的势力无法延伸入京师,战列舰的火力再猛,也轰不到京师的城头上。

其实这一回,章惇的儿子死于辽人火箭,之所以闹得如此之大,除了那一部正在连载的小说之外,也有受损的是海军的缘故。官军这些年来所向无敌,就连辽国皇帝亲帅几十万大军来攻也只落得个丢盔弃甲的结果,偏偏章相公关注的海军出了问题,比马步军优势更大的海军,却在小小的日本岛上得到了一场惨败,章惇那一方不忿之余,不免将怨愤之气撒在韩冈头上。

两边的对立情绪,十来年间早就积攒了许多,只不过缺乏一个契机,而海军惨败,章惇丧子这件事,正好成了导火索。

“不过……你不打算去河东了?”韩冈反问了一句。

王舜臣摇头,“等李二哥来了,我再走不迟。”

“我那表哥性子古板点,君子可欺之以方,其实还是你在京师我更放心。”

如果守城时遇到敌军驱民蚁附,李信会多犹豫上几分钟,而王舜臣会在第一时间下令开火。这就是两人性格上的差别。不说谁对谁错,总之两人性格有别,遇到事情的处理方法也就不会一样。放在京师这里,下得了狠手,敢于独走的王舜臣,的确是更加合适的留守人选。

但王舜臣要去河东。他现在找借口留在京师,可只要差遣不改,借口总有时间限制,不可能一直把借口找下去。

“那我就留着,让李二哥去河东。”

王舜臣其实已经不想去河东了。他是想打仗,打心底里想要得到灭辽的光荣,可如今京师风波将起,他即使去了河东,也要记挂着京师这里会不会出问题。有后顾之忧,这仗可不好打。

韩冈却摇头,“朝令夕改,有损朝廷颜面。而且针对性又太强了,终归不美。”

看得出来,韩冈是在犹豫,或许情况的变化已经超过了他的预期。

可事有轻重缓急,辽国在那边又跑不掉的。王舜臣想说,但忍住了没说。他确信,韩冈终究还是会有决断。

他遂静静地等着韩冈作出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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