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桓王九年的五月, 申伯姜弘薨,享年三十又五。宁子仲在史册上淡淡记了一笔,诠释了小弘的一生, 其中甚至没有任何他曾在楚国沦为质子的记载, 也没有写明他的死因。
七七四十九天的庄严肃穆悄然过去, 随后又恢复如常, 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新一任申伯由姜弘嫡长子姜广继袭, 因年幼,尚不能处理朝政,便设了辅政大臣, 也就是姜弘的胞弟姜弢。
朝政更迭我本不在乎,可姜弢的出现无非成了我与弥儿真正的威胁。
小弘尸骨未寒, 他便大刀阔斧进行改革, 把持朝政, 盛气凌人,说是辅政, 倒更像是越俎代庖。
起初只是觉得有些唏嘘,然而时间一久,便担心了起来,不知道他会如何处置我和弥儿这两个闲人。
过去小弘与我提过,一旦他离世, 朝中必有人会对弥儿不利, 而现在看来, 这个人恐怕就是姜弢了。
小弘去得突然, 没来得及解除我与弥儿的禁令, 以至于回府后,仍是出不得半步府门, 除了小弘出殡那日,我们在侍卫的监视下送了他一程。
对于小弘的病故,弥儿的起伏看似并不大,但我知道,他其实一直把悲伤憋在心里。死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兄长,试问这世上有什么样的感情可以比得过亲情?
“弥儿,我熬了粥,一起吃吧。”夏末的夜里,平静无澜,肚子却是饿了。
“姐姐还未歇息?”他放下手里的剑,走到我边上。
我微微颔首,将那小米粥放在石桌上,掏出怀里的帕子,抬手,“天都黑了,练什么剑?你瞧你,满头大汗的。”汗水从他额头蔓延至下颔,鬓角的碎发也湿了,黏在一起,粘在颊边。
他一动不动,甚是听话,任由我擦着,待我收手时,他才开口:“姐姐。”
“嗯?”收起帕子,走到石桌旁。
“舅舅走了,是不是该把她送回去?”
“她?”我故作不解。
“孟丽凤。”他淡淡地说。
我了然,继而又道:“小凤好好的,为何要送她走?”
他之所以这么问,想必是觉得小弘的离世意味着他们的婚姻也就此作罢,可我却做不了主。
“你我如今自身都难保,如何去决定小凤的来去?”
“可姐姐当初分明是有了对策。”
“那时小弘尚在人世,还有商量的余地,可如今他已不在,我也束手无策。”
“既然如此,姐姐早该在知道实情之时将她送走。”
这问题我也曾想过,只是找不到适当的理由。因为在后来的相处中,我发现了一件没有预料到的事--小凤喜欢上了弥儿。小凤不愿离开,又叫我如何忍心将她驱逐?
“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弥儿?”见我不说话,他走上前问道。
“弥儿,你们成了亲,小凤如今是你的夫人,她没犯错,就没有理由送她离开。”小凤对弥儿生了情,意味着过去的计划全数打乱了,曾许诺给她找一户好人家,如今怕是无法兑现了。
“再言,小凤也是个好姑娘,留在你身边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哪里好了,弥儿根本就不喜欢她,她来这里本就是个错误。”
“哐!”重物坠地的声音。
双双回头看去,只见小凤站在回廊上,手里的东西洒了一地。她也端了吃食来,只是让大地占了便宜。
“又让姐姐和夫君笑话了,小凤笨手笨脚的,什么都做不好。”她笑得勉强,蹲下了身子去捡碎了一地的陶片,颤颤巍巍,接着又是“啊”的一声。
我心下一紧张,连忙跑上去,瞧见她粉嫩的玉手被陶片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而她不顾疼痛,仍要去捡,我赶忙拉住她,说:“别捡了,快起来,我给你上药。”
谁知这姑娘脾气倔得很,摇了摇头,说:“只是小伤,没事的。”
“别和我拗,走,回去上药。”我拖她,生怕耽搁了受到感染。
一路上,小凤踉踉跄跄跟着我回了屋,我翻箱倒柜找到了一罐伤药,上药时,她没抬过头。
“好了,这段时日记得别沾水。”我打断了沉默。
她默默点头附和,随后便没了话。
我看了她一眼,无声叹气,转身将那伤药摆好时,听到身后压抑的呜咽声,心想她还是受到了伤害。
小凤是个普通的古代女子,相较之前认识的小桑或是小嫚,又或是与我有仇的阿英,她的性格柔弱许多,若是不与她把话讲明,她从不愿主动开口,宁愿把委屈全部憋在心里。
弥儿心直口快,又叫她无意听到,就算当时装得坚强,却也维持不了多久。
我收回脚步,复又在她边上跪坐下来,搂着她,就像安慰自己的妹妹那样,说:“别哭了,天下好男儿比比皆是,此处没有适合的,他处自然会有。”
“定是小凤做得还不够好,所以夫君才会不喜欢小凤,姐姐,你告诉小凤,要如何做才能让夫君看小凤一眼?”她忽的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盯着我。
我无奈,这姑娘柔弱是柔弱,却也是一根筋,似乎很难说服过去。
“小凤,你做得很好。”只是弥儿看不上你我也没有办法,感情不是谁做的好或是谁付出得多就能得到回报的,而是要有惺惺相惜的感觉。
“姐姐,你骗小凤,若是小凤做得好,夫君为何从不看我一眼?说到底,是小凤比不过姐姐。”说着,她又低下了头。
我也愣住了,什么叫比不过我?这与我又有何关系?
“很晚了,小凤不打扰姐姐休息,先回去了。”她的声音闷闷的,说着便起身往门口走,我来不及送她,她走得很匆忙,差点撞到进门的弥儿,两人相互望了一眼,便又躲开了。
我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地看着门口,直到小凤远去,弥儿走近我时才回神。
“姐姐。”
“嗯?”
“你没事吧?”
我旋即笑了笑,“我能有什么事,有事的是小凤。”
“哦。”他若无其事地回了一句。
我没好气地说:“你前面说的都让她听到了,不仅手受了伤,这心口的伤怕是更重。”
“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甚是困惑地看着我。
要我说什么好呢?感情迟钝?还是情窦未开?
“你一心只想着练剑,却鲜少注意身边的事物,唉!”我叹气道。
“谁说弥儿一心只想着练剑了!弥儿还……”他忽然收住了嘴。
“还什么?”我抬头笑看着他。
“还、还……”瞧他支支吾吾,我忍不住说:“还想着姐姐是不是?”
“姐姐怎么知道?”瞧他一脸惊恐,我忍俊不禁道:“弥儿的心思我又岂会不知?我知道弥儿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臭小子,我当年为了你受了那么多苦,要是敢把我忘了,准要你好看!我如是想。
瞧了他一眼,却见他有些奇怪,似乎并不高兴我这么说。
他咕哝了句什么,我听不清。
这些年轻人,怎么个个都怪怪的?
一时之间,气氛静了,而我也乏了,打了个哈欠,说:“我困了,弥儿也早些歇息吧。”说完,我转身往内室走去,原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回去,但我听不到身后有任何动静。
我觉得奇怪,便往回看去,只见他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了?”我问。
蓦地,他抬起头,张了张嘴,却没说话。我走上一步,心想他今天古古怪怪是不是病了,正要伸手探他额头,他却说:“很晚了,弥儿回去了。”
我手伸了一半,他却飞也似得跑了出去,留下一阵风。
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完全不明白状况,这孩子,真是越长大越让人捉摸不透,莫不是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知道的……思及此,我耳根竟有些发热,青春期,定是青春期到了。
顿时,又忍不住发笑,这孩子,还真是长大了呢。
*
安眠了一夜,一夜过后,平静消失了。
今日起了个大早,就连平日最早起床的弥儿都还在房里。过了这么多年,已是许久没有早起了,今天突然来了兴致,然而起得太早,府里除了一些负责早膳和打扫院子的下人,甚是安静。
没什么事,只能坐在院子里悠闲地赏花,手里把玩着玉如意。
说到这玉如意,是小弘出殡后的那天,说是宫里收拾遗物时发现的,宫人不敢随意碰触小弘生前用过的东西,倒是宁子仲,没有任何顾忌,一一整理好放了起来,同时发现了这玉如意,见锦盒里放着署名给我的字笺,便交到了我手中。
起初我觉得奇怪,他平白无故送玉如意给我做什么?后来仔细看过之后,才发现这玉如意与一般的不同,头部特意雕成了槐花的模样,而字笺中也写到,说是拿着这玉如意便能知道槐花与落霞的故事。
可是过了这么多天,我始终想不通一块玉石能够告诉我什么。
这个疑惑困扰了我许久,到后来想着是不是他故意整我来着,便无心再去思索。
仰望天空,白鸽飞过,鸟儿尚能自由,而我只能被困牢笼之中,顾不得自己,也顾不得别人。
如此,又过了三日。
“姑娘好兴致。”陌生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我从石凳上站起,转过身。
一转身,只见一衣装华丽的男子站在离我十丈处,笑眯眯地看着我,他虽笑着,可那一双阴暗的眼睛令人提不起任何好感。
不过相比之下,站在他边上的那股气息熟悉得令人不寒而栗。我难以置信地倒退一步,腰部狠狠地撞在石桌边角上,刺骨地疼。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