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天边的那颗星辰看着孤零零的。
新安巷中几户人家已经开始了劳作,一个老人嘟囔,“怎地没听到伯府那人叫嚷呢?”
儿子说道:“爹,他不是跟着个和尚走了吗?”
“是了,出家了。”老人说道:“早上没这一嗓子,这还真是不习惯。”
“少爷,起床啦!”
老人一怔,“谁在喊?”
是孙重楼。
他半夜摸到了伯府,堂而皇之的翻墙进来,巡夜的护卫发现了他,瞪大眼珠子,问他是不是鬼,被孙重楼一巴掌拍在脊背上,差点抽背过气去。
孙重楼就坐在厨房门口等,直至时辰到了,这才扯着嗓子叫嚷。
今日他多叫了一次,舒坦的道:“我说怎地醒来了不舒坦,原来是没这啥……少爷说的拉嗓。”
本来还能睡一刻钟的厨子听到喊声,不顾妻子的嘟囔,飞也似的穿衣,一溜烟就来到了厨房。
“石头。”厨子仔细看着孙重楼,见他衣着完整,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进了厨房,问道:“想吃啥?”
“糯米鸡,羊肉馅饼,鸡汁煎饺……”
“马上就做。”
厨房里很快就传来了忙碌的声音,帮厨的也来了,同样先看看孙重楼。
“师父。”孙重楼冲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富城笑了笑。
富城扫了他一眼,问道:“饿了?”
“嗯!”
富城摸出一块肉干递给他,“吃吧!”
“石头!”
护卫们起来了。
仆役们也起来了。
于是当蒋庆之披衣到了前院时,就看到孙重楼被众人围在中间,嘴里嚼着肉干,看似被噎着了。
“和饿死鬼般的穷凶极恶。”窦珈蓝嫌弃的递过一杯水。
“你不知道……”孙重楼喝了一口水,拍拍胸口,“他让我跟着去化缘,就得了半个馒头,越吃越饿……”
厨子跑出来,给了他一块煎饼,“先吃一口垫吧垫吧。”
孙重楼接过煎饼,几口吃了,拍拍肚皮,“还饿……少爷。”
蒋庆之就站在侧面,蹙眉看着这厮,“不练武了?业精于勤荒于嬉,拳不离手,曲不离口!”
“哦!”
众人这才发现今日都没操练。
校场上,徐渭一套刀法杂乱无章,三丈之内没人敢靠近。
胡宗宪的太极拳打的歪歪斜斜的,站都站不稳。
窦珈蓝的刀法忽快忽慢。
散步的夏言走几步停一下。
蒋庆之的绝世刀法也有些心不在焉。
孙重楼突然停了下来,“我知道你们都想问我,那就问吧!”
唰!
所有人都停下来了。
“那个和尚是你什么人?”
“他要带你去那个什么寺庙干啥?”
“你怎么回来了?”
“停。”夏言叫住了众人,“让他一个个来。”
孙重楼拎着厚重的长刀恍若灯草,“那和尚是我爹的师弟。他准备带我回去,说是修炼几年,便让我接手大纵寺。”
“那你怎么回来了?”窦珈蓝问道。
孙重楼嘿嘿一笑,“我跟着他出了京城,一路往西。饿了便去化缘,残汤剩菜都吃不饱。饿的肚子直叫唤。”
众人看着他那宛若熊罴般的巨大身材,想想澄荥化缘的小钵,不禁笑了。
“当夜我和他就睡在一个破庙里,半夜我突然就醒来了,像是什么没做。后来我就想着,少爷没我叫唤会赖床……”
“胡说!”蒋庆之义正辞严的道:“我从不赖床。”
“你在苏州府就会赖床。”孙重楼说道:“那时你说让我每日凌晨叫嚷,直至醒来。”
“那只是哄你的。”蒋庆之呵呵一笑。
孙重楼说道:“我就悄悄的想摸出去,刚走两步,就听到有人在身后叹息,吓的我毛骨悚然。”
一个破庙里,半夜三更突然身后传来叹息声,换了别人估摸着能一窜三尺高。
“原来是澄荥,他说……贫僧一看你便是俗世有事未了,若是不能了,就算回到大纵寺也会心不在焉。”
孙重楼挑眉道:“我说是呀!那怎么办?澄荥说,若长威伯只是寻常的勋戚也就罢了,可此人杀戮颇多,大明当下的局面……后续怕是少不得四处征战。他是杀神,你是金刚……”
孙重楼干咳一声,“我听了金刚就不舒服,便说,少爷说我是阿修罗,澄荥瞪大眼珠子,说,阿修罗?我说是呀!他就突然叹息说,这都是缘。你缘未了……这也是天意。”
“说重点。”有人催促,众人回头对他怒目而视。“澄荥问我,可舍得走。我说……”孙重楼提高了嗓门,“舍不得。澄荥突然就松了一口气,说,你今日跟着贫僧出京,一路回头一百三十九次,嘴里嘟囔少爷两百零三次。痴儿痴儿,既然不舍,那便回去吧!”
孙重楼兴高采烈的道:“我一听就准备跑,澄荥叫住我,让我告诉少爷。少爷,澄荥说什么五年为期,五年后他会再来京师,带我回大纵寺。”
“知道了。”蒋庆之一脸不耐烦,“练武!”
“开练开练。”徐渭拔出长刀,“老胡,和我对练几招?”
胡宗宪摆出一个揽雀尾的姿势,“要不,来推手?”
“得了吧!软绵绵的不爽利。”
“有胆就试试。”
“试试就试试。”
徐渭和胡宗宪玩推手,窦珈蓝的刀法看着恢复了正常,好像更犀利了些。夏言散步的速度更慢了些,越发的云淡风轻了。
“少爷。”孙重楼拎着长刀过去。
蒋庆之一脸嫌弃,“就知道你会回来。”
“澄荥说五年为期,五年后……我真要去那个什么大纵寺?”孙重楼嘟囔道:“要做和尚很苦呢!吃不饱,穿不暖。可澄荥又说,那是我爹的基业,什么基业,和尚要什么基业?”
“他骗你的。”想到澄荥为了哄孙重楼去大纵寺,违心编制了一番谎言,蒋庆之不禁乐了。
“那五年后他来了咋办?”孙重楼问道。
“五年后啊!”蒋庆之杵着长刀,摩挲着光溜溜的下巴,“五年后,兴许崖儿城就不在了。”
“为何不在了?”
“自然被收了。”
“谁收了?”
“大明啊!”
“哦!那就是……不用去了?”
“嗯!”
早饭时一家子都很欢乐,蒋庆之在后面和李恬吃饭,李恬破天荒叽叽喳喳说过不停,什么孙重楼不在家里就没有笑声。稍后她又嘱咐黄烟儿,以后有什么方外人来找孙重楼,一律说不在。
裕王两兄弟,外加一个长乐来到伯府时,见到孙重楼也颇为欢喜,长乐说昨日道爷都唠叨了几句……
“父皇说,那么傻的小子去了西域那边,弄不好就被人卖了。庆之那瓜娃子也蠢,一个和尚罢了,寻个由头就打发了……”
孙重楼只知道笑。
蒋庆之和夏言出来了。
“今日不授课。”蒋庆之说道:“都来帮忙。”
“二叔。”朱时泰来了,蒋庆之叹道:“你爹还真是不怕国公府被人灭了?”
……
“二位殿下去了,朱时泰也去了。”
杨清和韩瑜正在吃早饭,得到消息后,杨清有些纳闷,“朱希忠为人八面玲珑,不得已绝不得罪人。更遑论此事关乎我儒家颜面,他知晓咱们不可能会袖手。怎地依旧敢让朱时泰去掺合此事?”
“老夫也有些纳闷,以往朱希忠和大儒往来很是尊重,如今却把我儒家往死里得罪……”
……
“我爹说了,若真是被灭了,我一大家子便到二叔家来吃喝。”
朱时泰有些兴奋,有种参与了重大事件的史诗感。
“去吧!”蒋庆之指指裕王二人那里,今日他们将充当介绍人的角色。
周夏来了,今日他特地告假来帮忙。
“老师,我昨日问了几个士子,提及墨学时,大多避之而不及。有几个士子问了些情况,特别是问了出师后可有安排……”
周夏看了蒋庆之一眼。
“世人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不稀奇。”蒋庆之说道:“在并未深入了解之前,咱们凭什么吸引那些士子冒着得罪儒家的危险来就读?就是利益。”
儒家有个毛病,那便是所谓的耻于言利。
“人活着就得谈利益,比如说我墨家兴起为何?就是为了让墨学能成为当世显学,这是利益。比如说今日墨家招收弟子为何?是为了将来扩张墨家……这同样是利益。”
蒋庆之见裕王等人围过来,正好当做是一课,“不要耻于言利,而是勇于言利。从利益处去分析万事,就会看透许多虚妄……不至于被人忽悠。”
他说这话时多看了裕王一眼。
“表叔说的是透过现象看本质。”景王的领悟力和智商确实是高出裕王一筹。
蒋庆之点头,“为人处世如此,我墨家的学问也是如此。世间万物都有其运行的脉络,找到这个脉络就能发现万物根本。”
“伯爷,什么是万物根本?”有人问道。
蒋庆之说道:“万物并非咱们肉眼看到的模样,若是能借助某些放大视线的东西,便能发现更为细微的一面……而这一面,便是万物的组成和运行脉络,便是这个世间的准则……这便是道!”
身后的呼吸有些急促,蒋庆之心想这谁啊!激动的不像话。
他缓缓回身,身后站着十余士子。
朝阳洒落,十余士子行礼。
“见过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