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锵明显的楞了一下,就在陈校霍然起身时,他淡淡的道:“县尊故作不知就是了。他见无人相迎,自然会觉着无趣,自行离去。”
陈校蹙眉,“就怕他借此闹事,或是弹劾本官怠慢他。”
“就说有事,难道他还能来县衙查探不成?”王锵笑道,“此刻他应当满脑子都是苏州府的那件事儿,哪有心思找茬。”
“说实话,那件事儿……”陈校看了小吏一眼,小吏赶紧告退,出去后嘟囔,“那位伯爷看着可是来者不善。”
大堂里,陈校低声道:“那件事儿果真是神灵降下了责罚?”
王锵眼底有鄙夷之意,一闪而逝,他笑吟吟的道:“墨家乃邪门歪道,不出山则罢,出山自然会惹来神灵震怒。
此事有人亲眼目睹,那雷霆宛若巨蛇蜿蜒从天而降,轰击在那沼气池之上,那巨响震动山野,许久未散……”
“天爷!”陈校捂额,“幸而不是发生在我常熟。”
这时外面有人喊道:“你这是要找谁?止步!再不止步就动手了!来人,来人……”
脚步声密集传来,陈校怒道:“是谁擅闯县衙?”
“是我!”
随着这个声音,蒋庆之走进大堂。
他目光转动,“谁是王锵?”
陈校起身,而王锵却坐着,闻言他缓缓起身,“在下便是,这位……”
蒋庆之看着他,“本伯蒋庆之!”
呼!
瞬间陈校脑海中仿佛刮过一场大风,想到了关于蒋庆之的各种传言:蒋庆之杀人不眨眼,在京师曾当众枭首俺答部使者。在大同城外用尸骸堆积成山……
“见过伯爷。”陈校不敢怠慢。
王锵慢腾腾的起身,刚行礼,蒋庆之喝道:“拿下!”
王锵下意识的后退,喊道:“来人!来人!”
“叫谁呢?”孙重楼进来,一手提溜着一个男子,随手砸去。
卧槽尼玛!
这是人啊!
王锵低头,两个随从前后从头顶掠过,随即坠地,不知摔断了哪里,撕心裂肺的惨叫起来。
蒋庆之也有些愕然,他突然发现,自从上次中毒后,孙重楼这个憨憨的性子好像就有些变了。他本以为是长大了,可如今看来,好像不对。
孙重楼过去,劈手抓住了王锵,两巴掌就把这位王氏家主抽的嘴唇青肿如腊肠,接着就准备来个头槌。
“好了。”蒋庆之喝住了孙重楼,这厮松手,笑嘻嘻的道:“跪下!”
王锵捂着嘴,刚想厉喝,可看到孙重楼那笑嘻嘻的模样,不禁腿一软就跪了。随即他觉得羞辱难当,便嘶声道:“在下何罪之有?长威伯虽说位高权重,可若是没个道理,在下当为王氏讨个公道。”
陈校苦笑拱手,“伯爷,这位是王氏家主。王氏多年来……”
你懂的,就是苏州府地头蛇之一。您来苏州府是办事儿的,不是来得罪人的。得罪了地头蛇,回头那些人群起而攻之,您也得退避三舍不是。
官场讲究的是话说三分,其一是不给别人抓把柄的机会,其次是卖弄,仿佛不如此就无法展示自己的威严和深沉。
蒋庆之大马金刀的坐下:“出发前,朝中严首辅委托本伯查探苏州吏治,严首辅说,听闻苏州吏治糜烂,本地百姓怨声载道。本伯本不信,可甫到常熟境内,就听闻有王氏在常熟作威作福。”
严嵩若是听到这番话,定然要隔空给蒋庆之一拳。
陈校叹道:“伯爷,这话……”
王氏在本地好歹也是望族,就算是侵吞田地,吃相也颇为不错,少有给人把柄的时候。您这话……还说什么作威作福,谁信?
但蒋庆之不去苏州府府城,而是径直来到了常熟,这里面有什么道道?
陈校一边劝说,一边琢磨着此事。
而陈校却在发狠,冷笑看着蒋庆之。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不知蒋庆之为何针对自己。但既然动了手,这事儿就没完。
等他脱身后,定然要去一趟苏州府,联络一番几个姻亲和老友,给蒋庆之好看。
他正在心中发狠,蒋庆之拿出药烟,淡淡的道:“身为县尊,大白天你不去理事,却与本地豪族密议,在密议什么?”
这话恍若惊雷,炸的陈校外焦里嫩。
他脸颊颤抖,“伯爷,下官……下官不曾密议呐!”
“那你二人方才在说什么?”蒋庆之森然道:“本伯带着密旨南下,拿下一个县令想来会让严首辅颇为欢喜。”
南方历来是严嵩头痛的地儿,喜欢这地儿的富庶,但却恼火于眼睁睁看着每年银钱无数,却落不到朝中半文。
严嵩再度躺枪。
陈校知晓自己麻烦了。
他若是开口否认,可看蒋庆之的意思,分明就要把此事办成大事儿的意思。
不对!
陈校突然想起一事,王锵先前的意思,苏州府那边给蒋庆之准备了杀威棍,就等着他去挨棍子。可蒋庆之却突然来到了常熟……
同年某次赴任途经常熟,陈校设宴款待,席间同年说到了京师趣闻,特别提到了蒋庆之。
——蒋庆之用兵了得,数度击败俺答麾下铁骑,人称名将。可我却觉着此人非是名将那么简单。我观此人行事看似散乱,可最后一收拢,一归纳,竟然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这是把兵法融入了血肉中,随手施为便是兵法。
同年喝多了,叹道:“此等人没事儿莫要去得罪他,否则……”
陈校当时还感慨说蒋庆之如今与儒家为敌,自顾不暇。可如今这人就在自己眼前,看似平静的抽着什么玩意儿。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蒋庆之此来常熟,必然是有伏笔。
我若是反抗,便会成为他的伏笔……陈校心中打颤,“长威伯,此事……容下官再想想。”
此人优柔寡断,不足为虑……蒋庆之把目光转向王锵,“苏州府那边给本伯准备了什么?”
王锵只是冷笑,“有本事便动刀子,看王某可会求饶。”
王氏乃苏州地头蛇,蒋庆之但凡敢弄死他,整个苏州府都会咆哮……那些官吏,豪绅,以及士大夫们会聚集无数人堵他……
多年后,万历帝派人去收税,被当地‘义士’一把火烧死多人。万历帝大怒,要追查此事,但大学生沈鲤等人却抗争反对……
万历帝为此气得数日不食。
而苏州府也发生过抗税事件,导致万历帝被迫撤回了派驻各地的税监和矿监。这也是明末财政崩溃的原因之一……
一个国家的工商业蓬勃发展,但却脱离于赋税系统之外,那么这个工商业富了谁?
富了那些豪商,那些官吏,那些士大夫……
穷了谁?穷了朝中和百姓。
而万历帝无可奈何罢手的原因不止在于朝中群臣反对,他担心的是民乱。
无论是发生在临清的抗税事件,还是发生在云南的纵火烧死税务官吏的事儿,都彰显了一个事实:天高皇帝远,帝王的旨意离了京城就是废纸。
而掌控的地方正是大伙儿的老熟人:士大夫们。
读书,科举,经商,开办工坊,兼并田地……这是士大夫们最擅长的发家致富的手段。
徐阶家族为何那么有钱?
后续的那些所谓众正盈朝的君子们,家族为何如此富庶?
那些反对收税的臣子们,果真是出于公心?
蒋庆之抽了一口药烟,发现王锵正阴郁的看着自己,眼中有厉色闪过。
“石头。”
“在!”
瞬间,王锵就变成了小白兔,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蒋庆之说道:“让他们烧水,我泡个脚。”
他的身子气血依旧有些不足,在这种天气下脚有些冷。
王锵抬头,“王某家中尚有要事,若是无事,王某告退。”
这是试探。
蒋庆之莞尔,“本伯既然动了手,你以为自己还能逃过一劫?”
“王某自问并无触犯律法之处,长威伯这是要屈打成招吗?”王锵豁出去了,“今日要么弄死王某,要么……咱们就京师见。”
王氏在京师也有关系,那些士大夫们得知王锵的遭遇,定然会如获至宝,以此来攻击蒋庆之。
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
“等不及了?”蒋庆之看了他一眼。
热水来了,蒋庆之把脚放在木盆里,舒坦的叹息。
而陈校就这么被他丢在一旁,低着头,一言不发。
若是投靠蒋庆之,回过头蒋庆之拍拍屁股回京师,在场的王锵把这事儿往外一说,他最好的结局就是赶紧辞官归乡,否则必然会死无葬身之地。
“长威伯。”王锵霍然起身,“在下告辞!”
他无罪,谁若是阻拦,那就撞出去!
脚步声在外面传来。
蒋庆之微微一笑。
孙不同进来,单膝跪下,抬头,“伯爷,拿到了王氏兼并田地,草菅人命的证据!”
徐渭接着进来,笑吟吟的道:“夜不收冲进王氏宅院时,王锵的几个儿子正在开什么诗会,一群莺莺燕燕的,被吓得尖叫起来,大煞风景啊!
不过,王先生的书房里却很精彩,那些往来书信的内容,换个全家流放绰绰有余……”
噗通!
王锵脚一软,“伯爷饶命!”
陈校抬头,“伯爷,下官愿与那些人一刀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