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辫和孙大麻子误入筷子城,发现这城中古怪颇多,在一座筷子楼前的大锅里,竟然蒸熟了四个白花花的大胖小子,小衣服小鞋扔了一地,吓得二人魂魄飞扬,这才觉得锅中热腾腾的肉香格外恶心,险些将苦胆都呕了出来。
两人正要逃出城去,却听筷子楼后哐啷啷一阵锁链声响,似是有什么庞然大物蠢蠢蠕动,自远而近,来得好快。锅灶四周聚集的大群老鼠,也纷纷躲入街道两侧的房舍之中。
张小辫常做偷鸡吊狗的勾当,贼智向来机敏,见状不妙,立刻吹熄了手中提的灯笼,同孙大麻子两人俯身藏在一排低矮的楼阁后面。那些用各种筷子搭造的房屋高低错落,恰好遮住了他们的身形,又可以从间隙中偷眼窥探前边街上的动静。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知道眼下生死攸关,容不得做耍了,虽然屏住呼吸潜伏不动,但仍止不住心脏怦怦地狂跳,同时更有几分好奇,想看看是谁躲在筷子城里吃孩子肉。
此时那城中的老鼠们,也都在探头缩脑地向外张望着。四下里一时寂然无声,随着铁链拖地的声音越来越近,就从那座筷子楼后爬出黑糊糊一团事物,附近烛光昏暗,也看不十分真切,好半天都没瞧出来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张小辫揉了揉眼睛再仔细去看,原来在那零零星星的残烛灯影笼罩下,出现了一个身裹鼠皮的怪人,身前身后如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许多大老鼠。那人秃着个头,额头上边有戒疤的痕迹,看来像是个僧人。
这僧人生得好似肉磙子一般,胖得连脖子都没了,一颗倒三角形的大秃脑袋上,只有头顶有一绺头发,扎成了一个童子般的发鬏儿,胡乱缠着几圈红线绳,从后脑勺看整个儿就像颗大鸭儿梨,却又像个道童,一张肥肥白白的大脸上小鼻子小眼,五官全都挤作了一堆儿,要不是在灯底下看去还有几分人模样,活脱就是一只成了精的大白耗子。
那和尚身裹一件倒打毛的火鼠皮袄,破破烂烂不知在地洞里钻了多少年月,皮毛都已磨得又秃又平了,里面则只挂了条极肥极宽的大红肚兜,上面绣着鲜艳活泼的鸳鸯戏水。也不知这人是怎么保养的,全身肌肤光润洁白,吹弹可破,好似能滴下水来。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见是个胖大的僧人,提着的心先放下了一半,但看那僧人装束举止都格外诡异,僧不像僧,道不像道,又想到锅中的几个小孩,不免惧意又增,寻思这和尚多半是哪方妖物所化,莫非专吃人肉?灵州地面上多有“老鼠和尚吃人”的传说,未知真假,难道正是应在此间?
正诧异之际,就见那穿火鼠皮的僧人已爬到了筷子楼前,停下来趴在地上气喘吁吁。他似乎常年不见天日,身上裸露出的皮肉,白得没有半点血色。他身后像老鼠尾巴似的拖挂着几百条小孩子戴的长命锁,有铜的也有银的,稍微一动就哐啷哐啷地跟着乱响。
那人歇了好一阵子,缓缓起身,嘴里叽叽咕咕地念念有词,像是在学鼠叫般自言自语,同时用又短又粗的手指打开筷子楼的楼门。张小辫和孙大麻子藏在暗处偷眼张望,一看筷子楼中的事物,竟是一团珠光宝气,晃得人眼前发花,什么金锭银锭、玉石玛瑙,在那座楼中塞得满满当当。
这时恰有一群老鼠搬运银子过来。张小辫曾亲眼见过老鼠偷鸡蛋的情形:一只老鼠仰面倒地,用四个爪子把鸡蛋抱在怀中,别的老鼠衔住它的尾巴拖拽,如此一来,便可把鸡蛋运回鼠穴。此刻看在眼里,原来筷子城里的大群老鼠,正是用这法子偷运金银,将一锭锭大银送至楼下,都由那僧人拾起来纳入筷子楼里。
张小辫见财起意,便觉口干舌燥,看得心里动火,眼珠子发蓝,心想那林中老鬼果然没骗三爷,槐园里真有好一桩奢遮的富贵,只是如何才能取到手中?眼见现下时机未到,只得先行忍耐,继续躲在房舍后面静观其变。
那地洞里的僧人似乎能驱役老鼠,筷子城中的大小老鼠,无不听他指挥,一趟趟地往返奔走,不断运来银子和竹筷。那人每捡起一块银子,便在脸上反复摩擦,叽叽地偷笑一阵,然后才恋恋不舍地放进筷子楼里。那张怪脸上的神态极是贪婪可憎。
不久搬完了银子,重新关上楼门,又全神贯注地拿筷子堆砌楼阁。那人大概不会行走,只能和不会走路的孩子一样手足着地。过了好一阵子,他用手揉了揉肚子,似乎觉得有些饿了,便爬到蒸锅前,用鼻子猛嗅肉香,脸上喜动颜色,嘴边垂下一串馋涎。
那人揭开锅盖,从中拽出一个蒸熟的小孩,倒拎在手里看了看,随即扯胳膊拽大腿,把骨肉都扔在地上。四周的老鼠们纷纷从房舍中钻出来,扑过去争相夺食,那人咯咯怪笑了两声,把手中剩下的小孩脑壳捧住吸吮汁水。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看得又是惊恐又是恶心,只好闭了眼不再去窥探,可那吸溜的嘬脑浆子声,以及群鼠嘁嘁喀喀啃咬人肉的响动,仍是不住地钻进二人耳朵里来。
张小辫只好用手去堵自己的耳朵,不料他躲得时间太久,又是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腿脚血脉不畅,四肢多已麻木了,一抬手便使身体失去了重心,竟向前扑倒在地。他怀中藏的那只黑猫,本是吓得蜷成一团,这时正好被他拿压了一下,吃不住疼,立刻发出喵呜一声惨叫。
正在分吃死孩子的群鼠忽然听到猫叫,都是一怔,无数双鼠目齐刷刷盯了过来。那身裹火鼠皮袄不僧不道的怪人,也缓缓抬起头来,脸上神色木然,嘴角边挂着肉汁,两只小眼睛不住向四周打量。
张小辫暗暗叫苦:“乖乖不得了,这回泄露了踪迹,多半也得被抓到锅里活活清蒸了。老天爷不开眼,怎的偏让张三爷如此命蹙?”
孙大麻子见被破了行藏,仗着血勇之气,还欲做困兽之斗,握起手中棍棒想要上前放对,谁知那身穿火鼠袄的僧人,在喉头里发出咕咕咯咯一阵轻响,筷子城里的无数巨鼠倾巢而出,同时涌向张小辫和孙大麻子的藏身之处,围了个水泄不通。
常言道得好,“好汉难敌四手,好虎架不住群狼,耗子多了啃死猫”,那密密麻麻成群结队的大量老鼠环攻过来,岂是孙大麻子能招架得住的?
那妖僧见有生人进了筷子城,显得怒不可遏,不待群鼠围拢,便噌的一下当先蹿到近前。他那一身的肥肉足有两百多斤,压得房倒屋塌。张小辫和孙大麻子就觉腥风扑面,气为之窒,还来不及挣扎反抗,便已被掼倒在地。
张小辫自知命在顷刻,便将怀中的黑猫揪住,想投出去来个声东击西,以便趁机脱身。可那黑猫早吓坏了,缩在他怀里不肯出来。
张小辫没抓到猫尾巴,情急之下,两手各揪住一只猫耳朵,硬生生将黑猫拽起挡在身前。揪猫耳朵本是古代相猫术的一种手法,据说判断一只猫的筋骨如何,可以揪住两只猫耳把其拎在半空,如是善能捕鼠的佳猫,它耳朵吃疼,就会缩起四个猫爪,猫尾巴卷上头顶,全身团成一个毛球,以此来减轻耳部的疼痛;反之如是懒猫,一旦被人揪住耳朵提起,则只能四爪乱蹬,龇牙咧嘴地惨叫,像这种猫就追不上老鼠。
讲到这插一句,有道是“说三国离不开诸葛亮,讲赵云离不开长坂坡”,咱们这回话本的名目是《贼猫》,《贼猫》必然离不开传古便有的相猫、纵猫之术。此乃咱们这部书的“书胆”,可这都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先说张小辫慌乱之中揪住黑猫的两只耳朵,将它拎到半空。那黑猫是家养之猫,比猫儿巷里的野猫更为懒散,借着猫仙爷的荫福,一直在灵州城里活得无忧无虑。虽有一身月影乌瞳金丝猫的上佳筋骨,却从未捉过老鼠偷过金银,平日只是上树登檐,以追捕鸟雀为戏,饿了就溜进厨房偷鱼偷馒头,此时一双耳朵受疼,便想学它老祖宗那套缩爪卷尾的法子,却奈何争气不来,猫尾巴刚卷到一半已到极限,四只猫爪更是只能在身前乱蹬乱挠。
恰好那僧人爬到张小辫跟前,冷不防凭空冒出一只黑猫来,正与他脸贴着脸,人眼猫眼四目相对,猫爪子全都挠在他的脸上,立刻抓得鲜血淋漓。那僧人本就容貌丑陋,满脸是血更是显得狰狞无比。他是吃惊不小,那黑猫更是害怕。灵州所产之猫,平时好端端的也就罢了,可它们一旦心觉恐怖,惧怕到了极点,双眼便会迅速充血变红,在月影乌瞳金丝猫那喵呜的惨叫声中,一双猫儿眼顿时变得血红血红,直如暗夜中的两盏红灯一般。
不到生死存亡地,哪得猫眼显奇踪?只因那怪僧被黑猫这双血眼一看,才使得“马上摔死英雄汉,河里淹死会水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