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齐了饷银,日夜兼程送至辽阳,再由辽东都司府发往山东,至此,总算有惊无险地平息了一场风波,扼杀了一场大祸。
傅氏自那日被婆母教训之后,性情大变,整日郁郁不欢,动辄拍桌摔碗,砸杯掀碟,时常迎风垂泪,暗自低泣。如今她胃口比从前翻了两三倍,还偏要吃那难得一见的江南时鲜,把个三多堂折腾的人仰马翻。好在新来的两个丫鬟,一个卉儿一个连儿也教导出来了,能帮着做些捶肩捏腿,端茶递水的琐事。只是苦了容姑姑,片刻离不开,日日不得睡,直熬得双眼深陷,面无血色,飘飘忽忽的就剩下半口气了。
祁老夫人不爱管她,但惦记着祁川的嘱托,不得不管她。每日雷打不动地上三多堂关怀慰问,回回被气出一脸血,休养一夜后又杀过去,就这么循环往复,相持不下。
傅氏对着红药倒还有好脸色,成天喊着要见女儿,每每得了什么好吃食都要给她留一勺,红药在她屋子里混了小半月,吃的是油光水滑,面如银盆,倒是傅氏总不见长肉,只一个肚子又圆又挺。
“怎么见吃不见长的,”祁老夫人纳闷。
“太太肚子这么大,莫非怀的是双生子?”许妈妈猜测。
“…”容姑姑心情复杂,只求太太速生。
“且不论是不是双生,都不能让她再这样吃下去,省的孩子太大,生起来受罪。”祁老夫人拍板。
那母女两个正凑在一起,吃着祁老夫人千辛万苦淘换来的糯米藕,傅氏听了,没等嘴里咽干净,就抹起泪来。
“我怀的还是不是祁家的骨肉了?您要是看我不顺眼,就一条绳子勒死我算了,爽快些倒好,也省的受些零碎罪。”
祁老夫人最近被她磨平了性子,闻言也不置气,只来回数着手上的檀木佛珠,默念道:菩萨在上,求求您快把那个矜持厉害的儿媳还回来,信女再也不抱怨她心机重不服管了!
年关将至,祁家上下忙碌起来,采办年货,腌肉做酒。祁老夫人操持了几天,不幸受寒着凉,被迫撤下火线,回屋养病,她又不情愿红药跟着傅氏胡闹颓废,索性把红药发落给许妈妈。
“都给我扫干净了,别落下一片叶子。”许妈妈叉着腰站在慕萱斋左次间里,督促几个小丫鬟打扫院子,红药穿着大红花卉纹缎面小袄,墨绿色缎面裤子,坐在靠窗的炕上,面前摊着本账簿,一双小肥手不停地打着算盘。
“妈妈,我算出啦,你看看”红药摆弄了半天,得出个数来,许妈妈凑近一看,摇摇头:“还是不对,姑娘再试试?”
红药皱起了肉乎乎的脸,挫败的很,她练了一上午,还是错多对少,这算盘珠子明明都是圆胖圆胖的,怎么不像糖葫芦一样讨喜。许妈妈见快到晌午了,也怕她累了,便道:“要不今个就到这里了,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的。”
“妈妈说的是,我的眼都花了,肚子也叫了好几声呢。”红药哪有不肯的道理,半个时辰前她就想偷懒了。
“好好好,咱们先用些点心,缓一缓。”许妈妈知道她的习惯,早上不肯老实吃东西,还不到下一顿就饿了,快手快脚地拾掇了炕桌,招呼丫鬟从厨房取来一碗鸭梨炖的甜汤,一碟黄米面枣糕,一碟外头买的顶皮酥果馅饼儿。
红药吃的香甜,许妈妈看着高兴,她伺候过祁老夫人,也带过祁川,唯独觉着红药是最可心的,不挑食好养活,白白胖胖,见人就笑,这才是女孩子家该有的样子,她那老主子要是有这一半招人疼,该有多好。
许妈妈追思起往事,便抓着红药给她讲古。
“老夫人小时候只爱舞刀弄剑的,一让她绣花缝衣服就喊肚子疼,她上头都是哥哥,宠着让着,还带着她四处撒野,上山打猎,下河摸鱼,就会胡闹。过不了几年,蒙古和女真联手,直打到广宁城下,那时候也是冬天,城里缺粮,一麻袋的金子换一斗米,遍地都是饿死的人,”红药听到这里,点心也吃不进去了,许妈妈却不以为然:“您不知道,这死人不可怕,活人才可怕,饿极了什么都吃,体弱的挖土削树皮,身子强壮的就抢小孩杀老人。”
红药打了个抖,手里的馅饼掉在炕桌上,许妈妈讲的正起劲,也没顾得上收拾:“康家家底厚,爷们都守城去了,留下一屋子女眷,怎么不遭人惦记,老夫人就扮成个男孩,拿着把弓,日夜躲在屋檐上,见一个杀一个。多亏了老夫人有勇有谋,才保全了一家老小。”
红药彻底折服,十分捧场地拍起手来。
“可惜老夫人不是男儿身,年纪大了终究是要嫁人的,她偏偏在这上头跌了个大跤。”许妈妈说的口干,红药乖觉地给她倒了碗茶,“自那战之后,不知从何处传出老夫人悍勇的名声,这些该烂舌根的,死里逃生的人了,也不给自己积阴德,这话一说出去,谁还敢上门说亲?一耽搁,年纪大了,不就更没人肯要了,还好老夫人的父亲当机立断,从手下人里挑出个年轻后生,好说歹说,总算是把老夫人嫁过去了。”
红药恍然大悟:“原来祖母是逼着祖父娶她的呀。”
“这话不中听,却也没说错,祁家不如康家,当年你祖父不过是个五品的千户,可康家大老爷还是个指挥使,那去世的老太爷可是个参将呢。更不消说你祖父还是个庶出的,老夫人可是实打实的嫡女呢。”纵是过了这么多年,许妈妈犹自愤愤不平:“祁家那伙人打一开头就认定了咱们仗势欺人,对老夫人就没什么好脸色,他们也不想想,说到底还是老太爷自己点头同意的,怪得了谁。”
“最可气的是那老姨娘,仗着是老太爷亲娘,赖在两口子院里大摆威风,呼三喝四,指五骂六的,老夫人要是敢顶嘴,她就跑去老太爷面前撒泼哭闹,数落老夫人德行有亏,怠慢了她。其他几房都乐得看笑话,一句公道话都不肯说,老夫人那个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哪里咽的下这口气,闹腾起来,干脆连房门都不让老太爷进。”
又是个低嫁高娶的例子,一方是青年俊杰,前途无量,一方是上峰女儿,性子骄横,祁老太爷捧着个一身刺的祁老夫人不知所措,祁老夫人也想过收了性子来着,但形势不由人啊,家里人指指点点,亲婆婆就是个破落户,打打闹闹中夫妻两个很快反目成仇。
“老夫人吃软不吃硬,总等着老太爷哄她劝她,可老太爷怎会如她的意,不让进门也罢,转头就纳了个良家妾。”
红药暗道不好,这可坏事了,天下要大乱啊。
不出所料,许妈妈继续道:“老夫人那个气的,提把刀找老太爷拼命。那妾室手段厉害,挡在老太爷身前演了出舍身为主的大戏,激的老太爷和老夫人大吵一架。老夫人是气病了,好在老天开眼,问诊的大夫把出了喜脉,祁家总不能不要这嫡子吧,老太爷的嫡母这才站出来,护着老夫人生下了老爷。”
祁老夫人这婚事,说好也好,说坏也坏。夫君出色,却不如娘家显贵;不讨夫家喜欢,但运气不差,一举夺男;夫妻不合,碍着面子也还能凑合。就这样不尴不尬的过日子,对常人来说或许还算是一生顺遂,但她岂是寻常女子,到底是意难平,气不顺。
“老夫人吃亏在面子硬,装不了样子,平白无故就做了坏人,再厉害有什么用,和爷们硬气,伤心的还是自个。”许妈妈苦口婆心地说道:“咱们姑娘家,得会做人,说软话,面上不显,私下计较。”
红药深受震撼,喏喏低语:“嫁人原来这般不如意,我可不要嫁了。”
许妈妈大急,姑娘啊,她要说的重点不是这个!
祁老夫人对这场失败的教诲毫不知情,她舒舒服服地地睡了一觉,头也不疼了,鼻子也通气了,手脚也有劲了。刚坐起来穿衣服,小孙女就摇摇晃晃地端着个小托盘走进来,撒娇道:“我怕祖母饿着,特意给您送吃的来了。”
祁老夫人很是受用:“乖啊,你自个吃,祖母不爱吃甜的。”
“祖母,我吃过了,这是专门为您留的,您可不能不吃。”
祁老夫人定睛一看,果然是吃剩下的,枣糕上还有排牙印呢,她乐起来,能从这馋猫嘴里夺食可不容易啊。
“好好好,咱们红药真有孝心,祖母一定赏脸。”
红药殷勤地递上手绢筷子,祁老夫人被伺候的舒心惬意,这孩子真是长大懂事了,平日没白疼她。
祁老夫人吃的开怀,没注意到小孙女怜悯的眼神,祖母真不容易,没嫁个合意人,孤孤单单半辈子。父亲和母亲是一对,那她就和祖母一对好了,今后她一定会好好陪着祖母,逗祖母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