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过了几日,红药终于盼到了父亲回家。
祁家老爷祁川一月前就因公事离开广宁,如今终于得空回府,一家老小个个喜上眉稍。红药一早起来听说了,更是乐得坐不住,杏儿又哄又劝地才拉住她给她梳头。
头发扎成两个小揪揪,再插一对缀着珊瑚珠的小绢花,抹净了脸,穿上新做的浅紫色花鸟裙,配上圆乎乎的眼睛胖乎乎的身子,看着十分讨喜。
“姑娘,”杏儿蹲下身给红药打理裙边,“刚刚鹃儿来传话,说让您今天早上去慕萱斋同老爷老夫人一同用早膳。”
红药点点头,问道:“父亲知道母亲动了胎气么?”
“应当是知道的,出事那天李管事就让木头去送信了,听说老爷一得了空就连夜赶回来的,骑马跑了整整一天都没休息呢。”
“唉,这下父亲要和祖母置气了。”红药哀叹一声,小脸都皱起来了。那两位都不是好相与的,撞在一块常常惊起疾风巨浪。父亲是携怒而来,祖母又不肯服软,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还是晚点去吧。
慕萱斋里此刻的确是风云变幻,雷雨交加。
祁川天生一张严肃脸,肤色黝黑,眉直脸方,棱角分明。他常年坐镇军中,又自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势,往祁老夫人下首一座,整个慕萱斋霎时鸦雀无声。
祁老夫人看见他这样子就来气,当初也是个依偎膝头讨糖吃的小娃娃,怎长成了这样一副凶相。
“别给我摆你那兵老爷架子,我不吃你那套!”祁老夫人一仰头,干脆不看这糟心儿子。
祁川并不说话,只端着青瓷盖碗喝起茶来。
“够了,不就是怪我没照看好你媳妇,她怀的还是我的孙子,我能不小心嘛?可她自己有一肚子的主意,哪里肯让我插手?要是早听我的,让许妈妈过去照应,哪里会出康黄氏这档子事?”
“母亲,”祁川终于开了金口,一板一眼地说:“若不是看在您的面子上,康黄氏早就进不了我祁府的大门了。”
“不孝子!你这是在和我算账?”祁老夫人气的面红耳赤。
“儿子不敢,只是劝母亲多亲近贤人,疏远佞贼。”
“不用你来教训我,康黄氏我也拉下脸来不要面子地审了,你还想怎样。”
母子两个大眼瞪小眼地对峙起来,祁川正想反驳回去,又想到昨晚妻子的一番柔声劝慰,想到自幼学的那些忠孝节义,无奈地放缓了语气:“母亲,文宁现在有了身孕不比平常,纵有万般不好也请母亲先顾及祁家香火,咱们家从来是不兴纳小的,这孩子是何等重要,母亲应当比我更清楚。”
“我怎会不知,”祁老夫人看他说得诚恳,又可怜他年纪大了还没有孩子,痛快地说:“你放心,之前是我大意,这几日家里都收拾过了,不会再出一点岔子。”
之前,之前是把人安进三多堂被拒恼羞成怒,便撒手不管了吧。祁川苦笑了一下,点点头:“那就劳母亲多费心了。”
“哼,我能歇着嘛?她年轻没经验,还不领情,少不得要我多跑几趟。”
气氛终于渐渐回暖,堂屋里伺候的丫鬟婆子都送了一口气。
预言了一场恶战的红药终于磨磨蹭蹭地到场了,迎接她的却是来自父亲和祖母的两张笑脸,这和想象中的大有出入啊。
“来的正好。”祁老夫人拉住了还没反应过来的小红药。“正说你呢,你年纪也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胡闹了。等等就把你奶娘接回来,早上跟你母亲学学写字读书,下午叫奶娘带着你做女红。”
红药听了,心里大呼不妙,嘟起了嘴:“祖母,这太累人了,我还小呢。”
“你还小?都五岁了,别人家的孩子四岁就学起来了,你呢?《论语》都背不齐,缝个线都缝不直,像什么样子。”
“可...”
“红药,你大了,该懂事了,别让祖母和你母亲操心。”祁老爷当起了严父,板着脸教训起女儿来。
“你好歹也是个官家女儿,和那些小门小户不一样,别让人看轻了去。”
红药只得恭恭敬敬地称是,祁川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接下来的一顿早膳,祁老夫人和祁川都吃的舒心惬意,唯红药食如嚼蜡,愁眉不展,另外两人看她这傻傻的样子,都不厚道地笑起来,倒也其乐融融。红药恶狠狠地一口咬下半个小包子,不管了,今天可要好好玩一天!
可惜,天不作美,午后突然下起雨来,红药只得躲在屋里,开了窗子,正眼巴巴地望着院子里的秋千兴叹,不经意瞄到杏儿和另一人撑着伞走来。
“大姑娘,素姑姑回来了!”杏儿也看到了红药,冲她招了招手。
素姑姑正是红药的奶娘,也是傅氏的陪嫁,后来嫁给了祁川的亲随,做了红药的奶娘。她五官平平,个子也不高,却是个深藏不露的女红高手,半月前被祁家大伯母借去指导临出阁的女儿,早上祁老夫人想起家里还有个天天放羊的小孙女欠人管教,连忙派人去接了回来。
红药看着分别多日的奶娘,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素姑姑倒被她吓了一跳,急忙进屋把她抱进怀里又拍又哄,问她出什么事了,红药便把早上祖母的规定说了一遍,语气愤愤然,听得素姑姑又好气又好笑:“大姑娘啊,你叫我说你什么好,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呢。”
红药有些不高兴了:“我怎么不懂事了。”
“你还和杏儿说可怜母亲不易,可惜自己不是男儿,怎么转眼就忘了?你再不争气,日后你母亲的日子更难过,”素姑姑说话一向直言不讳:“你要是懂事大方,样样拿得出手,撑的住场子,太太当然就有面子了。但你一味只知道玩,长大了一点规矩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太太能不被人取笑嘛。”
红药仔细想想,还真是有道理,再看这些日子所见所闻,那康黄氏可不就是儿女不争气才动不了庶子庶女。还听人说过,母凭子贵,想来也是能母凭女贵的,就是为了母亲,也要好好认字,好好绣花!
她虽然年纪小,爱偷懒,但这次倒是真的放上心了,天天到傅氏房里点卯,下午随着素姑姑绣花。祁川看着很是欣慰,点名表扬了多次,他赏罚分明惯了,就思索着怎么奖励一下刻苦的女儿。
“这才几天呢,就要奖励了,”傅氏捂着嘴笑个不停:“我看你是太宠她了。”
“她做的好就该鼓励鼓励,得了甜头才更有劲。”祁川一本正经地说
“好好好,近来家中多是非,趁此机会让大家出去散散心也好。”
祁川有些担忧地看着傅氏,神情愧疚。
身形单薄,脸上也没甚血色,哪里像有了六个月身孕的样子。
“别担心我,我身子一向不好,你也是知道的。”傅氏苦涩一笑,低头将碎发撩到耳后。
这如何能放心,祁川按了按眉头:“是我没照料好你。” 想起新婚时妻子的红润双颊,如花笑靥,心里伤感。这些年来妻子和母亲争吵不断,自己疲于周旋便一心只系军务,恍然间才惊觉妻子已憔悴如斯,也不知道该如何补偿。
傅氏最善察言观色,看出他的心思,转而问他:“老爷此次能在家歇多久?”
“今天初十了吧,过了十五就该回卫所去了。”
“也不知道该不该问,老爷怎么去了辽阳那么多日?”
“这倒也不是什么机密,说与你听听也无妨。朝廷派了内官过来,谁知道那人竟与总兵不睦,不肯住在广宁,硬是跑到辽阳去了,连累我们这些手下的,我和舒平兄两个人轮流过去照应。”
“这倒是有意思了,一个内官和郑大人能有什么龌龊?”傅氏支起身子,笑着问。
“说来也是个笑话,那内官有个弟弟,后来叫郑大人…”祁川说到这里,有些尴尬,不欲再说。傅氏久不闻窗外之事,正在兴头上,就去拉他的袖子:“叫郑大人怎么了?”
“咳咳,郑大人喝多了酒,将他错认成戏子,羞辱了一番。”
“这,哈哈哈…”傅氏捂着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祁川连忙帮她拍背顺气:“别笑了,担心孩子。”
“这真真是荒唐,郑大人也有如此风流的时候啊。”这辽东总兵郑国忠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几十年来都只守着一个丑婆娘过日子,没想到当年也是个浪荡子。
“年少荒唐、年少荒唐,说来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怪不得不肯住在广宁,怕是保不齐也被当戏子羞辱了吧。”傅氏说着,又笑起来。
祁川有些拿她没办法,自己琢磨琢磨也觉得可笑,再绷不住了,笑倒在炕上。
夫妻两个难得如此温存和睦,傅氏心里高兴,笑过了这阵,又把祁川拉起来,一同谋划着要带着红药和祁老夫人出城游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