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宴最怕良辰短,转眼到了该散席的时候,郑夫人亲自送诸位宾客出了门,看着各家夫人上了马车暖轿。却独留下祁老夫人说话,还屏退了众人,连红药都不准在场。
红药站在在回廊上探头探脑地看着洋洋洒洒的雪花,她早就换上了大红缎面灰鼠皮子的斗篷,苦恼着为何天上飞舞的雪花时是一粒粒黑色的,但落在地上就成了白茫茫一片。杏儿跟在她身后,替她把风帽戴上,轻声说:“姑娘可得裹好了,别着了凉,又该喝苦药了。”
祁老夫人出来时神色凝重,一路上都心不在焉的。红药有些疑惑,唤了好多声,祁老夫人都置若罔闻,自顾自的出神。
“今年时节不好,不论是我们辽东还是江南,收成都欠佳。”
“您也是知道的,这一到冬天,蒙古那帮人就坐不住了,今年怕是来势更凶狠些。”
“祁大人三日前已升了游击将军,领兵三千,从辽河往东一路行至山海关,往来剿寇。”
“老夫人如此深明大义,我替我家老爷谢谢老夫人 。听闻府上太太快要临盆了,家里若出了什么事,或是缺了什么尽管来找我,千万别客气。”
郑夫人那一番话,听得祁老夫人手脚俱寒,一颗心如坠冰窟,这些年来辽东风平浪静,竟让人麻痹大意,忘了这还是国朝边疆,还是群狼环伺的贫瘠之地。如今那血雨腥风将卷土重来,家里又都是弱质女流,连自己也早就不是当年立马扬鞭的康家姑娘了,祁川要是有个意外…祁老夫人不忍细思,拉着红药的手收紧了几分。
红药吃痛,微微挣扎了几下,祁老夫人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怔怔地看着小孙女。
娇娇弱弱,纤细秀美,像未开的花骨朵,经不得一点风雨。这时候身边要是有个男孙该多好,好歹也能撑得起门户,日后还有个盼头。
祁老夫人咬着牙下了决心,等傅氏这胎生完了,定要给她好好养养,一口气再生十个八个出来,再不能叫祁家吃这人丁不旺的苦。
无论祁川上不上战场,家里的小日子还是要照常过,总不能还没打起仗来,就先自乱了阵脚吧,祁老夫人收拾了心情,把这事埋在心底,又开始为了全家人的衣食住行操起心来。
今年天气冷的反常,刚烧的热水,放在架子上不过一瞬就结了薄冰,祁老夫人赶紧派发布匹毛皮给各院,这几日家里个个都拿着快料子舞针弄线,只除了有孕的傅氏和还没出师的红药。
傅氏的肚子已有八个多月,坐卧不便,辛苦极了。早上晨吐,夜里抽筋,若没有容姑姑和小福两人合力搀扶就下不了床,就是躺着得有人帮忙翻身,要不然就喘不上气,这样折腾下来,好不容易养出的一点肉早没了,看着反而更加消瘦。
此等情形之下,自然不能再教导红药了,祁老夫人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这个担子,又因天冷,怕路上受了寒,索性将红药暂时搬进了慕萱斋,祖孙两同睡一个屋子。
红药这一个多月学下来,读书尚可,女红绣花却毫无进益,素姑姑苦着脸拿出她绣的帕子的祁老夫人看,祁老夫人凑近了又拉远了,反复打量猜测,还是看不出绣的是何物,许妈妈从旁插嘴道:“这,是豆芽菜?”
素姑姑摊摊手,无奈道:“姑娘绣的是水鸭子。”
新来的两个小丫头忍不住笑出声,杏儿虎着脸把她们赶了出去。
红药自知丢人了,有些讪讪地挠了挠头。祁老夫人本人也不是什么女红高手,暗道莫非是随了自己?这么一想,再看这歪歪扭扭没头没尾的水鸭就顺眼多了,大手一挥豪气地说道:“才刚学一月,能绣成这样已是不错了。”
众人绝倒。
祁老夫人不会教诗词歌赋,她拿手的弓马骑射又不合时节,无奈只能教给红药另外一样生存技能——下厨。她小时候正逢乱世,总兵和都司争权,蒙古与女真联盟,就连朝鲜都跳出来趁火打劫了一把,广宁城不知被围攻了多少次。这兵荒马乱的,谁家还用得起下人,于是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孩,祁老夫人自小就能烧火造饭,一手厨艺说不上好,但也绝不会差,教个红药还是绰绰有余的。
“豆子要提前泡好,干果也得洗干净了先,”祁老夫人端着泡好的各色豆子给红药看,“这些你可认得出来?”
“唔,这是赤豆,这是绿豆,这是黑豆,这个”红药遇上了拦路虎,想了想后随口瞎诌:“这是白豆!”祁老夫人很想敲敲她的小脑瓜,可惜抽不出手来,只能说道:“它虽是白色也不见得就要叫白豆啊,这可是芸豆。”
大厨房里的两个妈妈捂嘴偷笑,但这回杏儿却没胆子把她们赶出去,只能让她们继续看笑话了。
“今天教你做粥,这可是最简单的,日后也能用得上,你可得记好了。”祁老夫人卷了袖子亲自烧水烹煮,给红药示范了一回杂豆粥是如何炼成的。红药第一次下厨房,好奇得很,倒也耐心看下来了,当然,顺便偷吃了不少点心。
“这豆子不能一齐放下去,有些豆子熟的的慢,得先放,不然别的都烂了,就它还硬着,”祁老夫人料理妥当了,盖上了锅盖,孜孜不倦地教诲着:“家里不计有些什么,都可入锅,加上水,烧把柴就成了。”
红药答了声好,低头去看锅里滚起的泡泡,屋里开始弥漫起香甜的味道,祁老夫人却闻到了不安和焦虑。
她这辈子头一次怨恨自己生在了辽东。
郑夫人是个合格的贤内助,郑大人坐镇广宁,调度军备人马,郑夫人则负责看顾众将家眷,安定人心。祁川作为第一批上战场的将领,他家里自然是重点照顾对象。
距那日席散不过五日,郑夫人就串门来了。
“真要是打起仗来,最受累的还是咱们这些内宅妇人,一大家要照顾,还免不了担惊受怕。”慕萱斋堂屋的大门紧闭,郑夫人和祁老夫人说着前线战事:“我家那大儿子也在祁大人手下,前日传来口信,说暂未碰上蒙古人,只是一路上好些村子都被蒙古人抢掠一空,惨状骇人啊。”
“这般倒是更难对付了,他们马壮兵强,来去自如,散在雪地里也找不到,若有心偷袭,我们怕是招架不住啊。”祁老夫人的军事素质杠杠的,不免担忧起来。
“老夫人真不愧是将门虎女,正如您所言,我家老爷也是担心的不得了,昨日又连夜发了三千兵马,从辽河往东出发,逡巡守卫,直至太原。东西夹击,来往策应,胜算也大些。”郑夫人安慰着祁老夫人,但又何尝不是在安慰自己,亲生骨肉在外出生入死,做母亲的自然是寝食难安,夙夜忧叹,恨不能跟在身边,替他挡着风霜雨雪。
两人相对无言,心里都不好受,郑夫人强打精神道:“今日来,还有一事,这是今年都司府的账册,带来给老夫人看看,也好让老夫人也有个准备。”郑夫人掏出一本薄薄的账簿递给祁老夫人,说道:“此事关系重大,也请老夫人想想办法。”
祁老夫人接过册子,略翻了翻,大惊失色:“竟到了如此地步?”
“可不是嘛,”郑夫人苦笑着说:“自本朝以来,军屯荒废,军饷口粮无非是从百姓手里采买,或拿京例补贴的,再就是从江南运上来。但今年整个辽东收上来的粮食粟米加起来不过十万石,朝中正值龙虎争斗,阁老们闹得不可开交,户部发不出一分钱来,江南又是大涝欠收,一路上粮道漕运还卡走不少,真收到库里的不过五万石。”
祁老夫人悚然,辽东人口众多,驻军数十万,更有马匹无数,这十五万石的粮食散下去,转瞬间就没了踪影。
“今夏有旱,各地的指挥使们也防着岁末缺粮,早有准备,多少都存了些旧粮,但还是远远不够啊。”郑夫人头疼不已,要是真没了粮食,先别提什么抵御蒙古了,随时都有军士哗变的风险,整个辽东岌岌可危,这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祁老夫人阖眼沉吟了半晌,方道:“夫人出身京城,可有从商的熟人?若是有,何不筹钱托人买粮,眼下还来得及。”
这主意郑夫人也想到过,便道:“老夫人说的是不错,只是京里如今一两银买米三石,咱们这二十万大军撑过这一冬至少还需备足二十五万石,再者都司那边要周济灾民,也要买上五万石,再算上来往路上折损,一次买齐竟需二十万两银子,这一时间怎么拿的出来?”
辽东苦寒,不比京畿江南富庶,况且这几年就是国库一年也不过两百万两的收益,就是将全辽东的世家淘光底子也难拿出这么多现银。再者说了,粮商做的就是囤低卖高的事,到时定会虚抬粮价,二十万两恐怕还远远不够。
“那山东今年如何?山东巡抚监察着辽东军务,倘若出了事,他也脱不了干系。”
郑夫人点头应和:“您说的不错,今岁山东小米大丰,价低量多,正想托了巡抚出面买粮,但说来说去,还是难在了这银钱上啊。”
祁老夫人眸光一闪,突然明白了郑夫人的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