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心中诧异,元祥表面却未流露出异色,目光亦不曾乱瞟,只低声应了“是”,便无声退出了人群,下了楼去。
“一个时辰内轻易不可让楼中宾客离开此处。”元祥正色交待守在楼下的下属,“若有人坚持要离去,便暗中使人跟随盯着,切不可由其胡言。”
这是常大将军之意,亦是大都督的交待。
事态未明朗之前,登泰楼中的一切声音都要拦在此门之内,绝不能传出去半句。
交待罢此事,元祥另点了几名心腹跟随,一行人的身形迅速消失在这喧嚣夏夜中。
而元祥离去不久,有一名面白无须的年轻男子来到了登泰楼中。
守在一楼的书童们已大致知晓楼上发生了什么,刚要施礼赔不是将人拦下时,只见对方取出了一封请柬来。
“奉我家常侍吩咐前来……”
司宫台喻常侍?
“我家常侍命小人前来告知一声,圣人差了明女史私下出宫前来此处赏看诗文……”
内侍听得一怔。
她未忘记自己此行的差事,定下神来翻看那些新诗词。
乔央站在人群的最里边,或者说就站在常岁宁作画的书案旁。
“这不是在作画。”乔祭酒的语气有叹息有无奈:“是在被逼‘自证’所谓清白。”
那便是她绝不能在诸文士前就此坏了“信”字,留给这些文士们撒谎狡辩而被拆穿的狼藉印象。
明洛端坐静待。
四下则响起了一阵意外的议论声。
本也不奢求惊艳四座,到底这四座也不是等闲四座,想要惊艳到这些人,起步也得是个魏侍郎。
那侍女折返,低声与明洛说明了事情经过,最后道:“……眼下常娘子正作画自证清白。”
既乔祭酒做得这般漂亮,她便也能更好同圣人交差,这自然不是什么坏事——
想着这些,魏妙青忍不住道:“兄长不去看看吗?”
“我去作何,这么多双眼睛瞧着,我又不能替她来画。”魏叔易面色反倒轻松:“太多人围上去,她会不自在的。”
登泰楼不是寒酸之处,常岁安很快为妹妹寻来了颜色齐全的彩墨。
都不确定她究竟能画个什么出来。
相较之下,那些在三楼处居高望下之人,却是将少女笔下之象尽收眼底了。
是以他一早便交待了那些干活勤快不用白不用的监生们分别守在各处,留意着是否会出现什么疯言疯语,但凡听到了,便需加以提醒劝阻,若执意生事者,那便恕不远送了。
她身边的侍女会意,很快在人群中探听出了详细。
二人施礼后离去。
她既说了那幅红豆图不是她画的,那就一定不能是她画的。
姚翼:“……”
听着四下的讨论声,魏妙青莫名跟着紧张,再看向那被无数道视线注视着的常岁宁,只觉为对方捏一把冷汗——若换作她来画,这么多人盯着瞧,她怕是连颗鸟屎也画不出来了!
明洛听罢,轻纱后一双柳眉微动。
圣人让她前来,本意也只是查漏而已。
楼上有人多看了一眼,但也无暇探寻女子的身份。
守在一旁的常岁安立时道:“彩墨……我去寻来!”
所以,只愿她说的是真话……
乔祭酒方才已得了信儿,此时便也无甚反应,只道:“那便不必声张,将人请上来便是了。”
这位常娘子行事过于张扬,得罪人是难免的……今日遇到这般麻烦,倒也不算如何叫人意外。
他从来都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任由自己长时间身处此等喧嚣之中实在少见。
来人是喻增的心腹,自不会是愚钝之辈,刚入得二楼即察觉气氛有异,见诸多人不知何故均围于二楼中央,他未及去探究,先寻到了常阔。
懂了。
但真正好笑之处在于,原不过只是个孤女而已。
不待他再问,乔祭酒已抬脚走了回去。
此时常岁宁身边只姚夏几个负责笔墨的女孩子在。
想到常岁宁画出来的东西一旦不成样子,她替人尴尬的病已经犯了!
但尴尬且是轻的……
所以,乔祭酒这做老师,此时的心情同他竟也是一样的——
乔祭酒一听便懂了,只点头道:“知晓了,叫他放心便是了。”
譬如此时——
至于彩墨真正流传开来,不过是这短短数十年间之事。
“咦……”
二楼中,众人虽围聚在前,但都不曾过分靠近常岁宁,故没办法真正看清她画了些什么。
但纵是离得不近,也有人看得出那作画的少女先在那张横铺满了整张书案的宣纸上勾勒出了简单的画线轮廓。
这也无甚意外之处,乔央为国子监祭酒,虽表面看着不着调了些,但曾入状元之身入先太子麾下做幕僚军师之人,于一些敏感之事上,又岂会是大意鲁莽之辈。
但他有个经验之谈……
先不提究竟有几分本领,但在众人面前,这胆量架势倒是先立起来了!
有胆量自不是坏事,但若本领支撑不了胆量,便少不得会落一个不自量力贻笑大方的下场。
过于干净了——
这场拜师宴,便会成为一座断桥,将她就此拦下,让她再无前行的可能。
无论是这些诗词,还是将这些诗词捧到她面前的这一举动。
这一点是如何至关重要,她此时或许还并不清楚。
令她想要冷笑的是,有些人无论如何任性胡闹,总有人在背后替那人处理好一切。
垂着的轻纱后,那双眼眸扫过楼中景象。
“竟还是要作彩墨画……”
一众围观之人纵是好奇,却尚是有分寸的,并未离那作画的少女过近,以免惊扰到她。
“彩墨。”常岁宁道。
先后错开着翻看了数十篇之后,明洛心中即有了计较。
但这已不是他第一次“破例”了——
这幅画关乎的是常岁宁的名节与清白。
打人厉害的,大多于文道上会稍有些欠缺……文武双全者自然是有,但既然单被拎出来造了个词来称赞,正是说明了它的稀缺性。
明洛看向那众人围聚之处。
单看那幅少女红豆图,实则用色便不算高明,不过瞧个鲜亮而已。平心而论画工亦无太出奇之处,一看便知是闺阁稚作。
他们显然是得了乔祭酒的交待,此时虽知明洛身份却并未声张,只将怀中抱着的诗作放到明洛面前的小几上,低声道:“这是今日众宾客所作诗词,还请女史鉴赏。”
有些自认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文人总爱借诗会出些不合时宜的风头,或是耍些酒疯口出狂言——自己发完疯,事后却将烂摊子留给主人家来收拾。
姚翼微皱眉:“不好说?”
想往磅礴山水上靠拢,选用水墨而避开了彩墨,这不是心虚又是什么?
单凭此便想蒙混过关,未免过于天真了。
他观常娘子的平静不像是装出来的。
正揪心憋气常阔顾不上理会他,摆摆手打断他的话,将人打发:“有什么事跟乔央说去!”
如此他也就不必再选择了,只需护着她平安周全便是。
姚翼又看了一眼那男人怀中抱着的那幅半卷起的红豆图。
解夫人站在一群妇人前面,静静地看着那看似认真勾画延绵轮廓的少女。
他自然知道女子名节甚为紧要,但他更清楚的是,于她而言,今晚有远比女子名节更重要的东西——
“如此巨幅山水,彩墨铺展不是易事……”
她下意识地环视着在场之人。
书童很快下楼去请人。
见他胸有成竹显是早有应对的章程了,那前来替喻增传话的内侍便也放心下来,如此便得闲询问道:“常娘子这是在……作画?”
“常大将军,我家常侍交待小人……”
故而在他眼中,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站在那立在书案前刚开始作画的少女身后的姚翼,低声问乔祭酒:“祭酒,常娘子的画工如何?”
书童听得此言又见请柬,便恭谨施礼,将人请上了楼去。
可再多的好运气,若不知珍惜善用,也是会被耗光的。
还是极拿不出手?
乔祭酒叹气:“是不知道。”
这拜师宴成了诗会也好,之前屡屡嚣张之举也罢,说到底不过是仗着有人肯为其撑腰罢了。
否则……
乔祭酒摇头。
她不是消息闭塞之人,自然早知崔璟也来了这拜师宴,但她未曾想到的是,他至此时竟然仍未离去。
姚翼担忧地看向那少女的背影。
此时,有两名监生走来,挡去了她的视线。
只因是被先太子殿下捡回的,便白白得到了这些旁人无法触及的好处与偏爱。
这时,有书童快步走了过来施礼,低声道:“祭酒,明女史来了……但是着常服而来,称是不想惊动楼中宾客。”
见那位解夫人也在,她眼底含了两分思索之色。
身形亭亭的女子着秋香色衣裙,头戴轻纱幂篱,带着侍女走上了二楼。
身为国子监祭酒,这一点他自是心中有数的,且早在这拜师宴刚变成诗会的时候,岁宁便也提醒过他了。
但看这情形气氛似乎并不简单。
但现下这身处“自证”漩涡之中的少女,却选了巨幅彩墨山水——想要真正画好这样一幅画,彩墨画的经验功底与天分审美怕是缺一不可。
姚翼忧心忡忡地看着常岁宁。
但本是不可能这般干净漂亮的。
至于那些被记录抄写下的诗词,也有专人负责把关,确保不会有什么含沙射影的东西流传出去。
无人切磋探讨诗词,甚至没有几个人在饮酒,众人或站或立于各处,但注意力显然大多都在楼中央那被围起之处。
虽已称不上罕见,亦有不少出色的彩墨画出现,但时人真正所擅还是水墨画,尤其是画山水时——
明洛微颔首:“有劳了。”
明洛眉心微拢起。
姚翼:“?”
明洛坐了下去,视线定在那抱着画形容狼藉的男人身上一刻,一时不明发生了什么。
画之一艺,初起之时,只有水墨之色。
见得那眼熟的内侍,他暂时往外退了退,低声问:“何事?”
眼下怕是唯有真话可破此局。
“搬什么椅子?”乔祭酒看了眼常阔这个外行,“就得站着画才行。”
她很好奇,对方的好运气,是否可以支撑着对方破下这场显然有备而来的困局。
那年轻的内侍唯有找到乔央。
尤其是听到最后一条时便彻底懂了。
想到此种可能,姚翼心中滋味交杂,那两个选择虽然他眼下也说不上哪个是对哪个是错,但若早早没有了选择,却总归是可惜的。
直到她听得头顶上方响起了一些讶然好奇之音。
那些轮廓也要画满了整张宣纸。
显然是用心避免了麻烦的出现。
“这……”
解夫人因觉与猜测有了出入,而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是。”
还真是好运气……
而下一刻,视线轻移间,她看到了一道熟悉的青年身影。
水墨山水更易出天然意境,若是彩绘山水,那其中配色便尤为重要了,若色彩功底或天然审美不足,非但不能增彩,更易显冗杂纷乱,是真正的画蛇添足。
明洛将诗册合上,眼底掠过一丝无声冷笑。
常阔催促身侧仆从:“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搬张椅子来?”
再之后,便多了青、绿等寻常植物几色。
作画之人站着方可正视纵观轮廓构局。
时人画山水,尤其是巨幅山水,多还以水墨为主。
一则此乃当下山水画之主流,二则么……彩墨稀有贵重,并非寻常贫寒文人日常能够用得起的,更不必是在巨幅之上耗费。
老师对学生竟连最基本的了解都没有吗?
乔祭酒再次叹气:“这尚且还没教上几日呢……刚开始而已,无非是读读史,背背诗,钓钓鱼……”
众人见状心有猜测。
构局如此之大,难道是要画水墨山水吗?
是为了刻意避开那幅闺阁气息过重的少女红豆彩墨图?
“常姐姐还需要什么吗?”见常岁宁暂时停笔,看向书案,姚夏小声问。
此刻,那些讶异声,正是出自他们之口。
人之所以讶异,自是因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东西——
站在常岁宁身后的乔祭酒与姚翼皆察觉到不同,不约而同地上前几步,定睛看向那书案上平整铺展着的画纸。
一眼看去,乔祭酒忽地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