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对朝廷而言,不幸中的万幸是李复暂时没有直接攻入京师的打算。
这碍于两重原因,一是京师守卫森严,仍有六万玄策军坐镇。而范阳军自起事来便一路南下至洛阳,如今已是人疲马乏,若此时强攻京师与玄策军对战,他们并无多少取胜的把握。
第二重原因,便是抛开兵事的政治思虑了……
李复的谋士们告诉他,如今既据洛阳,便该进入政治博弈的阶段了。
在众谋士们看来,李复若要为之后顺利登基铺路,此刻冒险强攻京师便是下下之策,不到万不得已,都不宜选此一条路。
时至今日,最好的办法,便是借占领洛阳之便,向京中女帝施压,迫其主动让位,并废黜那个难当大任的太子李智。
但这件事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尤其是废黜太子这一条,这其中牵扯着诸多利益与人心算计。
崔琅盘坐着,同一名棋痴叔父对弈,倒是半点不见忐忑。
范阳军中众谋士对此很是瞠目结舌,并感到由衷的困惑——清河崔氏……就这?
此外,在众谋士们看不到的地方,这些崔氏族人们,也给人带来颇多“惊喜”。
而饮食只是冰山一角,那些崔氏子弟们的喜好也半点不曾遮掩客气,今日有人要一只雄伟善战的蛐蛐,明日有人要一只品相上佳的翠鸟……
崔家族人这厢跟着崔琅插科打诨,另一边范阳王李复,思来想去之下,还是让人给京师崔家传了一封信,信中试图以软硬兼施之法,邀崔家共成大业。
崔琅翻个白眼:“让你看出来了,那还谋划个什么劲儿?”
李复眼睛亮起,十月金秋,河南道粮仓充盈,他纵然不指望着能一举拿下二十七州,便是只占下一半来,纵然之后与京师对峙,却也不必为后方粮饷发愁!
崔琅神秘一笑,捏着棋子道:“我能掐会算!”
若是这么一对比的话,竟觉得,纵是将后者扔了喂狗,也不足为奇了……?
至于那余下的二十九名崔氏族人……李复一想到这茬,就觉得十分头疼。
李复心中实在没底,他不禁想,若崔家果真不要了,这三十人他又当如何处理呢?
杀了?此举无疑会开罪崔家……他入京在即,树敌需谨慎。
待被几名子弟追问得烦了,他才压低声音说道:“放心吧,祖父定有计策在……”
这些人用是用不了的,如此便只剩下了一个可取之处,那便是他们本身的价值,也就是他们的崔姓。
“六哥……你莫不是在骗我们吧?”少年族人道:“我怎么就半点没看出来呢?”
“京师圣人,太子一派,益州荣王……他范阳王要过的难关多着呢,这才哪儿到哪儿……”崔琅一边落子,一边道:“更何况,还有个更厉害的呢。”
夜中,胡粼焦灼难寐时,他的夫人忽然坐起身,道:“郎主不愿降那便不降……咱们不如试着求援吧!”
此时,一名少年子弟手中捏着桂花糕,很是惴惴不安:“六哥,族中是不是当真不管咱们了?”
“叔父们莫要不信。”崔琅神闲气定地道:“若有机会,师父定会救我的。”
他要趁势壮大自己的声名,让自己得到足够分量的人心势力倾斜,如此才能最大程度减少登基的阻力。
李复自然便想到了士族之首的崔氏:“……京城崔家可有回信没有?”
“六哥说的是哪个?”
类似此等相邀的书信,此一日,范阳王送出了不下数十封,让人传往各处,网罗可用的势力。
但李复自认也不是那等粗蛮之人,而他的兵马尚需要休整,于是他决定先传檄河南道诸州,让他们主动归顺,若执意顽抗者,他不介意率兵前往。
他估摸着,祖父这一回,怕是要有重大决定了。
而从他攻打洛阳的经验来看,河南道前来驰援的三州之中,有两州过半的兵力都选择了向他倒戈,可见人心之动荡程度……如此河南道,还愁打不下来吗?
范阳王为表对崔氏的重视和尊重,在见到崔琅等人的头一日,便多加礼待,且有【诸位若有需要,还请不吝开口告知】之言——
“王爷已得洛阳,一时不必急于京师。”段士昂道:“属下指的是近在咫尺的河南道……”
而因自尊心过于泛滥之故,每当议事之际,有分歧出现,他们当中便多有人忿忿离场,拂袖而去,甚至很多时候这分歧只出现在他们自家人当中……
洛阳作为陪都,独归于河南府都畿道。而时下的河南道是指洛阳以东之地,自郑州和汴州为起始处,南至颍州接淮南道,东至登州对望东罗,囊括了齐鲁大地,共二十七州,是大盛当之无愧的国之粮仓所在。
崔琅竖起大拇指,往东南方向指了指,骄傲地道:“自然是我师父!”
听到这个诊断时,崔家众人的心情很复杂。
在军中安置下来之后,崔氏子弟中不知哪个人材,先拟了足足两册菜单出来,写明了所需食材,烹煮方法,又标注了他们每个人的饮食口味喜恶。
后有少年小声问:“……六哥,你说万一范阳王果真成就大事,那咱们算什么?崔家又当何去何从?”
崔琅等人默默无言。 靠坐吃酒的中年男子叹了口气,道了句:“好侄儿,且睡吧。”
崔琅继续下棋,语气漫不经心:“那诸位叔父可得随我将命留好了才行……”
李复这般嘀咕着,忽然就想到了那玄策军上将军崔璟……那样顶顶出色的长孙,崔据那老东西都能说除族就除族,何况是一个纨绔次孙呢?
李复有些犹豫:“可诸位先生都在劝说本王,此时不是攻往京师的好时机……”
“自然不是向朝廷……”灯影昏暗中,刺史夫人问道:“郎主便从未想过向淮南道常节使求援吗?”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首先是范阳军中的厨子们,狠是体会了一把被支配的恐惧。
早在很久之前,崔琅便悟得了一个道理,若想不被人利用,实则很简单:只要做一个毫无用处的人,那么便无人能够利用得了你。
此前他奉旨为援洛阳,出动了城中一半守军,那些守军此一去,或战死或被俘,就连他的心腹参军也死在了范阳军段士昂刀下……
“击鞠社里的师父也是师父!”崔琅“嘿”地笑了一声,道:“淮南道常节使,就是我崔琅的师父!”
他一副没个正形的模样,本没有什么信服力,但那些个少年子弟们,却莫名安心不少。
他病倒的原因十分感人,经军医诊断,乃是忧心过度,思虑过重。
崔琅:“你与其信范阳王能登基称帝,还不如信我能当上崔氏家主。”
有族人一愣:“六郎何时拜师了?”
颓然地靠在矮几旁,借酒消愁的中年男人则道:“六郎,今已至洛阳,是时候该动手了吧。”
崔尘几分自恨,几分悲凉地闭上眼睛,喃喃道:“孔明先生大业未成而卧病在榻之时……大约便是此等心境罢。”
除了所擅不同之外,他们也有一个共通点,那便是自尊心都极强,区别只在有的人是明晃晃的强,有的人是暗戳戳的强。
“那六哥是如何看出来的?”
而经过反复的试探与观察,他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这三十名崔氏子弟,全是百里挑一的废物。
厨子们拿到那菜单时,只觉大开眼界,上面好些东西他们甚至闻所未闻。
蛐蛐寻来了,翠鸟也提了几只来,但要翠鸟的那位却屡屡摇头,含泪说“不像”,再一细问,方知他在清河时养了只翠鸟,甚得他心,他思念成疾……
李复对此十分发愁,花了大力气带回来的人质,竟要砸手里了不成?
李复的苦恼,在崔琅预料之中。
胡粼心中有恨,更有不甘,亦不齿段士昂作为,但如今仅剩下的一万兵力,却不足够他做出反抗之举。
李复每日听着这些破事,简直头都大了。
偏此疾已叫军医看罢,的确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病了,为了一只鸟。
可眼下李复听闻崔家没有回信的意思,于是便连这一点价值,也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很显然,他带来的这些族人们,都很擅长避免被人利用。
一名幕僚神情复杂地摇头:“回王爷,尚无回信。”
胡粼叹口气:“夫人啊,如今各处自顾不暇,京中也人心动荡……洛阳都已落入叛军之手,朝廷又岂能顾及得到小小汴州?”
因太过不安,他时常化忐忑为食量,人已胖了好大一圈。
先前,他们让那崔六郎送了封家书去京城,借此提醒崔家及时表态。
常节使在汴水上阻杀徐正业,帮汴州救过灾,祈雨停,又在他们汴州刺史府上住过多日,相处甚是融洽……有这份难得的情分在,郎主放着不去求助,是傻吗?
放了?这样岂不显得他太好说话,很好拿捏?之后如何服众呢?
留着?然而这帮人养起来,不单费钱,还很糟心……
那么大一个孙子呢,说不要就能不要?
而李复在此之前声名不显,此番他起事突然,截止眼下,支持者并不多。
崔琅落下一子,道:“且得是大计……越是这般悄无声息没有动作,越可见祖父所谋甚大,不会放弃我等。”
他若想名正言顺地入主京师,便需要各方势力的支持,这些势力中,不单包含手握兵权者,更少不了那些可操控人心舆论的官员与士大夫们。
汴州刺史胡粼不愿归顺范阳王,但是他又清楚地知道,范阳军若是攻来,他汴州根本没有任何抵挡之力……
李复皱了下眉毛,嘀咕道:“那崔据果真不在意孙子的死活?”
崔尘已病了七八日。
很生动地诠释了何为,本领虽然没有,脾气却是管够。
再有,正如段士昂所言,他的势力越是壮大,便越容易威慑收服各方人心……
崔琅的家书,是在洛阳被破之前送去京师的,而在李复看来,他如今形势大好,即便崔家果真不在意那三十名子弟死活,他此时却也自有两分可以打动崔氏的资本。
但十余日下来,一众谋士们给出的总结,却是出人意料,用谋士们的话来说,这些崔氏族人的确各有所擅——有人擅长纸上谈兵,有人擅长目空一切,有人擅长意气用事。
忧思过度到病倒在榻,这得是何等地心力交瘁……但又是何其地一事无成。
这些崔氏族人中,过半是年轻子弟,余下一半则是正当有所作为的鼎盛之年,李复将他们引见给军中谋士,试图让他们参与到谋事之中——
但段士昂告诉他,单是这样还不够,更当继续壮大势力,让天下人看到范阳王李复的英武之相,自然就会有更多人选择跟从。
几名中年族人无奈摇头,或失笑不语,只觉少年之言太过天真,当年不过是在国子监里打了几场马球而已,如今那常岁宁雄踞一方,又能有什么师徒情谊在。
淮南道与他们河南道相邻,而常节使还是宁远将军时,便曾是来过他们汴州的。
崔尘被服侍着用罢汤药后,重新躺了下去,闭眼休养,但一双眉却依旧紧锁,不肯放松。
崔尘咳了一阵,刚要再说话时,被崔琅打断:“堂兄且放宽心养病,此事有我在!”
有盘坐着的族人笑起来,看向左右,拿调侃稚子的语气道:“如此,咱们便等着六郎的师父来救。”
见崔琅拍着胸脯保证,崔尘欲言又止,到底没好说出伤人的话来——哎,不管如何,六郎的出发点总归是好的……恨只恨自己的身子竟如此地不争气。
随着崔琅一通胡侃,帐内紧张的气氛无声纾解了许多。
吃桂花糕的子弟闻言嘴一瘪,险些要哭出来——当人质的日子已经很难了,身边还每日杵着一个刽子手,这感觉谁懂啊!
“叔父,不可……”一旁,斜躺在榻上的崔尘勉强支起上半身,面色苍白却仍旧坚定:“待侄儿病愈,定能想出脱身之策……”
与洛阳相邻的汴州,最先接到了范阳王的檄文。
胡粼闻言,脸上没有意外,而是犹豫不定的神情。
显然,他并不傻,他也是想过的,只是……
他的夫人见状,忙问道:“不知郎主有何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