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粼选择坚守汴州,最大的原因便是为了保护汴州城中的百姓,让他们免于落入叛军之手,任这乱世中的各方凶徒宰割欺凌。
正因他心系百姓,此刻又刚经历了一场残酷的对战,所以他明知段士昂方才之言的目的,却也不得不陷入这样的思虑中——若他继续以如此方式顽守,一次,两次,至多三次……一旦范阳军攻入城中,必会将这份仇怨加倍地报复到汴州百姓身上。
他不惧死,却惧怕他身后的百姓,因他的错误决策而遭到非人的对待。
若是守得住,自当拼死守到最后一刻,可若明知守不住呢?
原本在胡粼的谋算中,就算范阳王给出的半月之期刚过,范阳军便会逼至城下,但他只需领兵拼力抵挡五日,便有等到江都援军的可能。
然而半月之期未至,范阳军提前攻城了。
如此一场血战后,此时段士昂态度明确,而其可以调用的范阳大军乃是汴州守军的数十倍之众,若段士昂日夜交替攻城,汴州守军就算拼尽最后一滴血,也根本守不过三日。
此时这一切,几乎让胡粼断绝了尽力拖延、以等待援军到来的念想,时间上,无论怎么算也来不及了……
明知生机已彻底断绝,他便必须要为城中百姓的后路着虑了……否则,他所谓的坚守与保护,便会沦为只为满足个人英雄主义的祸众之举。
胡粼回头,最后看向城中的景象。
他是汴州的刺史,是此地名副其实的父母官,多年来,他投身于地方政务与民生,这一切造就了他在意百姓的程度,更胜过在意战事本身。
段士昂的话,折伤的不是胡粼握刀的意志,而是他为官的心肠。
如今这世道上悬着的利刃,对心怀悲悯者,总是更具杀伤力,这份杀伤力中,甚至常常夹带着来自冷血拔刀者的奚落与恶意。
段士昂隔着火光看着胡粼,眼底带着一丝似有如无的笑意。
面对这些顽固之人,他偶尔敬佩,但这敬佩之下总也不禁带有嘲讽。
至此,胡粼的坚守似乎就要变成一个半途而废的笑话。
但是,胡粼不悔。
他镇定地解下披风,交到了身侧一名满身是血的小兵手中。
那名小兵捧着披风,红着眼睛跪了下去。
“大人!”那几名跪在胡粼身侧的武将纷纷出声。
“待我死后,尔等不必再以命抵抗。”胡粼对他们低声说道:“尽量保住性命与城中百姓,等待常节使与江都军到来。”
“大人……”有武将眼中滚出泪水,大人已为他们,为汴州百姓尽力谋算好了后路,但大人却要因此选择赴死!
“之后,若你们谁能见到常节使,记得替我转达一句话……”胡粼的面孔与话语似乎皆被火光烤灼出几分模糊朦胧。
“胡粼无能,未能守住汴州……之后,汴州与河南道,便劳烦常节使了。”
那些部将们闻言既惧且悲,试图再次劝阻时,却被胡粼以下令的口吻制住了。
他们惟有含着泪将额头重重叩在浸满了鲜血的石砖之上。
胡粼令人放下了一架云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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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士昂看着那道文气更重的身影拾梯而下,握着刀,从火中走了出来。
“胡刺史好胆气。”段士昂抬手,称赞了一句之后,视线落在胡粼的刀上,道:“既然胡刺史擅刀,段某便下马领教。”
段士昂跃下马背,将长枪丢给身侧护卫,接过一柄长剑。
“汴州胡粼,请段将军赐教——”胡粼面上无半分惧色,声音落时,眼神凛然地拔刀,向段士昂袭去。
段士昂眉眼一敛,杀气微显,快步迎将上前。
二人手中刀剑相击,发出鸣响,胡粼被生生逼退两步,脚下荡起飞沙,却也很快顿住。
初才交手,段士昂更多是为了试探。
胡粼的身手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于他而言尚且构不成很大威胁。
二十余招下来,胡粼的招式路数被段士昂基本摸清后,前者很快便显现出了不敌之势。
很快,胡粼的右臂被划破,鲜血潺潺而出,但他挥刀应对的动作却顾不上有片刻停滞。
看着城楼下方的情形,城楼上的武将们心急如焚:“再这样下去,大人只怕……”
而这时,城内有士兵疾奔而来,却是带来了另一个“坏消息”。
“报——!”
“后城门处守军叛变!”
“有敌军铁骑自后方攻入了城中!”
那负责城中巡逻的士兵快步奔上城楼,惊慌失措地禀罢,跪下请令:“……请各位大人速作应对!”
“你说什么……”参军一把揪住士兵的甲衣,不可置信地道:“何处来的铁骑?后方守军又怎么可能叛变!”
心知河南道诸州中,必会有人选择投靠范阳王,所以他们在后城门处也布置了两千守军防御,而领兵者乃是他极信得过的下属!
“……属下也是听后方士兵传报,说是眼看守军打开了后城门,放了那些铁骑进来!”
“必然是徐州军!”那士兵道:“徐州军早有异动了!”
“不可能……”参军面色铁青,却觉这消息存疑,虽然他一时也想不出其它可能,但是他信得过自己的手下,做不出无令擅开城门之事!
参军焦急地看了一眼城下情形,语气艰难却也果决地道:“你们留在此处,我亲自带人去查看!”
若果真有铁骑入城,城中百姓顷刻便会陷入危难之中,这才是刺史大人最不想见到的情形!
参军脚步飞快地下了城楼,拽过一匹马,带人疾驰而去。
快马疾驰不过半刻钟,参军便听到前方有浑厚的马蹄声逼近,似震得城中两侧屋舍都要颤动起来。
因是战时,城中百姓皆闭门不敢出,街道被清空,那些铁骑就这样毫无阻碍地涌来。
不单毫无阻碍…… 参军勒马之际,甚至看到自己布置在后方的心腹守卫们,策马在前方为那些铁骑引路开道。
看着那向自己疾驰而来的心腹们,参军紧攥着缰绳,仍不相信他们会做出背叛之举。
马蹄踏在地面之上,也踏在参军心头,他定定地看着那些越来越近的带路人马,仿佛在等待着某种会决定汴州存亡的宣判。
“……参军大人!”为首之人也看到了他,立时高呼出声,高颤的声音里却满是激动与振奋。
参军一怔之后,猛地抬眼看向后方已经紧跟着出现的铁骑队伍。
城中街道宽度有限,本非适合行军之处,只容许三四只铁骑并行,然其后队伍蜿蜒不绝,可见庞大。
很快,参军从那滚滚而至的铁骑队伍中,看到了一面醒目的玄底金字军旗——
那是……
参军脸颊颤动,眼眶一阵热辣刺痛,喉头也猛地哽咽,而后,他竟顾不得说出一个字,猛地就调转马头,欲以最快的速度折返回去——大人!
要去救下大人,大人不必为汴州而死了!
铁蹄奔腾间,城中一座紧闭大门的三层楼阁中,有几道色彩鲜亮的人影偷偷自二楼围栏处探看一眼,待看清那挥舞的军旗之后,最先回过神来的一名女子喜极而泣:“是常字旗……!是宁远将军吧!”
“进城的是宁远将军!不是敌军!”
“宁远将军来了!”
见两个少女激动地要下楼,其中一名样貌姿容生得最盛的女子忙将她们一把拉住:“你们作甚去!都给我老实些!”
“海棠姐姐,来的是宁远将军,还怕什么呀!”
“那也不能出去!”样貌娇丽的女子眼眶红红:“……你们被马蹄踩成肉泥事小,耽搁了行军事大!”
她说着,依旧紧紧拉着那两个女孩子不放,自己则转头看向围栏外那些飞驰着经过的一队队铁骑,她的笑眼里滚出泪花来——真好,汴州城又等来宁远将军了!
自徐州刺史与范阳军勾结之后,徐州刺史便屡屡令人截杀汴州往东面派出去打探传递消息的斥候。
徐州在汴州之东不过两百里,洛阳在汴州之西,再加上汴州南北各有河流环绕,如此一来,近日来汴州的消息通道便几乎被截断。
他们无从得知江都军接近此处的消息,因此城中巡逻的士兵在乍然见到铁骑入城时,便如惊弓之鸟般,只当是徐州军来了。
第一个判断失误的人将错误的消息告知了第二人,本就草木皆兵的巡逻兵们不敢怠慢,很快便将这消息传至前方城楼。
在参军离开正城楼之后,城楼上的守军们便陷入了惶然。
他们的刺史大人在下方随时都有可能殒命,而后方又有徐州军破城而入?!
城楼上方的气氛变化十分明显,下方正抵挡段士昂攻势的胡粼听到了几句零散之言,拼凑出了“徐州军入城”的消息。
段士昂也听到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徐州军到了,那就更简单了。
早知徐州军到的这样及时,他或不必与这胡粼多此一举周旋。
但是,能于阵前取汴州刺史性命,倒也是好事一桩……正好给余下那些人瞧瞧,不从者的下场!
段士昂再次挥剑,招式间杀气更甚。
已浑身是伤的胡粼竭力抬刀去挡,然而下一刻,本就有了裂痕的刀刃忽然从中间断裂开来,随着一声“嘣”地响,胡粼身形猛地失力,连退数步后,最终斜倒在地。
但胡粼很快咬着牙跪坐起来,徐州军到了,且是直入城中……
手中没了兵器的胡粼身形摇晃,口齿皆被鲜血染红,巨大的疼痛与失血让他难以保持清醒,短暂间他甚至辨不清真假,眼中却爆发出决然怒气——
眼看段士昂再次挥剑逼近,胡粼赤手空拳却要迎上前去:“……尔等不可伤我汴州百姓!”
他几乎用了全部力气,在接近段士昂之际,猛地压低身形,用伤痕累累的身体,生生将段士昂扑撞在地。
段士昂没想到胡粼还有如此斗志,被其扑倒在地后,很快扭转过来,反将胡粼压在身下,提剑便要直直刺入胡粼的胸膛。
然而这时,城楼上方却踩着云梯跃下几名武将,两人与段士昂的护卫缠斗,另一人则纵身上前,以长枪挑开了段士昂手中长剑。
那长枪一转,很快又刺向段士昂面门,段士昂后撤闪避之际,那武将忙将胡粼拉起,护于身后。
段士昂面上现出一丝怒气:“胡刺史,这样可不合规矩!”
“段将军用人质和汴州百姓作为要挟,又以武将之身同我家大人行生死切磋之举,难道便称得上磊落吗!”那手持长枪的武将愤恨道:“段将军想要讨教,不知可敢与某一战!”
段士昂反而笑了一声:“一群死到临头之人……”
这群人是眼见徐州军入了城,干脆不管不顾,妄图与他同归于尽了是吗。
然而段士昂根本不屑理会,他抬手之际,忽有密密利箭袭向胡粼等人。
几名汴州武将抬刀抵挡间,却仍旧有人不慎中箭,而这时,城楼上的箭手也连忙放箭。
上方的箭矢更容易占据上风,段士昂被亲卫们护着后撤,心中却不以为然,他已将今日之战视作必胜之局,而眼前这些汴州人等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
“记得将胡粼人头留下,本将军用得上——”
“是!”
段士昂刚交待罢这一句,忽而察觉到汴州城楼上气势有变,但此刻他已撤出了数十步开外,并听不清上面的声音。
然而也无需他听清,下一刻,徐徐拉开的汴州城门,给了他答案。
厚重坚固的城门被打开,几名汴州士兵快步奔了出来,快速移走了横拦在城门石楼外侧,用以阻挡敌人及战马的铁刺栅栏。
段士昂下意识地皱眉,觉出了异样。
而下一刻,城中忽有铁骑如墨色潮水般汹涌奔腾而出。
汴州城楼上方有人振声高呼:“援军!是江都援军!”
这声音很快被重新响起的战鼓声淹没。
鼓槌早已不见踪影,一名武将奋力地用拳头捶砸鼓面,每砸一下都留下鲜红血痕,却激荡出绝处逢生的万丈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