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风寒,出现在除夕之前。
自从肖旻被卸下讨伐卞军之战的主帅之职,赶赴岭南道后,便由监军太监与楼景山继续率兵于道州一带追剿卞春梁残部。
这场看似已无悬念的收尾之战,却进行得并不顺利。
因为迟迟无法搜寻到卞春梁藏身之处,便只能采用分散巡逻之法,探寻卞军的蛛丝马迹。
一次,一支三百人的巡逻队伍,终于在一处山间发现了卞军残部活动的痕迹。巡逻队伍未敢急于打草惊蛇,正欲折返报信之时,却被警惕的卞军残部先一步发现。
那一日,那三百兵卒未有一人活着出山。
三百士兵突然凭空消失,想也知道遭遇了什么,然而在当地百姓的掩护及误导之下,朝廷大军仍未能抓住卞春梁,反而是巡逻的队伍接二连三地又遭到了几场伏击,人被杀,战马则悉数被劫走。
这其中显然有百姓在向卞军通风报信,然而军中抓了一些百姓来审问,得到的消息真假参半,加上卞军残部人数虽少,却有着灵活转移藏身之地的优势,竟叫朝廷大军一再扑空。
心中焦急难当的监军太监认为楼景山太过心慈手软——不痛不痒地抓几个百姓有什么用,理当严惩附近村落的所有刁民,如此才能起到震慑人心的作用!
这个提议却被楼景山断然拒绝,他牢记着肖旻临走之前的忠告,清楚地知道值此关头绝不能与百姓发生正面冲突,否则只会将民心彻底逼向朝廷的对立面,反而会助长卞春梁之势,带来不可估量的恶果。
楼景山顶着监军太监的一再施压,继续搜寻卞春梁踪迹,并尝试说服了一些百姓作为内应——卞春梁以人心作为支撑,那么他便也不妨从人心处入手,打开这细微的缺口。
那些被说服的百姓开始慢慢渗入附近一带暗中为卞军传递消息、运送食物粮草的人群当中。
但他们想要取得人群的信任,有机会得知卞军详细所在,还需要一段时间来经营,楼景山心中的预期是一个月——彼时距离除夕还余半月。
然而这间隙,军中出现了一场风寒。
起初患病者只是少数,但随着患病的士兵越来越多,药材供应出现了问题,开始有一些本就不适应南方潮湿气候的士兵不治身亡。
岳州瘟疫的惨状还历历在目,有恐惧在军中悄然蔓延。
又因追剿卞军连连失利,军中士气也逐渐消沉。尤其是临近年关,民间已经开始为庆贺除夕做准备,而军中大多数人已经数年不曾归家探看,值此乱世,他们甚至都不确定家中人是否还活着。恰逢年节,军营中的气氛便格外凝重颓然。
夜中开始有患病的士兵小声啜泣,有经验的将领知晓这不是好兆头,遂严令弹压此等现象,一旦发现有人败坏士气,便有严惩之举。
楼景山看在眼中,尽量安抚士兵,并亲自吩咐下去,要与将士们共贺除夕,让军饷已然不算充裕的军中破例采买了肉食。
然而在除夕之前,一个说法突然在民间大肆流传开来,并很快传到了军中。
有传言称,卞春梁乃是佛子转世,为救世间百姓疾苦而来,因此其身不死,谁也杀不得——卞春梁百战不死,就连瘟疫也未能沾染其身,便是最好的证据。
这说法在民间得到了大范围的认同,民心愈发躁动,军中则越发恐慌。
在楼景山听来,这纯属是有心者的无稽之谈,但长久以来被皇权与神权压制的无知士兵却对此深信不疑,甚至有人开始反省起自己的罪过。
如此种种情绪堆积之下,变故终于在除夕当日爆发。
赶着骡车而来,负责运送肉食和干菜的一行十余人,趁着士兵清点数目之时,突然毫无预兆地抢夺过士兵身上的刀刃,开启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砍杀。
那十余人皆有功夫在身,且出手狠决,半点不留后路,抱着同归于尽之心,在军中造成了百余死伤。
这时天色已经暗下,视线一片昏暗,有士兵惊慌呼喊报信,经草木皆兵的众人之口相传,呼喊的内容逐渐变成了:“……是卞春梁杀来了!”
“快,迎敌!”
有患病昏睡的士兵突然被惊醒,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同伴快速起身拿刀,自己便也立即跟从,如梦游般惊慌紧绷地冲出营帐。
“快!”
四处开始慌乱的集合,楼景山已探明情况,让人阻止错误消息的蔓延,但他很快发现,局面竟有不受控制的迹象。
偏偏这时,不知是谁吹响了迎敌的号角。
人心愈发紧张戒备,又因没有得到明示,集合行动变得盲目混乱。
天色很快陷入彻底的黑暗,而这份似能起到某种心理暗示的黑暗,再度恶化了军中情绪。
监军太监被惊动,从帐中行出,正见一队士兵举着长矛快步集合,遂下令将人统统拿下。
为首的士兵被押着来到监军太监面前时,口中还惊惶地喊着:“杀敌!卞军!”
他显然染了风寒,嘴唇苍白起皮,面颊消瘦,神态犹如发癔症一般,监军太监抬手,一巴掌“啪”地甩在他的脸上:“不知死活的蠢东西,哪里来的卞军?我等五万大军在此,且问问卞春梁,他敢过来吗!”
那士兵被这一巴掌打得头脑嗡鸣,如梦初醒之余,神情几分茫然。
他看到那监军太监似泛着油光的嘴唇张合着,却听不清对方在说些什么,只见得那张面白无须的脸上神情狰狞鄙夷,带着轻视与厌恶,仿佛在看待一头失控的家畜。
“妖言惑众,扰乱军心!拖下去,打上一百军棍!”监军太监丢下这句话,口中厌烦地说着“楼景山是怎么治军的”,便转身要回帐中。
帐前的护卫替他打起帐帘,一瞬间,那被押着的士兵嗅到了帐内的酒肉香气。
这久未闻到过的香气一下击中了士兵的某根神经,他怔怔地抬眼看向帐内,只见早早点了灯的帐中案上摆满了珍馐,白玉酒杯散发着莹莹光芒。
被风寒折磨而无药可用的士兵突然间只觉一股辛辣直冲眼眶,忽有泪水涌出。
“凭什么……”
他猛地挣开要将他拖下去杖毙的那两只手,突然间扑向那监军太监。
他的动作过于迅猛突然,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从后面将监军太监扑倒在地,跪压在其后背之上,一手死死按掐着对方的脖子,另外一只手成拳,狠狠地砸向对方的脑袋,红着眼睛哭着质问:“凭什么?!”
帐前的护卫立时拔刀上前,那士兵身上中刀,却依旧吼叫捶打撕咬着那监军太监,如同疯了一般,手指抠进监军太监的眼眶,还在质问:“到底凭什么!”
这幅血腥的画面刺激了其他士兵,他们知道自己也难逃一个“扰乱军心”的死罪,一时间竟也疯了般涌上前去,和帐前的护卫厮杀起来。
混乱中,那被生生抠瞎了一只眼睛的监军太监匍匐在地,惨叫着想要爬回帐内,却被一名士兵拿刀狠狠贯穿了后心。
那些士兵自知难逃一死,彻底没了理智,嘶吼着遇人便杀。
混乱开始扩散,许多营帐内传出崩溃的士兵哭声,一场人心瘟疫正在迅速蔓延。
混乱需要控制,然而越是控制,越是适得其反。
有了监军太监被杀的先例,那些不明情况的士兵不甘被问罪,纷纷不顾一切地反抗起来。
依旧有人高呼“卞春梁杀来了”,失去了秩序压制的军中甚至开始出现了踩踏,哭喊声,厮杀声,如一把把利刃,彻底斩断了士兵们脑海中最后紧绷着的理智之弦。
置身于这血腥的夜色中,有人开始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而这虚幻的错觉恰巧给了他们一个发泄的出口。
恐惧,绝望,无助,茫然,怨恨……他们有太多需要发泄,却一直被压制的情绪。
就当是梦吧,杀过去,同归于尽,也就解脱了!
在此之前,这些“发狂”的士兵已经历太多,他们当中有很多人是在李献当初严苛至极的治军手段下强撑下来的,之后又见证了岳州瘟疫的发生——
那场人造瘟疫已经被消除,但他们心间的瘟疫从未消失。
与患疫卞军的那一场死战,曾击碎了肖旻对朝廷的认知,也在无数士兵心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霾。
一名发狂的士兵跪在地上,一刀又一刀地砍向一名已经倒地不起的武将:“……是你下令逼我射杀那些患疫的百姓!你可知我在那些百姓里,看到了我远嫁岳州的阿姊!”
那满脸是血的士兵又哭又笑:“阿姊肯定也看见我了!她定然想让我救她……可我连替她收尸都做不到!”
夜风呼啸着,仿佛亡灵的吼叫。
对乱军的恐惧,对朝廷的怨恨,对军法的不满,以及对自我罪孽的问责,无望的前路,百姓的冷眼,风寒,败仗,异乡,佳节……这一切相迭之下,构成了引发人心瘟疫的温床。
这样只在军中出现的大范围的“人心瘟疫”,在史书上有迹可循,它令人闻风丧胆,并有着一个清晰具体的特定称呼——营啸。
越来越多的士兵开始相互厮杀,他们或是过往有过积怨,却碍于军法压制未能解决,或因嫉恨军功分配,又或是什么原因都没有,只是想要在这混乱中自保,也许是只想杀人,来完成盲目的宣泄与毁灭。
“主帅……炸营了!”有经验的武将脸上惨无人色,寻到仍在试图安抚军心的楼景山:“炸营没有回头路,他们听不进去任何话,主帅快走!快!”
在炸营中,将领与主帅往往会成为发狂的士兵们眼中重点发泄的对象,被视作引发一切不幸不公的罪恶源头。
楼景山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炸营……是他只在传闻中听过的陌生字眼,此刻却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他眼前。
不,或许并非毫无预兆,人心不会突然爆发,这场祸乱早就埋下了一颗种子,一路而来,经鲜血灌溉,终于破土而出,以不为世间所容的罪恶姿态,引来了毁灭性的天雷地火,疯狂地焚烧着一切。
“主帅,快走!”
在一道道催促声中,楼景山却头也不回地奔入了混乱之中。
义无反顾的年轻小将眼中有着惭愧而决然的泪光。
他答应过肖将军,要带好这些将士们,而今却……
无论如何,身为主帅都没有抛弃将士的道理,这五万将士中并非人人皆想自毁……自当能救一个是一个!
被血腥笼罩缠裹着的黑夜格外漫长。
第一缕天光出现时,厮杀声弱了下来。
这并非是因为人心得到了安抚,而是被杀者再无法发出声音,杀人者均已筋疲力尽。
四下取而代之的是无望的呻吟声。
无数尸体堆迭,随处可见断肢残骸,其中有尚存一缕生息者,在尸堆中蠕动着,远远望去,如同被焚烧踩踏过的虫蚁海洋,散发着腥臭的气味。
除夕短短一夜间,五万大军就此死伤大半。
年轻的主帅倒在尸海中,望着灰蒙蒙的苍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领悟到了人心反噬的可怖力量。
而这场反噬的大火,几乎没有任何停滞,转瞬间便蔓延到了民间。
五万大军,死伤过半,另有人逃出军营,带着再无所顾忌的恶念,将手中屠刀挥向了百姓,开启了杀戮劫掠。
他们多数没了理智,并无法大规模聚集行事,却带着疯狂的戾气,百姓们怒然反抗之余,对朝廷更添了恨意。
这时,卞春梁出现了。
他带着自己仅剩下的五千人马替百姓们迅速平息了这场动乱,并且收拢了部分逃兵,除此外,还有军营中的马匹粮草,以及民心。
民间越来越信奉卞春梁乃佛子转世的传闻,并将发生在朝廷大军中的这场可怕营啸视作天谴神罚。
道州城,一座不起眼的别院中,李琮立于廊下,听罢下属带回来的消息,道:“传信回益州,告诉王爷,道州计划一切顺利。”
李琮望向院墙外雾蒙蒙的天际,继而吩咐道:“另一件事,也可以着手安排下去了。”
对卞春梁,他们荣王府另还有一份厚礼相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