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坠的春阳依旧炽烈,染红了云霞,并洒下剔透的金粉,漂浮于天地间。
晚春的风中总是混杂着蓬勃花香,而此时这风声与花香在空气中流淌而过的声息,在崔璟的感知中,仿佛被放大放缓了千万倍。
这个拥抱,似乎毫无预兆。
而如此亲密的碰触,于崔璟而言历来是十分陌生的,他并不具备应对的经验,当他终于开始思索该如何做时,却发现自己已然伸出了一只手去。
那回应几乎发自本心,全然未曾经过大脑裁决。
青年伸出一只手臂,从一侧揽住了身前的人,生着茧子的掌心先触碰到柔软的衣衫,再贴紧时,甚至能察觉到衣衫下的肌肤温度。
除此外,她双手环抱住他,将脸靠在他肩膀处,有发丝被风吹起,似带着些许书墨及印泥的香气拂过他的鼻间。
天地仿佛静止,又仿佛在随着他的心跳一同动荡着,只有他的身形岿然不动。
崔璟已然不能做到理智思考任何事,但揽着李岁宁的那只手,却依旧于无意识中用了十足稳妥的力气,这力气并未悉数禁锢到她身上,而是控制挡护于外,免于她有跌落的危险。
察觉到那只手臂的力气,李岁宁便愈发放松了,就这样心安理得地拿双手抱着他,问他:“还记得去年在幽州山间答应过我的话吗?”
不必崔璟回答,她自行道:“崔令安,我要你务必平安。”
听得这一声“崔令安”,青年注视着前方天际,声音低缓:“我应当不曾说过,殿下每唤我名字时,便仿佛在与我下咒。”
这于他而言,好像是天底下最简短,却最强大的咒语。
足以将他的身躯和魂魄都束缚住,让他终身为她所驱使。
神灵以言为咒,凡人无法抵挡,并将此视作荣幸,他这一生都注定徘徊在这符咒中了。
听得这个说法,李岁宁也不反驳:“既是下咒,想来是可以灵验的吧。”
崔璟认真应道:“是,必不叫殿下的符咒食言。”
李岁宁欲直起身来再说些什么,然而那只揽着她的手臂却没有要松开的迹象,青年的嗓音低淳清冽:“殿下,先别动。”
说话间,他抬起另一只手,替她轻轻摘去发顶的细碎花瓣。
这动作大抵只是一个托辞,浅显拙劣的托辞。
但在夕阳下这样抱着一个人,不必使任何力气,只由他细致地打理发间琐碎,这让李岁宁感到很愉悦安逸,像是在太阳下露出毛绒绒的肚皮睡觉的大猫,又像老虎眯着眼睛由人抓虱子,随便像什么都好,总之很暖和很柔软也很安全。
那只帮她摘去花瓣的大手骨节分明,就连指腹处也生有薄茧,那只手常握刀,也常执笔,刀下杀人无数,笔间也可写出世间少有的漂亮书法,却惟独不曾做过替人摘花瓣这样的细致小事。
但崔璟此时做得很认真,面对她时,他历来很认真,他乐于为她做这等小事,也乐于为她挡去风雨,除去荆棘,破除浩劫。
诚然,他做得未必有她好,但他从无保留。
便是此时,他也在问:“离开之前,可有需要我去做的事吗?”
他此去凶险至极,但他只在临去前问她,他还能做些什么。
李岁宁抬起头,就在他身前这样仰脸看着他,想了想,道:“倒的确有那么一件事。”
她说着,转脸看向夕阳,笑着说:“趁着夕阳尚在,崔璟,你舞剑给我看吧。”
夕阳未谢前,玄袍青年于高阁屋顶瓦上,手中剑光雪亮,身法卓越如电,剑影呼啸如风,清冽剑气破开深浓暮色,剑锋描画晚霞,荡出万丈侠气。
李岁宁坐在墙上看着。
墙下四处也陆续有人从屋子里出来,探颈而望。
阿点叫好间,有官员惊叹那青年身法剑术之神妙。
也有人低声窃语,道是素有反骨之名的崔大都督竟在此公然献媚取悦皇太女……
“崔大都督莫非是想做太女夫?”有年轻的官吏忍不住小声说。
一只手搭在年轻官吏的肩上,同时响起一道声音:“想做太女夫又怎么了?要知道,这位子也不是人人都敢肖想的。”
官吏侧首看去,只见竟是崔琅,他望着阁楼上方舞剑的青年,眼底一派欣慰笑意。
“太傅,太傅……”也有官员奔到褚太傅面前告状:“那玄策府崔璟为皇太女舞剑,惹来好些议论……”
褚太傅只“啧”了一声:“这若是叫崔氏那帮老东西知晓了,还不得气出好歹来。”
“可是……”
褚太傅浑不在意地翻看公文:“他舞他的,你急什么,你想舞,也自舞去。”
那官员不由面露难色,别说舞了,他连爬上去的本事都没有啊。
“人能年轻几年啊。”褚太傅自语般感叹道:“由他们去罢。”
崔璟为皇太女于高阁舞剑之事,当晚便成了太原城中一则传闻。
长吉听到后,饭都少吃了一碗。
见自家郎君回来,连忙询问:“……崔大都督公然示好皇太女之事,郎君怎么看?”
“我自是登高静看。”魏叔易喟叹称赞:“彼时崔令安那等风采,实乃世上无双啊。”
崔璟舞剑之风采,也被卢夫人等人看在眼中——彼时卢夫人正陪着一群太原城的夫人女郎们说话,闻听“大郎舞剑”,纷纷提裙而出,登高阁而望。
当晚,许多女郎回到家中,眼前仿佛还有着玄袍青年在夕光中舞剑之英姿,遂与母亲道,日后也要寻个这样的郎君来嫁。
各家做母亲的听了这话,都很犯愁。
崔璟对自己成了“祸水”之事并不知晓,次日清晨天光初明,他即动身离开了太原,策马北上而去。
他走得很早,李岁宁未曾送他——这一次,她也无需送。
此一日,李岁宁依旧听众官员议事,安排各处事项。
午后申时末,官员们陆续散去,李岁宁与老师一同自堂中行出,还未来得及步下石阶,只见一名宦官掐着时辰而来,上前行礼,笑着道:“圣上让奴来向殿下传话——殿下哪日若有空闲,可去陛下面前一叙。”
作为天子眼前的宦官,传话之人尽量让自己维持从容体面,但畏惧还是从骨子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嗯。”上方女子的声音很随意,应声下往阶下行去,边道:“前方带路吧。”
宦官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她竟是要即刻过去,一时未敢多想,赶忙行礼引路。
褚太傅看着那道离开的背影,也缓步下了石阶去,口中低声哼道:“再敢犯蠢,且看敲不敲烂你这倒霉脑袋……” 来传话的人并没有想到李岁宁会这样“听从配合”,即刻就要去面见圣人——毕竟自圣人来太原后,这已是第二次相请,先前对方可是倨傲得厉害,半点面子都不给的。
李岁宁倒不曾想得这样多,先前不见是因不必见,此时去见是因得了空闲,仅是如此而已。
因李岁宁来得“仓促”,那传话者也没机会赶去回禀,是以女帝处并无准备。
李岁宁临近圣册帝的住处时,迎面遇到了马行舟带着几名官员刚从女帝那里离开。
马行舟几人驻足抬手向李岁宁行礼。
李岁宁与他们含笑点了头,未有停下交谈。
见那道女子身影走远了些,几名官员才于暮色中交换起了眼神。
“参见皇太女殿下!”
随着侍女们的行礼声,通禀声也送到了圣册帝面前。
圣册帝靠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支一肘撑在小几上,拄着太阳穴正在闭目养神,闻声张开眼睛,慢慢坐直起身:“宣——”
一名侍女上前相扶,另一侍女取过龙头金杖,送到女帝手边。
女帝拄拐静立,看向那被打起的珠帘,以及紧跟着走进来的人影。
来人金笄束发,着月白袍服外罩浅丹橘色圆领纱衣,干净明亮。
室内刚掌了灯,屋外尚未完全暗下,光影交织间,圣册帝眼前几分恍惚,看着那比京师“初见”时要深刻许多的眉眼,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
那时,阿尚每从外面回来,入宫见她,便是如此。
阿尚重孝道,若是久未归京,每每总要行跪拜大礼,仰起脸喊一声母妃或是母后。
喊母妃时的岁月里,阿尚仰起的脸是生动带笑的。后来喊母后时,神态气质便日渐沉稳下来,直到只剩下了恭敬。
此时走进来的人影未有跪拜,抬手行礼,平静地唤她一声:“见过圣上。”
圣册帝回过神,看进那双眼睛里,四目相视,李岁宁不曾回避。
随着圣册帝轻抬一手,室内的婢女内侍们皆躬身无声退了出去。
女帝静静看着眼前的少年女子。
李岁宁也在静静回望着女帝。
事实上,她自重生以来,还未像现在这样认真直视过这位女子君王。
此时她视线中的人,整洁的发髻几乎全白,宽大的衣袍难掩身形消瘦之感。
李岁宁倏地意识到,她是真的老了,哪怕她应当还要等两年才能满六十岁。
她得到了皇位,也将自己献祭给了皇位。
老弱者总会叫人心生怜悯,君王迟暮更易给人悲凉之感,更何况是一位丢了京畿,被放逐太原的君王,尤其是这位君王此时特意卸下了威仪,缓缓唤了一声:
“阿尚。”
久违地从对方口中听到这两个字,李岁宁倏忽间,就体会到了昨日崔璟的那个说法——言名即为咒。
且同样的名字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来,会是不同的咒。
此时这“阿尚”二字,经面前之人唤出,便好似这世间最便于困缚她灵魂的咒语,带着与生俱来的力量,以鲜红的血脉画就符文,一旦沾身,便叫人永生难以挣脱。
“陛下糊涂了。”她认真纠正:“我名李岁宁,乳名唤作阿鲤。”
对上那过于平静的眼眸,圣册帝无声片刻,慢慢点头道:“也好,阿鲤……”
“阿鲤。”她又唤一声,道:“既来了,便坐下陪朕说说话吧。”
她握着金龙杖,慢慢地在罗汉床边坐下。
李岁宁就近寻了张椅子落座,主动开口:“陛下是想与我谈归宗和储君之事吗。”
圣册帝不置可否,只是神态温和地注视着说话的女子。
“据闻许多官员私下都在说,陛下助我归宗,主动提议立我为皇太女,是大度退让之举,我理应感激感恩——”李岁宁话至此处,微微一笑:“可儿臣相信,英明如圣上,却必然不会也这样认为。”
“圣上主动助我,帮得不是我,而是圣上自己。”她道:“我做储君,总比其他人待陛下要更心软些。且我成了储君,圣人便可安然居于我之身后,一切明刀暗箭只会先冲着我来。”
圣册帝凝望着不带情绪的女孩子:“阿鲤,在你眼里,朕心中便只有这些算计吗?”
李岁宁未有避开这句问话,淡淡地道:“至少您还想做皇帝时,是这样的。”
听着这句没有波澜的肯定之言,圣册帝微握紧了手中龙杖,苍老的眼睛里是少见的怔然。
“但圣上主动相助,这份情面我承下了。”李岁宁道:“我此次来,是为了告诉圣上,只要圣上之后依旧如此行事,我不会行滥杀之举。”
只是不会滥杀。
更多的,却是不能了。
她话中之意已经十分明白,没有给人留下丝毫幻想的余地。
一切准备好的说辞全然没有意义了,圣册帝压下心底那一丝空洞的自嘲,未有直言接话,而是问:“阿鲤,朕能为你做些什么?”
李岁宁没有思索,轻摇头。
“我想要的,自己可以取。”
说话间,她已站起身来,道:
“圣人只需为自己思虑——”
“思虑要如何活下去。”
毕竟她将会扫除每一个试图拦在她前面的人。
李岁宁说罢自己的来意,便不再看圣册帝的反应,抬手一礼,便要离开。
“阿尚。”
圣册帝握杖而起,身形有些颤巍巍的,不知是病弱之故还是在竭力压制着情绪,连带着声音也有一丝颤意,她向那道驻足的背影问道:
“你是不是……很恨我这个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