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宁十五年, 据哥哥所说的“改日”已经过去了五年。
这五年当中,我没怎么下过山,却也不觉得无聊, 师父常常会带我去隔壁山头蹭饭, 隔壁山头住的, 就是那位年年将江湖坤令抱回家的倾覃宫主叶晓。
初见叶大哥时, 他正在一个八角亭中练字。
八角亭周遭水光千倾, 水中倒是有许些游鱼,却没有莲花小荷,光秃秃的水面上蓦然而立的八角亭, 本该是极为单调的景致,但却因倾覃宫那片儿多青山, 于是, 虽没有莲花芙蕖之摇摆, 然青
山绿水却又是别一番景致,何况, 亭子里那位潇洒挥笔的,要比这些死景灵动的多。
师父带我进入亭子中,叶大哥手中玉豪笔并未停,待他描完那最后一笔,才抬起头来, 看了师父一眼, 抱歉一笑, “前辈久等了。”
又看了我一眼, 唇角微翘, 笑了。
粼粼波光倒影着微微的笑意,随着清风一圈儿一圈儿的荡开去, 整片儿水,整片儿山,似乎都笑了。
我看得呆了呆。他却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开口道:“小姑娘,我见过你。”
他的声音极为温润好听,我仿佛看到一树粉□□白的梨花,从树上簌簌而落,一片粉白的花瓣雨中,美人像蝴蝶一样白衣翩跹而舞。
一双手在我眼前挥了挥,我从那美人的舞中回神,只见叶大哥与师父都笑着看着我。
叶大哥问,“想起来了?”
他明显是误会了,武林大会那一次我趴在墙头偷偷看他,这我自然没有忘记,但我方才却只是为
他好听的声音震撼了,不过我想着既是初次,额,应是是正式的初次见面,若是说实话,恐怕他会嫌我花痴。
所以我点了点头,恩了一声,道:“武林大会,我偷偷趴在墙头看,刚刚见到你。”
他愣了愣,一副茫然的样子,抬头望了一眼我师父,他咳了一声,笑道:“啊,原来你还偷看过我啊……”
恩?难道他说的,不是那时候见过我?
正想着,我听到师父对我说,“徒弟啊,为师有事儿要出一趟远门,你就在这跟着叶宫主习武作息,待师父回来救接你回去。”
跟着叶宫主一起玩!我眼前一亮,忙点头,“好啊好啊……”又觉得不能在师父面前表现的这么喜欢旁人,于是又蹭到师父跟前,仰头看着她,“那师父什么时候回来?”
师父摸了摸我的头,又俯身抱了我一下,说道:“一个月,一个月后师父来接你。”
声音竟然有些哽咽,应该是不大放心我。我忙抱着师父的胳膊向她保证道:“师父放心啦,我会好好听话的,绝不给大哥哥惹麻烦。”
师父点了点头,又像叶大哥交待了几句,一步三回头的走了。我趴在八角亭边冲着师父挥了好久的手,待到全然看不到了师父,我回过身子,正瞧见叶大哥一脸惆怅的瞧着我。
“这么舍不得师父啊……”他叹了叹,上前又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怎么办,前辈都走了啊……要不,我帮你把她追回来?”
“不用不用!”我忙摆摆手,抬眼瞥见他眼中的笑意,有些不大好意思,就解释道:“其实是师父舍不得我啦,她都哭了,我只是在安慰她而已。”
叶大哥朗声笑了笑,突然弯下身子将我抱了起来——彼时本女侠我才刚刚十一岁,且那会儿长得比较短小,叶大哥却已经二十岁,足足比我高了小半个身子——我几乎是被他扛在肩上。
就这样,我被叶大哥扛进了倾覃宫,在这里过了一个月众星捧月、被极度溺宠的日子,我后来觉得,若不是师父提前回来将我接走,我大约会长成一个飞扬跋扈极为娇气的小公主一样的人——啊,当然白秋仓有没有一个这样子的妹妹,我还从没问过。
师父来接我时,我正趴在倾覃宫主殿的屋顶上——别问我是怎么上去的,主殿旁边那棵梧桐树不是白长那么高的——我正在晒太阳。
主殿周遭围了密密麻麻一群倾覃宫弟子,叶大哥仰头看着我,道:“谣谣,下来罢,日头大了会晒坏的。”
我翻了个身,差点滑下去,底下弟子一片紧张的“啊”声此起彼伏。可我到底没有滑下去,只惊了一身冷汗。
我哼了一声,鼻孔朝天,“不下去!不下去!你不给我吃火锅,我就不下去!”
叶大哥说:“可是你已经连续吃了半个月了,都上火了,这几天总流鼻血,不能再吃了!”
“那我就不下去!”我耍赖的趴在屋顶上不起来。
下面倾覃宫有点地位的弟子的劝说声一个接一个响起,像是在说书一样的好笑。
突然下面的声音都消失了,我有些疑惑,正想低头看一看发生了什么。师父那久违的、带着些怒
意的声音就冷不丁传入了我的耳朵。
“长歌!你在做什么?”
我心中一紧,忙从屋顶爬起来,果然是师父。
师父此刻正黑着一张脸,我心中小鼓直敲,第一次觉得有些害怕。
“还不下来!”
师父的怒意已经显而易见,我哦了一声,小心的挨到梧桐树旁,却犯了难,俗话说,爬树容易下树难,上房容易下房难。我站在屋顶半晌,最后只能小心的转过身子,可怜巴巴的望着师父。
“师父,我,我下不去了。”
师父秀眉微挑,“为师教你的轻功呢,这些日子没有练习吗?”
我不敢开口。只用眼神像叶大哥求救。叶大哥却将头,别到了一旁,肩膀微微颤动着,做足了见死不救的样子。
无奈之下,我只能老实开口道:“徒儿错了。”
师父皱眉瞧着我,眼中满是怒意,却不曾有半分责怪叶大哥。
我端着可怜巴巴的小眼神回望着师父。
半炷香后,我听到师父叹了叹,“真是没奈何!”说着踏步跃起将我从屋顶解救了下来。
也许是怕再在倾覃宫待下去,对于我培养就毁于一旦,将我从屋顶上解救下来之后,师父只对叶大哥道了声谢,便带我回了锦岐山的小破屋。
傍晚我们吃饭时,叶大哥突然背着树枝跑来像师父请罪,俗称负荆请罪。
他请的这罪,便就是没有将我教养好,差点毁了师父的心血。
师父倒也没客气,罚他去屋后砍了两棵树,将他赶回了隔壁蜀山。
虽然差点陷在倾覃宫的温柔乡里出不来,但师父每逢有事外出不方便带着我的时候,还是会将我扔到隔壁蜀山倾覃宫,让叶大哥照看着,当然叶大哥也没有再那般宠溺的待我,每回都会按照师父的要求教导我功夫或者监督我练功。
如此四五年,我的功夫与叶大哥比,还是有一个蜀山的差距,却也可以独战十余人,哦,当然要算上我的毒术。
太宁十五年,四月初。我收到了一封来自临南尹家五小姐的信函,这信是我哥带来给我的。
也许是近来空闲了,我哥亲自跑到锦岐山上来看我,还将小鹿的信带给我,那会儿我觉得很是满
足开心。
阔别五年,哥哥已经长成了高大俊朗的青年,脸上神色也不是五年前那匆匆一遇的疲惫警惕,而
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淡定,眼中也多了一份时刻存在的戏谑。唯一不变的,就是他那一身终年雪青的衣袍。
来看我时,他还带了一个人,淡漠的神色,冰冷的眉眼,却是惊为天人的相貌。
哥哥与我介绍说,“这是吟州寒家大公子寒倾,现在在金殿御医院任职呢。”
不知为何,我觉得哥哥望着寒倾的时候,整个气质就不一样了,画质都有了变化呢,只是那会儿我还没有遇上那位可以叫我气质瞬间改变,画质瞬间调整的青年、那个名动天下的年轻人。
所以我还不大晓得哥哥那样眼神的意思,只是拉着寒倾的袖子惊叫道,“啊,这位哥哥,你真好看!比我哥好看多了!也比叶大哥好看!这位哥哥,你有相好的吗?”
我看到寒倾眉头微微一皱,随即平复下来,默了一瞬,他看了我哥一眼,开口道:“有了。”
“啊?好可惜。”我恹恹的靠到我哥身旁。
我哥却噗嗤一声笑了,抬手拍了一下我的脑袋,“你个小丫头还知道什么是相好的?你师父连这个都教?”
我哼了一声,“才不是呢!是我师弟告诉我的,他说他就有一个相好的在山下。”
那会子,我师弟南风刚刚上山三个月,虽然他实际上年龄比我还大两岁,但在我的淫威之下,他也只能拜倒——终于有了个可以解闷的师弟,我怎么可能放过他!
我哥似乎是被口水呛到了,一边笑着一边咳着,还分出神来教导我,“我说,你可别被他带坏了!小小年纪!”
瞪眼看着他,我哼了一声,“我长大了!哥,我都十五岁了!我长大了!叶大哥都说我长大了!我才不是小小年纪!”
我哥笑的更厉害了。倒是一旁的寒倾突然开口恩了一声,道:“十五岁……是不小了,侯府那位,十八了罢?差不多该是时候了……”
我哥的笑立刻僵在了脸上,呆了呆,却又哈哈大笑起来,他伸手打了一下寒倾的肩,道,“要不是你提醒,我倒要忘了,是差不多了。”
我却不明白了,听着哥哥哈哈笑着,我问道:“什么差不多?什么侯府?哥,你们再说什么?”
他们都笑了起来,连寒倾那样的冰块脸也笑了,却不对我的问题作任何解释。
哥哥并没有久待,留下了小鹿的信函,又待了小半个时辰,问了我许多这几年的生活的问题,又教导了我许多道理,就拉着寒倾走了。
此后的三个月中,哥哥倒是常常上山来看我,每回来必然会带许多鲜美的桃子,由此,我养成了最爱吃桃子的习惯。三个月中,他来看过我十余回,有时候寒倾会陪在他身边,但大多数时候,就只有他一个人。
八月初一清晨,锦岐山还笼罩在一片茫茫暗色中,我再次展开小鹿写给我的信函,握着手中的包袱,回身望了一眼我生活了五六年的小破屋,心中道了声“师父千万晚点起,起了千万不要来抓我”,就下了山。
小鹿的信函中,说是“许多年未曾相见,如今十分惦念,听闻贡海百年战场气势恢宏,不如相约一观。”
师弟这些日子苦练兵法奇术,没有空儿理会我;叶大哥几个月前就闭关修炼了,据说要过个几年才能出来。我觉得好生无聊,不如就下山玩玩。
但师父可能来了葵水,最近管得十分严厉,我只能这样偷偷下山了。
直到下了山,穿过孤白城,到了贡海,我都没有想到,这一次下山,就会遇到那个让我“气质瞬间不对画质也变了”的青年。
啊,俗称,相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