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了小鹿的调养, 萧清安的小身子慢慢恢复了正常。又在侯府住了两日,小鹿和寒露一同来向我辞行。
这一日,天色有些阴沉, 才过了辰时, 就突然噼里啪啦的下起了大雨。
我站在廊下望着外面连绵不断的雨幕, 回头向着正在逗着萧清安的小鹿笑了笑, 说道:“看来你们今日是走不了咯。那就再住几天吧, 怎么样?”
小鹿闻言抬起头,一脸的郁闷之意,她叹了一叹, 语气有些低沉,“阿谣, 今儿是段晖的头七呢, 原本我和寒露都想着能路过郁白河, 去看一看,可是现在……”
她说着就摇了摇头, 叹了几声,继续去逗萧清安了。而我却陷入了沉思当中,算算日子,段晖的确已经走了七天了,且不论我们先前关系如何, 单论他的死因, 我就该去一趟郁白城, 到郁白河边去看一看, 即便他的尸首早已不在那里, 但我该去看一看。
正想着,突然有个小厮冒雨闯进了院子, 急匆匆跑到廊下,也不顾及身上犹在滴落的雨水,便拱手禀报道:“府门外有个自称是江湖总报堂主的女子求见少夫人,还请少夫人定夺。”
总报堂主,我认识的总报堂主就只有柳堂主一个,那必定是柳堂主了,柳堂主来找我,难道是叶大哥有什么消息了?我心中一喜,忙道:“快请柳堂主进来。”
那小厮应了一声,又急匆匆的冲进了大雨当中。一旁小鹿却“咦”了一声,我回身看着她,“怎么了?”
“没,没什么,就是觉得柳堂主这时候不在明安武林大会待着,跑到侯府来找你,有些奇怪。”小鹿笑了笑,又转过头去与萧清安一起玩耍了。
我正因为小鹿的话而觉得疑惑,便又听到她的一声轻呼。
我抬眼,视线中闪进一个白色的身影,她就那样在大雨当中一步步朝我走来,从天而降的大雨悉数落到她身上,将她淋了个通透,但她却似乎感觉不到这大雨一样,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缓慢的、稳重的、一步步走过来,像一朵孤单盛开在雨中的梨花。
我突然感觉到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冷意。
她停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刚好在廊檐之外,大雨继续无情将她浇彻。她目光如往日般清冷,虽然大雨浇透,却不显丝毫狼狈之象。
我站起身来,走到廊檐的最边缘,冲她微微笑了笑,“柳堂主,快过来……”
“谢长歌!”柳堂主抬眼看着我,分明眼中没什么情绪,却叫我不敢对她对视,她冷笑了一声打断我的话,“谢长歌,你竟还笑的出来?你究竟有没有心?害了叶晓还不够么?为什么连段晖都不放过?”
我脑中有一瞬的空白,看着她却也笑的勉强,“柳堂主这话是何意思?”
她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眉间似乎更冷了几分,“什么意思?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吗?亏得叶晓那个傻子把一颗心都系在你身上,可你眼中,除了你的萧阁主,还有别人么?”
顿了顿,她继续道:“你道叶晓带着坤令跳湖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帮你、帮你背后的家族势力守住你们想要守住的东西罢了!这一切,原本与他无关的,若不是想着要护着你,若不是想着考虑到你的感受,你以为,像他那样唯恐天下不乱的人,难道会因为不想江湖动乱而以性命保护一个令牌吗?谢长歌,你为了护住萧归寂,为了你们要守护的东西,夺了人家的性命,你有想过他们的处境吗?你有想过,为了你的一句话,让一个原本可以快意江湖的人被那样残毒的方式害死么?”
“你们有要守护的东西,就为了那个东西不惜一切,凭什么?”她嘴角微微翘着,似笑非笑,最后的尾音都要被大雨淹没。可她就那样看着我,没有表情,只是声声质问,我的确无言以对。
我站在廊下,有风吹进的雨滴落在我脸上,那凉意让我全身一颤。我先前只道自己害了段晖,可不曾想叶大哥竟然也是因我之故而…… 心中晦涩,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柳堂主,或者,该说些什么来为自己的内心开脱。
突然,眼前一道银光闪过,我只觉颈间一凉,柳堂主竟持了一柄长剑架在我的脖子上,而她眼中还是没有情绪,只是一片冷意。
“小六!”一旁小鹿突然叫了一声,起身过来站在我身边,冲柳堂主摆着手,“淡定,淡定,别冲动!你杀了她,段晖也不会再回来,反倒叶宫主会恨你一辈子的!”
似乎是为了配合她说的话一样,雨幕中突然又一人从天而降,蓝衣白衫,落地后先是捂着嘴咳了几声,才抬眼看向我这边。我呆了呆,几乎要欣喜的流出泪来,“叶大哥……”
来人正是那个带着坤令跳了倾覃湖,失踪多日的倾覃宫主叶晓。我的叶大哥,他还活着,我就知道,他一定还活着。
叶大哥还站在雨中,虽然目光落在我身上,话却是对着那位将剑架在我脖子上的柳堂主说出来的,“毵毵,不要逼我动手。”
说着又咳了几声。那位柳堂主面色未改,目光不变,却忽的冷笑一声,终于收了剑,“叶晓,不要因为我喜欢你就可以有恃无恐的要求我做任何事,今日我放了她,不是因为你的话,而是因为我根本就没想要杀她。”她嘴角一斜,笑了笑,“我现在告诉你,叶晓,我是喜欢你,可并不是非你不可。”
略略一顿,她转向我,目光却扫过我身旁,“谢长歌,你看见了没?你有这么多人护着呢……”
说着突然松了手,长剑应声落在雨水遍布的院子中,可她也不再理会,转身大步离开了院子。
“谣谣,怎么样?没事儿吧?”叶大哥已经跃到了廊檐下,方才大雨落在他身上,他却没有在意,只是在问我的感受。
心中复杂千思,我摇了摇头,冲他笑了笑,“我没事。倒是叶大哥你,听你一直在咳,是不是受了什么伤了?严不严重?哦对了,寒露和秦飍老头儿都在的,我叫他们来给你看一下吧。”
说着便拉着他往秦飍老头儿的住处走,却被他拉住,他笑了笑,“不用了,我只是怕毵毵对你做什么事情,过来看看而已,我还有事情,这就要走了。”
“可是……”看他方才咳的厉害,我不禁有些担心。
而叶大哥却是笑着摇了摇头,“我没事儿,你多保重。”微微一顿,他转向我身旁的小鹿,微微点了点头,“多保重。”
再没有说什么,他就转身走下廊檐,俯身捡起刚刚被柳堂主丢下的长剑,又一次冲进了雨幕当中,很快就消失在院子门口。我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半晌,突然记起一件事儿来,便转过头问小鹿,“你刚刚喊柳堂主什么?”
小鹿一怔,啊了一声,道:“小柳嘛,她不是姓柳吗?”
“你们很熟?”我狐疑的看着她,我现在想起来那天在蜀山瞧着万分眼熟的那个背影像谁了。可不就是我现在眼前这位,与我从小就一起玩耍的临南尹家五小姐尹小鹿吗?
小鹿呵呵笑了两声,摆了摆手,“还好,还好。”
她这般含糊其词,倒叫我更确定了那个人就是她了。看着她飘忽不定的眼神,我笑了笑,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肩,“行了,你就别装了,给我说一下她和段晖吧,我还不知道段晖原来还有一个这样关系好的朋友。”
“他们,怎么说呢……”小鹿抬手挠了下后脑勺,叹了叹,“我也不算太清楚,只是知道他们是同乡,认识很久了。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一喝醉了就会说一些只有他们两个才懂的话,我有时候会觉得,他们很像一对儿,但他们却从来都不会越出那一步……总之,关系是很好的,就像……啊,就像是你师父和秦老前辈一样。”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呢。
我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罪恶感,正如柳堂主所说,为了守护这个帝国,为了这个传承的责任,我们已经在所不惜了。所有的功业,都是建立在一些人的痛苦之上的,而这些建功立业的人,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
大雨倾盆,却不知道能不能将这些罪恶冲刷掉一些。
下午,雨后初晴,空气中清新芬芳。
侯府门前的马车已经缓缓离去,小鹿将头伸出窗外同我挥手告别。我站在门口目送马车离去,马车转过巷口,我转过身子准备回去府内,然而我才刚转过身,身后便响起了一阵急切的马蹄声。
我急忙回身,随着一声“吁”和骏马扬蹄嘶鸣,一个玄衣蓝带的青羽卫出现在我眼前,他几乎是从马上滚落下来,衣裳上有些明显的破损,原本该被大帽檐遮住的脸全都露了出来,眉间紧皱着,脸色惨白,似乎很痛苦。
这个人我曾见过两次,好像是叫什么御弋,常跟在萧归寂身边的。他突然这副样子过来,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
我忙上前去一面扶着他起来,一面问他,“御弋,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御弋张了张口,却忽的吐出一口暗色血,又咳了两声,他才低声道:“头儿……青羽卫败兵,头儿和二哥还有其他兄弟们被围困在乐其山已经好几天了……”
“你说什么!”我心中一滞,只觉得全身都在冒冷汗,乐其山以北便是漠北,山中多野兽凶猛,他们被困在那样的地方,岂不是凶多吉少!
正想再多问几句,御弋却似乎是撑不住一样,又咳了几声吐了一口血,闭上了眼昏了过去。我忙叫门口的守卫帮忙把他抬到秦飍老头的院子里,嘱咐了几句,便急着往书房赶去,这样的事关重大的事情,还需得与萧归寂他爹商议。
我这急着往书房跑,便就没怎么注意眼前,在回廊转弯的时候,与人撞了个满怀,这人不是旁人,正是这府中的管家,大家都叫他做“萧叔”。
萧叔也是一脸急色,一见到我,便急忙说道:“少夫人,可算是找到您了,侯爷让我回来接您去金殿。”
去金殿?难道是君上那边出什么事情了?我忙问道:“出什么事情了吗?”
萧叔点了点头,微微一叹,低声回道:“昨夜有贼人闯入金殿行刺君上,那贼人功夫极高,御前侍卫都没有觉察,青羽卫的影卫们又都被派出去了,君上就……”
我皱了皱眉,一边跟着他往外走着,一边问道:“既然是昨夜遇刺,怎么现在才传出来消息?”
萧叔叹了一声,有些无奈,“还不是太后娘娘压着不让说,要不是看君上可能不行了,哪里会召侯爷和各位大臣入宫?”
这话让我心中一紧,“君上不行了”是什么意思,对于此刻的帝国来说意味着什么,不止是我,就连现在我身边的萧叔也该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萧归寂败兵,太宁帝遇刺,呵,还果然是祸不单行。我抬手揉了揉额角,觉得有些心力交瘁。
跟着萧叔急匆匆赶到金殿,还没进门,便见到一个身着银白铠甲的士兵急匆匆策马而来,一直到了金殿大门前才下马,也是一脸急色,看他这副打扮,像是白羽骑的士兵啊,难道说,白秋仓那边也出了什么事情?
我忙上前两步,将那士兵叫住,“这位将军,如此行色匆匆,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那士兵瞥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急匆匆的抬步往正殿赶去。我忙跟了上去,同他说道:“君上昨夜遇刺,现今恐怕没有心思来听什么噩耗。”
他果然顿住了脚步,回身打量了我一眼,抱了抱拳,“不知姑娘是?”
我啊了一声,“谢长歌,临南侯府少夫人。”
那士兵眼中一道亮光闪过,声音中竟然带着些惊喜和微微的哽咽,“二小姐,属下等跟随七王爷东伐,大败琴中小国……”
还好是捷报,我暗自松了一口气。然而他却又继续说道:“可返程路上,白羽骑遭不明势力截杀全军覆没,七王爷失踪不见……”
搞了半天,竟然还是个这样的坏消息。我闭了闭眼,冲他挥了挥手,“等会儿见了君上,只报喜不报忧,知道了吗?如今阿仓失踪,我们是不能叫其他人有机可乘的。”
我说的这个其他人,除了那些在暗处妄图用太宁帝的死来动乱整个帝国根基的反贼们,还有白秋仓的那些个哥哥们,王侯之家,向来夺嫡之事残忍血腥,踩着兄弟之血骨登上那九重高位者,古往今来只如此。
也并非我私心中想着为白秋仓护着那个冰冷的位子,这一切都是白秋仓他爹那个如今躺在殿中危在旦夕的君主的决定。几日前,在段晖将兵符交还的时候,我就曾来过一次金殿,原本想着物归原主便离开。却硬是被留下来托付了一项重任。而当我揣着那纸关乎帝国未来命运的圣旨回到侯府时,便听到了段晖被害死的消息。
与那士兵一起拾级而上,萧归寂他爹早已候在正殿门口,看到我,就过来将我拉到一边,问道:“长歌,你是不是与君上有什么约定?”
原本我与太宁帝那个小秘密是不能为外人说的,不过我想着萧氏和白氏的关系,萧归寂他爹也算不得旁人,于是便就点了点头,如实相告了。
听我的叙述,萧侯爷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却又向我确认了一遍,“君上的意思,真的是七王爷?”
我点了点头,保证道:“恩,千真万确。”
萧侯爷恩了一声,又同我嘱咐了几句“千万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云云,便带我进去正殿。
正殿之内,百臣俱跪,嫔妃泫然,跪在在最前头的正是贵妃娘娘,在她前头一点,太后娘娘立在龙榻之前,面色镇定的指挥着一群太医院的老头儿,看到这群老太医,我突然想起秦飍老头儿,若是他在,一定会有什么办法的吧,我张了张口,刚要同萧归寂他爹说这事儿,却瞥见他冲我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中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凄然。
我心中一惊,萧侯爷分明是知道秦飍老头儿在侯府的,可他却也没有派人回去请秦飍过来,难道这当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辛存在吗?
还没等我想明白,只觉得袖间一重,萧侯爷便拉着我跪了下来,还没待我反应过来,便就听到萧侯爷沉声道:“君上,萧氏第十六代传人萧菀城,携谢氏第十七代谢长歌前来觐见。”
哈?这是什么个情况,竟然是代表谢氏来的吗?可是不是还有我哥和我爹吗?不过转念一想,也对,如今君上这样的情况,要我爹从明安赶过来是万万不可能了,我哥又在外面回不来,谢氏嫡传的,可不就剩了本女侠我一个了?
透过贵妃娘娘和太后娘娘袖间的空隙,我看到君上微微张开了口,发出几个轻微却恰好能让我听清的音节:“全都退下……萧候和谢长歌留下……”
“君上!”太后似乎不愿意离去,有些犹豫的站在榻边不肯挪动脚步。
君上又动了动嘴角,声音比方才大了一些,“出去!”
太后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是咬了咬牙,转身领着嫔妃大臣往外走,经由我身旁时,她微微顿了一下脚步,以一种十分怨怼的眼神瞪了我一眼,我被她瞪的愣了一下,从前我是知道太后姑姑不喜欢我,可现今这般又是为何?
我觉得莫名其妙,手背上却忽的一片温热,抬眼,却是贵妃轻轻握上我的手,方才因君上而哭的通红的眼中温和慈爱还带着些许的安慰,还是没待我反应,她便松了手,带着身后的嫔妃离去。
我又一次愣住了,这是搞的哪一出?这位贵妃姨娘不是也不喜欢我的吗,现在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不知怎的,脑中灵光一闪,我突然想起哥哥的那句话:“眼睛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实的。”
殿中人都退了下去,只剩了君上和我还有萧归寂他爹,说白了,就是白氏家主和谢萧二族的后代传人。
一片寂静,榻上那人身子动了动,我身旁的萧侯爷就立马上前去将他扶了起来,这位前几日还精神抖擞、眼中闪着精光与我说话的君王,很快就要去到那孤单冰冷的陵墓中去了。
靠在萧侯爷身上,他咳了两声,撑开眼皮来往周遭扫了一圈儿,目光在我身上顿住,他竟然翘起嘴角笑了笑,因着这笑又咳了几声,才道:“丫头又来了,咳咳……孤交给你的事情……”
话还没有说完,他便急切的咳嗽起来,我心中一颤,忙回道:“啊,我还记得啊,一定不辱使命!”
他一面咳着一面点了点头,声音虚弱却带着欣慰,“好,好啊,这样孤就放心了……”
我却突然觉得愧疚起来,白秋仓失踪,萧归寂被困,若是他知道这些,应该会立马就去那幽冥司报道了罢?
一边想着,我努力的笑了笑,“啊对了,七王爷带领白羽骑大捷,正在赶回来的路上呢!”
他又点了点头,转向萧侯爷,费力的抬起手,拍了拍萧侯爷的肩,“菀城,这些年辛苦你了,现在我要去了,你和谢秀,就该轻松啦……咳咳……”
萧侯爷紧紧抿着唇不说话,只是用力的支撑着那人摇摇欲坠的身子。似乎是用尽了最后的气力,这一代帝国的君主,太宁帝撑着身子端正的坐在榻边,艰难的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枚泛着青光的令牌和一纸厚重的信笺递到萧侯爷面前。
“菀城,最后拜托你一件事情,把这个交给老七,告诉他,这是我对他最后的期望。”
这位帝王此刻目光柔和飘渺,因为想到了他最爱的小儿子,面上慈祥温和,只是一位期望儿子成才的父亲。
而现在,他的那位儿子却不知所踪,生死下落不明。
不行,这样不行!我突然想到,如今他将一切都交由白秋仓,可是,可是万一白秋仓回不来了呢?那这个帝国该怎么办?另外的六位皇子中哪一个又是可以堪当重任的呢?
略一犹豫,在萧侯爷接过令牌和信笺之前,我委婉的开口问道:“君上,若是七王爷不愿意接受这个期望,不愿意作君主帝皇,那么该怎么办?”
榻上的男人一怔,却摇着头笑了笑,“老七会接受的,他是个听话的孩子。”
“如果呢?我是说如果呢?”他如此笃定,我却有些急了。若是那些不好的事情都发生了,而我又没有问清楚,那么我将会成为这个帝国的罪人,我做不到,也承受不起,。
帝王之所以为帝王,他的敏锐的觉察力,即便是将要走到人生的最后尽头,也不会有所退减,单是听了我这两句话,他便就觉察出不对劲儿,将目光移到我的脸上,探究中带着些了然,“老七怎么了?”
我想了想,这样的事情总归是瞒不住的,微微一叹,我说道:“七王爷大败琴中,回朝路上被截杀,现在失踪下落不明……”顿了顿,我看向萧侯爷,“还有……阿寂和我哥被困乐其山已经有些日子了。”
“秋仓……”君上眼中神光已经开始涣散,却犹自挣扎着身子向着东方伸展着。可也不过是片刻的昙花,他很快就伏倒在萧侯爷的怀中,渐渐没了动静。
太宁十八年九月十一日,帝崩于金殿。举国大丧。
而与此同时,得知了此消息的西楼故国复国军军心大震,从蜀山、贡海、漠北三路而下,直逼武林圣都明安城和帝国之都帝京城。好在兵符已经被送还,帝国军事力量的最高处,定国将军府发兵四方,一面抵御反贼,一面解救和秘密寻找先前被派出的青羽卫和白羽骑。这才使得帝国还不至于被攻克沦陷。
九月十二日,在我和萧侯爷带着先帝密诏到金殿主持大局之前,我那位太后姑姑却先我们一步控制了整个朝堂局势,欲意将君位交由五皇子,因为没了青羽卫和白羽骑做靠山,我和萧侯爷被困在金殿,进出不得,随身的物品皆被搜刮了去,若不是萧侯爷存了个心思在与贵妃娘娘错身时将那密诏塞到了她的广袖之下,我们此刻怕是早就被冠上“勾结乱党”的罪名在金殿门前斩首示众了。
【07】
太宁十八年九月十六,我与萧归寂他爹被困在金殿整整四天,与外面完全失去了联络,据给我们送饭的小宫人说,萧侯府也已经被重兵把守了,府内所有人不得进出。
我因为担心萧清安而烦躁过一阵子,萧归寂他爹却硬拉着我下棋,一局又一局,直到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萧侯爷手执棋子,指着风云变幻的棋局,对我说道:“长歌,你要相信寂儿,他会让一切都结束,会让一切都重新开始的。你要相信他。”
话虽如此,可现在他自己都不知道被困在哪一处,哪里还顾得上我们呢。我微微一叹,一面执棋行步,一面说道:“我不期望他有多大本事,他自己能好好的我就很欣慰了!乐其山那样的地方啊……啧啧!”
萧侯爷突然啊了一声,白子起落,他笑了笑,“忘了告诉你了,寂儿他师父就是住在乐其山的,他曾在乐其山住过三年,对那山中的草木鸟兽再熟悉不过了。”
“啊?”手中棋子滑落,恰好跌在一处错误的棋布上,我啊了一声,抬眼看向眼前这位不动声色却好像天下之事了然于胸的侯爷,哼哼了两声,“那你不早说,害我白担心这么多天。”
萧侯爷哦了一声,理直气壮的回答:“你们小夫妻那么恩爱,我以为他跟你说过这些。”
我:“……”我算是知道萧归寂那些偶尔神经病的特质是跟谁学来的了。
又在金殿中待了几天,这一日天色昏沉沉的,一看就知道要出什么大事儿。萧侯爷也说要我换一身容易跑路的装备,于是自打吃了早饭,我们就坐在房中静静的等着这即将发生的大事儿,甚至连棋都没有下。
一直等到吃了午饭,都没有丝毫的动静,萧侯爷说:“啊,估算失误了,闺女啊,咱们下午再来下棋啊。”
我说:“这不对啊,您看啊,时间差不多是时候了,天色不大好,环境渲染的很到位,应该是要发生什么啊,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你儿子还在等什么啊,再不来我都要闷死啦!”
萧侯爷一面摆出棋局,一面白了我一眼,“我儿子不早就交给你了?你夫君在等什么我怎么知道?不过看这天色,下午该天晴了,他大概是觉得出了太阳打架,才显得光明正大罢。”
我切了一声,问他,“这理论是你教他的?”
萧侯爷将白棋篓子递给我,笑了笑,“怎么样?很有情趣罢?”
我无语。
不过果然如萧侯爷所说,才过了正午,天便就放晴了,阳光洒在金殿的琉璃瓦上,光芒四映,十分晃眼。
棋行泰半,远远的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声,萧侯爷将手中棋子落下,却迅速拉着我起身,藏到了内殿门后。才刚刚藏好,外殿便传来了吱呀呀的开门声,有一队至少十余人的脚步声同时响起,又顿住,接着就有人大声叫嚷道:“人呢?他们人呢?”
接着又有杂乱的脚步声向着宫殿中四散而来,很快就有人闯入内殿,我紧张的大气不敢出,他们现在闯进来,目的很明确,一定是要带我和萧侯爷去前殿,若是我猜得不错,刚刚那一声巨响便该是有人撞破金殿大门攻入金殿之内了,而这些人来带我们去前殿的目的,是为了威胁那攻入金殿的人,如果没有意外的话,那个人,应该就是萧归寂了。
有两个侍卫从内殿门边擦过,直奔了殿中,萧侯爷对着我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忽而身形一晃,我还没看清楚是怎么一会事儿,便看到那进入内殿的两个侍卫已经躺倒在了地上,只发出细微的声响。
才刚刚将那两个侍卫放倒,却又有几个侍卫叫嚷着冲进了内殿,抬掌、翻身、击跃、萧侯爷利落的动作着,很快就将几名侍卫放倒在地上。
萧侯爷的功夫竟然这么好!我看的目瞪口呆,不禁张大了嘴巴。
又有几名侍卫奔涌进来,“还不过来帮忙!”萧侯爷突然冲着我喊了一声。我啊了一声,忙过去加入战局。不过我觉得我其实是在拖后腿,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碰到那些侍卫,他们就全部都倒在地上了。
想来我那位太后姑姑对于我和萧侯爷很是放心,也许是前面的形势实在是不大好,因而她只派了这么几个侍卫过来,几乎没怎么费力气的,萧侯爷就将这些侍卫收拾妥当了。
带着我走出这间宫殿,萧侯爷抬眼看了一眼天空中的高阳,颇为欣慰了笑了笑:“寂儿这次,还不算慢。”
的确,从太宁帝驾崩到现在,不过才五天的光景,他就能从乐其山攻入金殿,实在是算不得慢。不过我却还是撇了撇嘴,哼了两声,“就会知道夸自己的儿子,还不慢呢,我们都在这破地方下了四天棋了好吧!”
萧侯爷一面带着我往前面殿中绕过去,一面笑道:“那你回头揍他好了。总归是你夫君,他应该不会还手的。”
我笑了笑,有些得意,“那是自然。”
萧侯爷却又忽而啧了一声,很是奇怪的看着我,“长歌啊,你之前就是这么闯江湖的?”
“什么?”我有些不明所以。
“功夫那么差,在江湖上是怎么混出名声来的啊。”萧侯爷叹了叹,“怪不得寂儿急着南下去寻你,你这样的功夫,的确不叫人省心啊。”
我功夫差么?我不大服气的哼了一声,“什么啊!在遇到他之前,我就已经很厉害好吧?我可是玩毒的老手!”
正说着,前面突然传来阵阵兵器相交的乒乓声,我脚下一顿,抬眼看向萧侯爷,却见他也是一脸肃然,朝着兵戈声发出的方向紧走了几步,转过一个月亮门,几个缠斗的身影便出现我们眼前。
玄衣蓝带的影卫和金光战甲的御前侍卫正在激烈打斗着,因为双方都是功夫极高的高手,一时间倒是胜负难分。萧侯爷看了一眼,也不上前也不退后,反倒倚在月亮门上看了起来,我随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他,“您不过去帮忙啊?”
萧侯爷目光并没有收回来,只是笑了笑,抬了抬下巴,“不用我出手,你看,帮忙的人来了。”
我连忙顺着他的目光抬眼看过去,虽然没有穿他平日最爱的月白衫子,可那玄衣红带,却更将他的沉着杀伐的气势显露出来,也不知道赶了多久的路,经历了多少磨难和追杀,他脸色有些微微的苍白,而手中三尺青锋却丝毫没有滞满,不过片刻间,那些御前侍卫便就被制服了。
稳住身形,他的目光便就望了过来,在我脸上微微一停留,唇角便挽出一个温和笑意,又将目光移到我身侧,他笑着垂下眼眸,“爹。”
萧侯爷咳了一声,换上一脸严肃的表情,淡淡的应了一声,抬起步子自顾自的往前殿走去。我愣了愣,这个大叔在搞什么?在我面前就嘻嘻哈哈为老不尊的样子,在他儿子面前就这副严谨的吓人的样子,啧啧,真是搞不懂。
而萧归寂却像是习惯了一般,也不随着萧侯爷过去,只是待他爹走的远了一些。他才迈步向我走了过来,在我身前停住,他抬手理着我额前的碎发,唇角微微挑着,有些许阳光自他肩头漏下,这一刻,似乎这世间的一切都停止了动作,只有他轻轻笑着,也似乎不想打破这停止的静谧一样,他轻轻的开口,“我回来了。”
不知怎的,我就突然觉得鼻间一酸,眼中便含上了泪意,却还是笑了笑,我伸手抱住他的身子,那淡淡的沉香传入鼻间,我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被抱住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头顶上传来一声轻笑,萧归寂抬手将我拥住,“怎么会呢,我答应过你会回来的。”
听着他这么说,我却越觉得想要哭了,将他的身子抱的紧了一些,我将头埋进他的胸前,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沉香味儿,我闭了眼睛,我此刻才晓得,我是多么的贪恋这个温软的怀抱啊,可是却不会太久了。我知道,我大概,不会有太久的时间,可以这样紧紧的抱住这个身子了。
我们就这样静静的相拥着,好像拥有了一片鱼塘,鱼塘边上是胡乱飞舞的萤光。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些关切,“长歌,怎么了?”
我从他胸前抬起头来,松开抱着他的手,冲他笑着摇了摇头,“没事儿,我们快去前面吧,这里的事情,也该结束了。”
“好。”
他点了点头,也不再多问,只过来牵住我的手,与我并肩一步步的向着前殿走去。
转过内宫的墙角,我便看到叶温陵带领着城畿司将前殿围了个严实,又有玄衣蓝带的青羽卫肃然而立,百官被急召至殿中,一场闹剧正在结束。
我和萧归寂进到殿中时,萧归寂他爹正持着密诏站在高台之上,面上一派冷峻,颇有王侯之气,我甚至觉得,若萧氏不是白氏的家臣,那么,这个帝国该早就被颠覆了罢。
在萧侯爷身侧,我那位贵妃姨娘一身干练的茶色劲衫,手中持着一柄湛然黑色的宝剑,全然没有了平日里娇弱的贵妃模样,倒是有几分武林中侠女的风范,而她手中那柄宝剑,更是叫我心中一惊,还在锦岐山上时,我师父曾教过我天下十大名剑的故事,当中有一个便就是如今她手中这柄。
古剑湛卢,醒君策君,五金之英,出之有神,服之有威。非君后而莫持。
自大云立国以来,此剑已有数百年未有问世,而今却再次被请了出来,又是被贵妃持着,看来太宁帝对这帝国的归属早有打算了。只是,如今白秋仓却依旧是下落不明,实在叫人担忧。
有了先帝密诏和古剑湛卢,一切事情就简单了许多。
我那位太后姑姑被软禁在昭和殿中,一切听从新君处置,而新君尚且还未还朝,于是便就先关着。
从金殿回到侯府,却发现萧归寂他娘和萧清安以及秦飍老头儿都不在府中,而整个侯府却竟然像临南老宅那般荒凉寂静。我登时就傻眼了,我和萧侯爷被禁在金殿也就罢了,可是这家里人呢?不会已经被太后处决了罢?
不过待我急了一通之后,才发现,似乎除了我之外,萧氏父子两个并不是怎么着急。自打回了府中,萧侯爷便吩咐我们在花厅中坐下,又从一旁的小侧间里找了一壶已经凉彻的茶,找出四只茶杯斟满,才笑了笑,“看这样子,热水是没有了,凉茶也能喝,自己家里的喝着比那金殿中要好多了。”
我接过那杯茶,刚要喝,却又被萧归寂夺了过去,他微微皱着眉,说的话倒是与很久前在吟州那次是一样的,“茶凉了,喝了对身体不好。”
“啧啧!”萧归寂的话音刚刚落下,萧侯爷便就发出了几声感叹,抿了一口凉茶,他抬起头来瞧着他儿子,又是“啧”了一声,“儿子大了也留不住啊,也不知道关心他老子了,眼里只有媳妇儿啊。”
萧归寂没有回答,只是将我手中那杯茶夺了去,自己却像他爹一样喝起凉茶来。我打眼瞧着这对父子,忍不住笑了笑,还真是有趣的紧。
目光转到那斟茶的茶杯上,我疑惑的望着萧侯爷,“爹,怎么有四个杯子?我们不是三个人吗?”
萧侯爷笑了笑,没有说话。我又用拉了一下萧归寂的袖子,问他,“怎么有四个杯子?”
萧归寂也笑了笑,将手中茶杯放下,才答道:“我们是四个人啊。”
什么?我朝着这四周虚空里看了许多遍,就是看不出这第四个人在哪里,不会是什么鬼魂吧?想到这里,我心中一紧,忙往萧归寂身旁靠了靠,也不敢再出什么声儿了。
他们父子却是对望一眼,分别噗嗤笑了一声,我看得疑疑惑惑。
萧侯爷咳了一声,突然大声喊道:“好了,小语,出来喝茶罢。”
小语,我依稀觉得这名字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有些耳熟。
萧侯爷话音刚落,我只觉眼前绿光一闪,我便又一次见到了那个笑嘻嘻的水绿色衣裳的女孩子,在北海时,她说她叫凌晓,在那个小村庄时,她是村头的二傻子,而现今,她又是谁呢?
等等……我突然想起来了,似乎在北海时,她曾经说过“小语”这个名字,是她的乳名,她的家人都这么叫,这么说……
啊,她不会就是萧归寂那个入宫多年在浮华殿中做芳仪的妹妹萧缇语吧?
我还在震惊着,便听到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响了起来,“嫂嫂,我们又见面喽。”
得,还真是。这世间之事还是无巧不成书啊。
萧归寂也笑着向我介绍着,“长歌,这就是小语,我唯一的妹妹。”
我点了点头,“啊,见过两次了,村头二……”
话还没说出口,却忽的被人捂住了嘴巴,萧缇语笑嘻嘻的看着我,声音中略带尴尬,“那个,嫂嫂,旧事就不要再提了啊,不要再提了。”
大约是见我们相处的如此和谐,萧家父子也哈哈笑起来。
我和萧缇语也跟着笑了起来,一时间,笑声满庭,倒也不觉得这府内荒凉了,而我知道,这样的时候,真的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