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1.1.1

绢三百,羔羊一只, 雁一只, 酒黍米稻一斛。束帛加琮, 玄纁绮罗,徵马四匹……皆夫家自备。

此朝婚宴不兴奢风, 又因长公主成亲时日太快,宗正安排婚事安排得时间密集,尽量盛大。再加上北冥派江湖人士, 家底到底不如名门贵族那般殷实,这便是信阳长公主最后大婚的聘彩。

长秋宫外露天,用青布围屋, 结成青庐, 在郁明一行夫家人前来青庐外时,李皎已被人拥着在青庐垂坐良久。她听得外头唢呐鼓点声阵阵,各类嘈杂喜庆声音混于一体。又瞬时静下,有车马到庐前, 她听得青年男子高声:“新娘子何不出?”

那声音属于郁明, 清越如泉,又兴致高昂。他拍车而呼,便是不见,李皎也听得浮想联翩。

众人随着新夫郎一同高呼:“新娘子何不出?”

新娘一方在内高答:“夫郎何不入?”

众女笑道:“夫郎请入!”

李皎坐于露天所施青庐中, 用却扇遮面。所谓“红轮映早寒,画扇迎初暑。”又有歌云:“何如花烛夜。轻扇掩红妆。”她眉心点花钿,平日清冷妆容此时明艳十分, 乌发如云落,貌美比舜华。再一身红黑相间的华丽婚服,着翘头履,既是庄重,又长裙曳地,行走间颇为飘逸轻灵,却需要一众侍女在后帮她照看衣着。

重重灯烛火光从青帐外透出,李皎持着却扇的手出汗,却扇差点从手中掉落。她听得男郎在外齐呼,众女又在耳边笑嘻嘻地回应,耳膜震得轰轰响,原本五分娇羞,硬生生被气氛提升到了十二分。她面颊原本白透,点了胭脂,此时那胭脂色,已遍布满面,让李皎添了许多娇艳之美。

鼓乐声再起,喧闹声从外传至里。夫郎一行人在外三请四请,青庐中的新娘一方,则推三阻四,一会儿要求作诗,一会儿要看新郎出丑。一众人闹哄哄,李皎面颊越来越滚烫。她听得屋外女郎喊“夫郎除履方能入庐”,顿时听不下去了,觉他们太过分,怎能这样为难郁郎?

新嫁娘坐不住了,起身往外走。却扇挡面,裙裾又长,她走得跌撞,却一径往外。

身后诸女又惊又笑,追逐而出:“殿下、殿下……”

却扇一面重纱,将李皎面前的视线挡得分外模糊。新婚嫁娘本就有却扇之礼,李皎又不愿还没嫁出去,就自己把扇子放下,她务必得多受些罪。她心中想着他们太胡闹,自己要出去制止他们。然她走到庐门口,再往外出,她不知道是被脚下裙裾绊了下,还是被地上什么绊了下,身子往前倾。不妨一个人往里进,新嫁娘直直撞了上去,鼻子被撞痛,还被人抱了个满怀。

满怀馨香,涌至四骸,遍体舒畅!

跌入郎君怀里,脸埋进他胸口,李皎不忘紧紧握住却扇,不让自己的脸露出来。

身后诸女笑得站不住:“唉哟!”

李皎靠着的怀抱传来郎君爽朗的笑声:“我还没进来呢,你就投怀送抱了?”

他尚没有千求百求,央她扶她,他的新婚妻子就主动迎了出来。

郁明低头,他怀里闯进来的女郎面容低着,又因她严守却扇之礼而让他无法看见。但是他看到她羞红的耳珠,耳坠摇晃,乌发如夜绸般遮在耳边。一片乌黑,一片雪白,再一片嫣红,看得郁明目光微热,露出几分痴态。

他禁不住握紧了李皎的腰。

一旁姆妈高咳一声,提醒夫郎莫要忘形。郁明这才笑着放李皎离开自己的怀抱,他拉住自己新娘的手,将她带出青庐。李皎衣裳繁盛,她走得很慢,姿势优雅。郁明等不及,却不得不顾着长公主的尊容,扶她走出去。出了青庐,李皎从却扇之后往前方看去。她见到青庐外往马车上,一路铺着茵褥席道。席道延伸向宫外,新嫁娘需要脚踩席道,步履不着地。

普通人家的席道不会这样长,但长公主出嫁的仪仗,使得这茵褥席道从长秋宫外,一路铺至长公主府邸的房舍前。李皎她将一步也不沾轻尘,由自己的夫君牵着她走向一个新的未来。

郁明与李皎沿着茵褥向马车行去。

灯火如流光,星辰在天上交映。绵延数里,未央长乐,火海不灭。风起衣扬,俊美多娇的新婚夫妻在两旁观礼人的凝视下,从长秋宫外青庐一径向前而去。他们均是容貌好看的男女,男子高挑挺拔,玄色婚服穿得器宇轩昂;女郎肩膀娇瘦,站在男郎身边,却扇之华,若有若无地挡着她的面容,最是朦胧美。

李皎一路走过,忽在人群中看到一熟悉人影。她看到林白站在人中,眸子静黑,冲她微微而笑。

三皇兄……竟也来了?还是跟郁明在一起的?

她心中一怔,脚步顿了下,在郁明看过来时,又重新抬步。她昂起头,看到万盏灯华,看到红光千丈。她往前每走一步,就好像把昔日诸事抛却一分。她的手被郁明牵着,她渐渐忘记了父母的面容,忘记了燎原的战火,忘记了城楼上的对决,忘记了林白昔年所受的尊重敬仰,忘记了自己在雷雨中哭泣的无助。她每走近郁明一步,就不要过去一些。

郁明慢慢地握紧李皎的手。他迎风而走,长衫飘浮若水。如水般,拂去他心中的尘埃。他每向着灯火明耀处走一步,他心中对李皎的爱意,便坚定一分。他与李皎执手,他的手心冒汗,他的后脊僵直,他的目光明湛。他湛亮幽黑的目光看着前方。想少年习武时的艰辛,想少年公主的骄傲无情,想自己跌入黄河无论如何也寻不回“望山明”时的满心悲戚……那些都如流水,往后退散。

李皎心想:有他便罢。

郁明心想:有她足矣。

过往烟云散,时光如逝水,三两盏残酒后,他们那流连颠簸、四处寻找的心安定下来。

郁明扶李皎登上了马车。他的手离开她时,一滴泪溅落到了他手上。郁明当即抬头,去看那却扇后的女郎。周围锣鼓喧天,到处是喜庆之风。他唯恐自己新婚妻子的悲伤被人发现碰了忌讳,便压低声音问她:“哭什么?不想嫁我?”

李皎忍住了泪意,轻声:“我是喜极而泣。”

郁明眼中有了笑意,无奈李皎看不到。他咳嗽一声,在人催促下站直,不抚慰自己的妻子了:“那你就多哭一会儿,多高兴高兴吧。你可真是爱我啊。”

李皎:“……你不爱我?”

郁明鼻子里哼一声:“……那可难说。”

李皎:“……”

她满腔复杂心事被郁明逗乐,唇角上扬,再落不下泪了。她泪眼蒙蒙,隔着一层纱,看那英俊瘦长的青年旋身,往车队前的骏马边走去。李皎心儿如揣小鹿般快跳,她掩着面,悄悄看郁明翻身上马。再是众郎君紧随,一通上马。

李皎害羞地垂下了眼,静静坐好。

礼乐声喧,新婚夫妻已登车,转身拱袖,向远方的皇帝皇后拜别。

皇帝皇后立在宫前高阶上,目送长公主一点点离开视线。

洛女偷偷看旁边夫君的侧脸,看他眸色漆黑,专注望着李皎的背影。洛女心中不知作何感,看到诸位女郎又盯着那位俊俏的新婚夫郎看,她几觉得几分痛快:这成婚,恐怕只是一个幌子吧?李玉想把他妹妹留在身边,就随便给他妹妹点一个江湖人做夫君,不就是为了方便他自己的禽.兽之欲吗?

洛女心中唾弃,眸子垂下。

此成婚之夕,马车出皇宫,出皇城,走上天街官道。一路上,过青楼画阁,绣户珠帘。只见红毡次第铺垫,佳人承之而行。那鸣驺清路,盛列羽仪,再兼台吏二十来人服侍从车后,引得长安百姓纷纷出来围观。皇帝的亲妹妹长公主殿下出嫁,长安民众只觉这位殿下的仪仗铺得极大。仪仗婚车在长安城转了一圈,每经过路,便有女吏扶车而站,往街两旁撒银叶子。

百姓围上去,哗然去抢。

花光满路,箫鼓喧空。金翠耀目,罗绮飘香。百姓们一路随着车马走,毂击肩摩,熙熙攘攘,使得光禄勋的儿郎们不得不跟着仪仗队清路。然百姓们依然热情高涨,踮起脚伸长脖子,去看那新婚公主和驸马——

“驸马生得好俊俏!从未见过驸马这般俊俏的郎君!”

“我听说驸马是江湖人,出自什么北冥派!”

“对对对,我出远门时碰见过北冥派的弟子。他们说驸马是他们山上第一俏,哈哈哈!”

“公主殿下也美,神仙妃子一样!”

“郎才女貌,金玉良缘!”

“殿下千秋,长乐未央!”

众人往车中抛瓜果,表达他们强烈的祝福。长安城中除却当年的皇后出嫁,短期内,再不可能有比长公主殿下的出嫁更为热闹繁美的大婚了。那雕车行于天街,众人观公主下降,心中振奋满足。车队一直堵着往前走,等走到公主府所在的坊门口,那道坊门拦住了普通民众,百姓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众人齐入长公主府邸,观礼的贵族男女们,早已等候良久。

此时却是出了一小意外。

茵褥席道本从宫中一路铺到大堂前,长公主方可一刻不用脚沾地。但是公主府上堂前燃炮竹的时候,噼里啪啦,火光四溅,竟不小心烧到了茵褥。众仆从心中惊惶,忙快速扑了鞭炮引起的小火。火扑灭了,延伸到大堂的茵褥却短了一截,杂乱乌黑,格外的不美观。

郁明扶着李皎下车,两人站在府门前。李皎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管事已悄悄派人来跟驸马耳语,忧心忡忡地告知驸马危急。

郁明挑了下眉。

李皎不知,她的耳膜一整日都被鞭炮声和鼓乐声摧残,方才在城中游车时又被百姓的欢呼声淹没,此时她听什么都不甚清楚。郁明停下了步子,李皎却还往前走去。

她走开两步,听到身后男郎清晰的声音越过一众嘈杂,传入她耳中:“新嫁娘,转个身呗!”

属于郁明的声音,让李皎本能地、莫名其妙地转身,她忽然一声惊呼,因为整个人被横抱了起来。周围欢呼声更为振奋,李皎被横抱在郁明怀中,脸颊已经烫得完全不敢见人。那种当众演绎的羞意,让她全身都开始哆嗦。

郁明忍不住大笑。

他意气风发,就这般抱着自己的新婚妻子,往大堂走去。李皎的裙裾如花落,从他臂弯间散下。两排众人看到郎君大步前行,抱着自己的新婚妻子到大堂拜亲。从始至终,他真的让她的鞋袜一步也没着地,将婚宴那充满祝福的传统完整完成。

而比他们更早些时候,当公主的车马还在路上因百姓围观而拥堵时,林白已先行一步,策马去安排之后事宜。新婚夫妻,一者是他当年的妹妹,一者是他现在的师兄,林白自然要多多上心,好让今日婚宴不出一点意外。

公主府邸今日迎来许多客人,各位宗亲王侯公主们来观礼,名门贵人们也来观礼。每人进出都需要拜帖,管事几人站在府门口,亲自把关,一一相迎。众人进府时,又一辆马车在府外停下,妙龄女郎被侍女扶着从车中下来。

管事听得耳边小厮提醒:“这位是关东杨氏三娘子。”

管事精神一振,愈发热情地请这位杨三娘子进府,连拜帖都没看。

杨婴身后跟随着一侍女一车夫,管事相迎,她含笑致意。她示意侍女送去礼单,又抱歉说道:“我大兄送嫂子回乡还未归来,二哥听得公主大婚时人仍在雁门关,也来不及赶回来。只好由我来替杨家观公主大宴,望殿下勿怪。”

管事忙道:“不敢不敢!”

博成君和他们公主当年的婚约,公主府上的人都清楚。今日公主大婚,众人都有些防着杨家,怕杨家闹事。眼下看到杨三娘这般通情达理,还有什么可说的?

杨婴带领仆从过了府门那一关,倒是进大堂时,被一板一眼的扈从拦下,要求看帖子,证明身份。

杨婴倒没说什么,她身后的侍女却蹙眉,露出几分不耐之色,暗自嘀咕了两句,被杨婴看一眼,侍女乖乖递上了帖子。这位拦路扈从当真不会看眼色,看过了帖子,知道这位是杨三娘子,却还指指她身后的车夫:“只一侍女跟随,他不能进!”

杨婴露出几分为难之色。

她正要央求,那身后低了一路头的车夫不耐烦地抬了头,往前走,一把掀开碍眼的扈从:“艹,老子忍一路了你到现在跟老子说不能进?滚开!”

他露出面容,一点也不像个车夫。他横冲直撞地进殿,推开前方碍路的杨婴和侍女,还与阻挡他的扈从过了两招。他突然这般闹事,突然这般出手,惊动了府上诸人。杨婴被他推到一边差点跌倒,被侍女扶着。

女郎面上露出诧异之色:“洛七郎?!你假扮我府上车夫?!利用我进公主府?”

那一脚踹开扈从的着车夫粗陋衣服的,正是洛七郎洛槐。洛槐心仪长公主李皎,却从未有机会追慕长公主。李皎大婚,鉴于洛七郎之前大闹宗正府、破坏李皎婚事的行为,洛家把洛七郎关了起来。然这个混世魔王是关不住的,他不知道怎么逃出了洛家,一路直奔长公主府邸。他看长公主府邸查得甚严,便把主意打到了身份不一样的杨家三娘身上。

因为杨家灭族,陛下亏欠杨氏,杨婴进公主府,会比别人方便很多。洛七郎持之以恒,非要见到李皎,他不理会李皎认不认得他,他只听她今日嫁人,就心痛如焚。挟持杨三娘算什么?他还敢直闯公主府呢!

洛七郎踹开挡路的人,看一眼身后脸色难看的杨家女郎,冷笑一声,甩袖进屋。

杨婴站在门柱边,冷目静看他的背影。周围一团乱,她在这时也惊慌,颜色苍白,却苍白的,十分冷静。但她才看洛槐进了大堂,下一刻,洛槐就倒退着走了出来。杨婴微惊,这次眸子睁大,是真的有些吃惊。她看到洛槐倒退着出屋,而跟着他出屋的,逼他往后倒退走的,是手中持剑的青年郎君。

林白手中持剑,剑抵洛槐脖颈。他悠悠然一步步往前走,洛槐便一步步后退。

洛槐脸色难看至极,脖颈上青筋直跳:“你敢拦我?”

林白微微一笑,笑起来的那股散漫味道,撩人无比,却比不得他话中的铿锵之意:“我敢杀你。”

他轻笑:“退出去,离开公主府。别让我真的杀了你。”

洛槐神色几变,想要暴怒。但他忽然想起上次打斗时林白的狠意,又觉陛下对这些江湖人太宽容,是他投鼠忌器。他不甘地被逼出大堂,跌下台阶,被身边赶来的扈从押着,一路押出了府邸,绑了起来先关起来再说。

洛槐失魂落魄,又气愤又难过,他到最后也未曾见到李皎!

林白扔掉了手中剑,旁边长老斥他时,他嘿笑一声,甩甩手:“怕什么呀,这剑我都没开锋,死不了人的。就吓吓他而已。”

他忽而转眸,与被管事等人拥着、双方一起道歉的杨婴目光对上。

青年男女的目光在空中对上一瞬,各自移开。

擦肩而过时,林白温声:“娘子受惊了。”

杨婴平声静气地柔声回复:“多谢郎君出手,免我被人利用。”

林白笑意加深,却暗自赞叹杨婴居然还能镇定回复他。

他的试探没有继续下去,因更大一声鞭炮声响起,淹没了他们的交流。二人一同回头看,看炮竹溅了火星,茵褥着火。扑灭火后,他们站在堂前的诸人,看到新婚的俊俏郎君,抱着他的新嫁娘进了大堂。

惟天地以辟,万物滋养于斯,日受其精,月润其华。

交拜之礼开始,之后紧跟同牢、合卺之礼。李皎有孕不能饮酒,侍女早将其中酒液换成了果子水。众人陪他们新婚男女在大堂中交拜,又送他们进入房舍,看他们共食共饮。此同牢之意,夜色浓浓,众人拍掌而笑。

赞者高歌:“礼成!”

时日周转数年,长安旧日远去,关东平阳的烟火被风吹散,大漠孤烟雁门关寒。数人远去,数人归来。少年男女曾许愿一生不负,却到底在皇位之争时失散。他们找了数年,他们划桨在河中长行。长河入海,灯火熄灭。

人生如灯灭灯又燃,而长河转弯,四年后的八月廿日,星华在天,他们再次碰面。

李皎到底嫁给了郁明。

她到底还是成为了他的新嫁娘。

而他们的爱,他们丢失的东西,那让岁月惊叹失色又光华的东西,沿着河流,将重新归来。夜空点缀银星,寂静而美丽。李皎和郁明坐于榻边对望,当他们共饮合卺时,当他抓着她的手,将却扇除开,看到她的美貌——

郁明热血涌至心头,双眸发红,滚烫颤抖。

长安不夜,女郎娇羞而望,浅浅回笑。她之美,让他旧日的怨愤烟消云散。

过去的时光不再模糊不可变,未来也不再遥不可及。他们那让整个长安为之惊叹的婚宴,将永传不朽。

作者有话要说:  又没写到预告==实在是写婚礼时最麻烦,一本资料书在手,一边写一边看,而且因为资料不全,写的好累。我尽力了~~这篇文我要努力写婚后生活小夫妻的甜蜜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