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荷在洛阳的日子堪称悠闲, 裴九既没有搞软禁那一套,也不用强,只要清荷允许两个身怀绝技, 且对裴皇忠心耿耿的侍卫跟着, 皇宫大内任她逛, 前朝后宫随她游。堂弟新曲也被裴九接到宫中居住, 专门陪清荷叙旧解闷, 只要她愿意,走个亲戚极其方便。裴九对清荷的赏赐更是络绎不绝,极尽奢华之能。
但这一切, 绝不代表裴九对清荷松懈了一丝一毫,反而他本人的态度更加咄咄, 只要不上朝, 不到睡觉的点, 就没脸没皮的赖在清荷居所,批奏折、用膳, 甚至还在外间辟了间书房,权作接见大臣之用,不管清荷脸色如何,端的是悠然自得。
清荷相信忍冬一定会全力营救自己,而裴九她也有把握能镇得住, 如此一来, 心态也算放松, 就当来做客, 吃喝不误, 礼物不取,每当裴九话题越线, 她就变的古井无波,稳若磐石,半点不为所动。
如此一来,两人之间的关系,虽然从距离上靠近了不少,但从心理上反而越来越远。
这天,清荷正坐在院里嗑着瓜子,看新曲组织侍卫们比武,门外忽然施施然走近一个容貌绝伦,精气神却十分颓靡的小美人,清荷定睛一看,刚磕开的瓜子就滞在了嘴边,一颗饱满的瓜子仁不知是出是进。
清荷犹疑道:“迟思?”
一般来说,新朝既立,旧朝显贵的下场都是可想而知的惨,然而此时在洛阳皇宫里,还能得见前朝皇后迟思,清荷还是有几分诧异,况且她可是差点成了迟思的嫂子,着缘分多少还比一般的前朝旧人深了些许。
迟思苦笑一声,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嫉妒,涩道:“姐姐好气色,这些年过去,容貌竟然一点未变。”
这话颇有些顾影自怜的意味,联想到迟思遭遇,清荷也打心眼里心疼这位小妹妹。
新曲未见过迟思,但听这姓,再看她容貌,对她的身世、身份也明白了个七七八八,纳闷的喃喃道:“又搞什么鬼。”
清荷那边已经迎了迟思进门,顺便吩咐人奉茶,准备些精致茶点。
迟思这些年一直偏居在洛阳城内一处小宅之中,过着朴素朴实的生活,雕栏玉砌、碧瓦朱甍于她而言,只是存在于记忆里的浮光掠影。
如今又见新朝新建的皇后宫,免不了打量比较。
“听闻如今着洛阳皇宫是三百年前营造的,那是在位的皇上与皇后感情平平,是以皇后宫修建的大气有余,精巧不足,说句难听的,处处透露着怠慢。接下来的皇帝们,虽然不乏有心重建皇后宫,奈何不是预算上捉襟见肘,就是大臣们强烈反对,只好不了不了之。直到姐姐这里,才真正有了座新的皇后宫。”迟思说到着顿了顿,又仔细看了看这偏殿,雕梁画栋,庄严华贵,似是感慨道:“依我看,姐姐这地方比前朝华贵万倍不止。不过,听说以后皇上也是要住在此处,难怪会加倍用心。”
起先,清荷只当个宫中轶闻来听,谁知道听到后半段,愈发的意有所指,别有用心。
清荷不愿意和她说这些注定没结果的话题,便问道:“思儿现在住在何处?过的可好?”
迟思淡淡道:“亡国之妇而已,蒙皇上垂怜,还能有个去处,谈什么过得好。”话锋一转,又慨叹道:“倒是姐姐,马上要成皇后了。姐姐这么美,合该是凤凰命。”
清荷摇摇头:“我是不会嫁给裴九的。”
迟思未料到清荷态度如此坚决,她仿佛一名不合格的愚公,面对清荷这座沉心静气的大山,一时不知该从何处下手。于是,她收起先前拉家常式的铺垫,直接道:“不瞒姐姐,我能活到现在,就是为了今日。”见到清荷眼神微变,透露出几分疑惑,迟思再接再厉的继续道:“几年前,裴九曾答应我,给萧雪松在史书上留下一个最恶的名声,最臭的死法,交换条件便是帮助他不惜一切的得到你。”
一直没吭声的新曲,冷不防哼了一声,讥讽道:“凭你?”
迟思斜了他一眼,成竹在胸的回道:“凭我,是差了那么点意思,但你可知道我有个好哥哥,名叫迟容?”
原来,这就是裴九的底牌,清荷恍然且惊慌。
迟思见到清荷面色终于一变,心中知道迟容果然好使。
“思儿,你明知道他志在天下生民,完全不通权术,你又何苦拉他趟这趟浑水。”清荷冷冷的质问道。
“哈哈,姐姐真是小看自己了,我哥他可不觉得这是什么浑水。”迟思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咯咯的笑个没完,平复一阵才又说:“我一把姐姐被囚在此的消息递给他,他发疯似的就要赶回来。姐姐在这里,别说浑水了,刀山火海他也会来。”
清荷道:“迟容现在在哪?裴九想干什么?”
“这些问题,只要你答应嫁给裴九,他都会告诉你的,何苦来问我?”迟思说罢又是一阵狂笑。
清荷简直要怀疑她精神有些不正常,新曲也叹道:“疯婆子,比我还疯。”
迟思这一生不长,可遭遇却百里挑一的凄惨,什么国破家亡、父死兄走,什么求不得之苦,委身仇人之恨,全让她一个人碰上了,能坚持到现在大概也算不错了。
不过,乱世之中,谁又不是浮萍?新词、新曲、裴九、甚至忍冬清荷,谁不是从血泪、离散中走过来的?
清荷眸光淡然,语气却森然:“你有你要还的债,我也有我要守的承诺。你我话不投机半句多,新曲替我送客罢。”
洛阳皇宫巍巍屹立了三百年,这里面的秘密与时俱增,自然少不了,而洛幽苑正是其中一处。
洛幽苑名字雅致,听着便生出无限关于帝王美人的遐想,然而事实上,这里阴森昏暗,潮湿阴冷,是宫内关押犯了忌讳的宫女太监的秘密监狱。
今天这洛幽苑却一扫往日腐败的气息,收拾的格外整齐干净,当差的奴才们也从凶神恶煞模式,改为喜气洋洋和颜悦色。
这一切,全因为皇帝陛下驾到了,而且陛下还要关进来一个不得了的大人物。
裴九好整以暇的看着面前形容憔悴的人,笑嘻嘻道:“迟容,你我也算老相识了,何不帮弟弟一把?”
迟容闭目盘腿坐在地上,腰杆挺得笔直,他不睁眼,也不答话。往日名动天下,公子世无双的他,如今形如枯槁,瘦的只有一把骨头,若不是仪表尚算一丝不苟,风骨仍岿然不动,几乎要让人认不出了。
裴九在清荷那里吃的瘪已经够多了,但因忍着不敢发作,也不舍发作,可到了别人面前,就没有好脾气这一说了,只见他一拍桌子,怒道:“少敬酒不吃吃罚酒,读了那么多书,还不懂什么是审时度势吗!”
迟容终于睁开了眼,这双眼见过了千山万水,见过了疾苦富贵,见过硝烟战火,见过歌舞升平,见过人世间最丑陋的恶,然而,它们还是那么清澈、那么赤诚。
眼下这双眼正紧紧盯着这座皇宫的主人,看的裴九也平白生出几分心虚。
“裴九,别作孽了”,迟容低缓道:“清荷和忍冬生死与共,情谊深厚,不要拆开他们。”
他原本在徐州一带讲学,收到妹妹迟思书信后,心急如焚,没日没夜的就往洛阳赶。甫一见到迟思,刚想详细问一两句情况,谁料,就被潜伏在四周的侍卫捉到了洛幽苑。
眼下他已明白自己乃是裴九的一颗棋子,一颗或许可以左右整个棋局的重要棋子。
“我不会让你利用的”,迟容果断道,他这步棋虽然关键却也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