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的相处,一旦奠定了基础,就很难去改变。冯敬尧对冯蕴大抵也是如此。
哪怕如今的冯蕴已贵为雍怀王妃,哪怕冯敬尧屁股下面坐的是裴府,还是会从骨子里以长辈自居。
从前他没有把冯蕴当回事,现在他也很难打心眼里去高看她一眼。
即便听到冯蕴用生疏的语气叫“冯公”,冯敬尧也只是认定她恃宠而骄,以为有裴獗撑腰,就可以为所欲为。
在他看来,这个侄女狂妄得近乎愚蠢。
二十出头的女子,仗着夫君宠爱,不知为夫君生儿育女、开枝散叶,反而弄出个什么长门,横生事端……
在娘家人面前也耀武扬威,不知道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简直就是不知天高地厚。
花无百日红,男人的宠爱,能有几年?
男人最了解男人。
冯敬尧从鼻翼里轻哼一声,看冯蕴的眼神,充斥着偏见和傲慢,以及在冯家养成的高高在上和颐指气使。
“这么多年,你还是这样爱胡闹。”
冯敬尧语带责怪,但表情倒是缓和了许多,听上去就像是长辈在斥责不懂事的晚辈——而这,是他给裴獗的面子。
“十二娘,你年岁也不小了,有些话,旁人不便多说,我这个做大伯的要是不提点你几句,那便是害了你……”
冯蕴眼底尽显笑意——
冯敬尧从少年时起,就是被冯家当家主来培养的,与冯敬廷大为不同,沉稳、坚定,有抱负,有傲气。又是年少成名,早入仕途,一辈子身居高位,思维方式早已定格。
改不掉的。
她轻笑哦声,“冯公要提点我什么?”
冯敬尧听她又这样称呼,眉头一皱。
“你成婚多年不孕,大夫可有什么说法?”
他说得直白。
他的妻子陶氏,眼神更直白。
就那么赤裸裸地落在冯蕴的小腹上,说不出的诡异。
“是啊,这都多少年了,撒粒种子下地也该出苗茁壮了,你怎么就怀不上呢?可吃了汤药?”
冯蕴眉梢微微一挑,“是齐国的国事不够冯公操劳吗?竟操心到我的家事来了。”
冯敬尧沉下脸来。
陶氏接话,“十二娘,大伯和大伯母今日来看你,起的是一番好心,你不要把对你后母的气,撒在我们身上……”
她瞥一眼冯敬尧,语气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
“她作孽是她的事,我这个做大伯母的,当年可待你不薄,你大伯也从来没有弱待过你啊,要不是我们护着,你阿母过世那年,只怕就被打死了……”
不提这事还好。
一提这事,冯蕴沉静的目光里,如有火焰在疯狂燃烧。
但她仍是带笑,一身素白宽衣衬得白净精致的小脸,更显纤弱柔和,情绪敛藏得很好。
“是啊,待我不薄。可我眼下有吃有喝有夫郎疼爱,也用不着二位为我撑腰了呢。”
冯敬尧咳嗽一声。
陶氏道:“你这傻孩子,是当真不知事啊。我和你大伯都快为你急死了……”
她又瞥一眼冯敬尧,压着声音道:“你那个长门,惹了多少人的眼,你是不知吗?这次你大伯前来,还有朝臣在宴席上,旁敲侧击地让你大伯劝你,散了长门部曲,回归后宅,安心为雍怀王生儿育女。”
冯蕴笑问:“所以,你们是来劝我的?”
这次换陶氏闭嘴,拿眼神看冯敬尧了。
“那倒也不必。”冯敬尧接过话来,“家业做到这么大,再自断手脚,愚蠢至极……”
冯蕴眼窝带笑,点点头,十分好奇这对夫妻一唱一和,目的究竟是什么。
冯敬尧道:“有雍怀王撑腰,别说你一个长门,就算十个长门,那些朝臣也只能瞪眼看着。”
陶氏道:“是啊是啊,可不就得看雍怀王的脸色吗?只要你笼络住雍怀王的心,要什么没有?可你看看你,成婚多年一无所出,这可怎么是好……”
冯蕴微笑,“大王不嫌。不催,不急。”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傻啊。”陶氏套起近乎,一副慈爱的嘴脸,“男人嘴上不说,心里指不定怎么思量呢。十二娘啊,别说大伯母没提醒你,凡事都要早做打算,别逼到头了,哭都没地哭……”
冯蕴勾唇,“生儿育女的事,也不是我打算就有用的,孩子不来,我有什么办法。”
陶氏目光一闪,笑容更是暧昧了几分。
“大伯母这不是给你想办法来了吗?”
冯蕴直视着这对夫妻,淡淡微笑。
冯敬尧垂眸,老神在在的饮茶。
陶氏清了清嗓子,说道:“你那十五妹,年方十六,还待字闺中,没许人家,她啊,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我跟你大伯的意思,与其让雍怀王另纳良妾,分走你的宠,不如让自家姐妹,替你生养,巩固你在裴家的地位……”
冯蕴笑了起来。
这次是全听明白了。
原来这夫妻俩打的是这个主意。
陶氏说的十五妹是冯敬尧和妾室的女儿,在冯家排行十五,比冯蕴小了足足七岁。
当年她在台城的时候,十五还是个小丫头,这转眼间,都十六岁,要许人家了。
陶氏还在说,“听说要嫁到西京,十五娘原是不肯的,她虽是庶出,好歹也是冯氏的女儿,怎么甘愿做妾室呢?我这个做母亲的,劝了多少回,这才肯随我们过来……” 冯蕴道:“这么说来,我得多谢大伯和大伯母替我着想,帮我为夫主纳妾了?”
陶氏听出她语里的讽刺,尴尬地一笑。
“十二娘,大伯母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天道如此,哪个大丈夫屋里只得一妇的?这种事只在早晚,你要想开些,好歹是自家姐妹,十五入了府,能听你的话,将来生了儿子,也得唤你叫母亲,不如别的小妾跟你争风吃醋来得强吗?”
冯蕴仍然在笑。
陶氏看着她的脸色,一时揣摩不透这小娘子的心思。
“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有些话,大伯母不说,你心下也该明白……要是膝下无子傍身,一旦雍怀王宠爱不再,你的下场,实在不好说啊。”
她语重心长。
自认这一番话,没有任何错处。
很多世家大族为了维护联姻,巩固自家地位,都是这么做的——很多嫡女做了姐妹的填房,庶女则是为妾,姐妹共夫,同心协力,牢牢把控住男人的后院、子嗣……
陶氏都想不出来,冯蕴能有什么反对的理由。
“冯夫人说得很好。可惜……”
片刻,冯蕴缓缓笑开,语气里带一些轻蔑。
“我善嫉,小气,不许夫主纳妾呢。”
陶氏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眼睛都瞪大了。
冯敬尧也皱起眉头,朝她看了过来,不满地斥责,“再是年少无知,你也该有个分寸。不要等有朝一日,把自己作死了。”
冯蕴勾起嘴角,目光缓缓扫他。
“我无亲无故,孑然一人,就算作死又如何?”
又似笑非笑,补充一句。
“实不相瞒,来到这个世上,我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冯公,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别盯着旁人的一亩三分地。”
声音未落,她已起身。
“送客!”
冯敬尧和陶氏夫妇是沉着脸走的。
临走,陶氏还不甘心又满带忿怒地留下一句。
“十二娘,你不要后悔!把娘家得罪了,等雍怀王腻了你那天,我看你上哪里找靠山。”
冯蕴冷笑。
横竖就一条命,她要什么靠山?只要能让她痛恨的人垫背,死又有何妨?
她痛恨的人里面,包括冯敬尧夫妇。
不是因为他们夫妇漠视陈氏当年苛刻她,而是因为……阿母的死。
也是这辈子跟裴獗对上话,她才回过头去,重新审视了当年的事。
阿母之死,起因和源头,就是谢家那一场全军覆没的战争……
她不是恰好言中的,而是从阿母嘴里听来的,而阿母为何会知情,冯蕴当时年岁太小,记忆模糊,多次复盘也百思不得其解。
现在想来,裴獗的说法最为合理。
阿母得知了冯敬尧意欲坑害谢献将军,出于好意,派人去通知谢献,当时年仅三岁的她,尚不知事态严重,无意间听到便说了出去……
那么,阿母就不是病死的。
冯蕴记得她身体很好,怎么就会突然发病,就驾鹤西去了呢?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因为阿母知晓了冯敬尧陷害谢献的秘密,被杀人灭口的?
可谢献不是普通人,当年的冯家根本无法与谢家抗衡,又有没有能力祸害手握重兵的谢献呢?
答案是否定的。
这便牵扯到一个人——
被萧呈夺位的延平帝萧珏。
冯家在齐国的权势地位,在萧珏登基后便一日千里……
而当年的谢献,支持的是怀仁太子萧灼。
谢献被齐帝抄家后,怀仁太子便因他而受到牵连,被冯敬尧以八条大罪弹劾,指他与罪将谢献勾连,结党营私,篡权夺位,被齐帝废去太子之位,幽禁在玉昭殿。
事后没几个月,齐帝就驾崩了。
延平帝萧珏登基,冯家得势,从此水涨船高……
只是当年的萧珏大概也没有想到,他充其量也只是别人的垫脚石。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短短几年后,冯家再次勾结竟陵王萧呈卷土重来,推翻了他的帝位,把他当年加诸到萧灼身上的痛,一并还给了他。
冯蕴冷笑,“真是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
这件事,她一定要弄清楚。
阿母的仇,也一定要报。
冯敬尧要是远在台城,一时半会,她真是拿他没有办法。
既然送上门来了……
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