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
“撤出去。”
“快点。”
大蛇死去的一刻,蛇躯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败腐坏。
刺鼻的腥臭味,充斥四周,将整座洞窟填满。
察觉到凶险,地下湖中好不容易逃过一劫的白胡子鱼群,此刻就像是疯了一样,拼命逃窜,漆黑的幽潭下掀起一阵阵浊浪。
连躲在山崖缝隙、黄沙泥层里,陷入沉眠的金蜉蝣,也是四散逃命。
夜色中,嗡鸣声不断。
见此情形,陈玉楼哪里还会不懂,一鲸落万物生,但蛇母一死,带来的却是一场堪称灭顶的大灾。
此处虽然与更深处的地下河相通。
风气流转。
但空间还是太过逼仄。
而且此行他们人数太多。
最关键的是,刚才的火攻无形中也消耗了大量空气。
五六十号人挤在如此狭窄的地方。
不及时离开,那些白胡子鱼和金蜉蝣就是他们的下场。
“这边!”
听到这话。
守住山崖裂缝的杨方一下反应过来。
身后风气流动。
甚至能够听见潺潺的流水声。
不用猜都知道,洞窟深处必然联接着地下河。
风气就是顺着水势飘来。
“接着……”
见他拼命挥动着手臂。
刚放下蛟射弓的老洋人,余光扫过,见手边正好挂着一盏风灯,也不犹豫,当即抓住一把甩了过去。
嗖的一道破空声。
几乎是转瞬即至。
杨方也不迟疑,闪电般探出手一把抓过。
但风灯到了手上,他才赫然发觉掌心里一阵强烈的酥麻感,下意识催动气血,将那股力势卸去出。
直到整个人站稳。
他才暗暗吐了口浊气。
目光里透着几分震惊。
一行人中,他与老洋人是最早相识,当日乘船过大帐三湖,继而沿河而下去往武陵,结果半途正好碰上在山间试弓的老洋人。
他在江湖行走。
最喜欢的便是找人切磋。
观察了片刻,实在是见猎心喜,当即让船家靠岸,一路追上老洋人。
但那时……两人还是旗鼓相当,不分上下。
前后十多次切磋,胜负手大概在五五左右。
之后从匡庐山返回,跟随昆仑修行七星横练真气功,杨方以为自己实力大涨,可能已经走到了老洋人前头。
但这随意一抛一接之间。
他才知道。
自己在精进的同时。
老洋人半点没有落下,甚至隐隐有更胜一筹的趋势。
“不能偷懒了啊……”
摇摇头。
杨方迅速敛去心中杂念。
将风灯罩子一掀,随着风气流过,原本豆苗大的火焰一下窜起,将周围照得通明透亮。
也将山崖间的缝隙给暴露在众人视线中。
“这边。”
“快!”
见此情形。
原本还在犹豫是进是退的卸岭盗众,哪里还会犹豫,紧了紧脸上面巾,也顾不上剥龙阵中那头死去的巨蛇,从刀尖中穿过,直奔杨方所在而去。
“陈兄,走!”
眼看众人有条不紊的穿过山崖。
消失在洞窟深处。
鹧鸪哨暗暗松了口气,收起金刚橛,看了眼还在湖心岛上的陈玉楼催促道。
“道兄先去。”
“我马上就来。”
陈玉楼目光如炬,眉心里隐隐透着几分忧虑。
数十号人如过江之鲫,但他却始终没有见到乌娜的身影。
“好!”
鹧鸪哨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点点头。
留下一盏风灯便径直离开。
以陈玉楼的实力,除非再有一头蛇母拦路,否则都不用太过担忧。
何况。
他从来不做没有把握之事。
此行留下,一定有他的道理在。
洞窟深处情势尚且不明,昆仑、杨方和老洋人虽然都是江湖上的佼佼者,但面对突发凶险,经验上还是不够老道。
等他离去。
四周再度陷入之前的沉寂。
只有大鱼在水下潜行,以及四处乱窜的蜉蝣群。
至于地上那头死去的蛇母,这会已经腐烂到能见森森白骨,浑身黑烟滚滚,漆黑的毒血腐蚀着一切。
这等情形。
之前在瓶山时他就见过两次。
六翅蜈蚣如此,那头瓶山尸王亦是如此。
仿佛历经沧海桑田,一瞬千年。
所以并不算意外。
至于湖心岛上那株神树,周身金光闪耀,周围的毒瘴和煞气对它似乎没有半点影响,隔着数米,都能感受到它身上的磅礴生机。
见状,陈玉楼最后一点担忧也彻底放下。
不再耽误,将龙鳞剑反手插入身后剑鞘中,提着风灯一步掠出,脚尖踩着水面,落在他们来时的那扇石门处。
轰然倒下的石门,已经被伙计们移走。
石壁上还留着无数凌乱的爪印。
是搬山那两头甲兽留下。
地上则是散落一地的石屑。
看到这一幕,饶是他目光里都忍不住闪过一丝惊叹。
四派当中,各有手段,但唯独搬山一脉奇物无数。
也就是修道之术断了传承,族人凋零。
否则……
哪里还有摸金卸岭?
手指轻轻拂过,陈玉楼走过门洞,四下望了眼,很快目光就锁定了一个方向。
只是,看着乌娜的背影,他神色间却是难掩古怪。
大殿一角。
乌娜跪在地上。
仿佛在进行着某种神秘的祈神仪式。
“萨满?巫术?”
一刹那,陈玉楼心头浮现出种种猜测。
脑海里也闪过这一路上无数画面。
他甚至怀疑兀托和阿枝牙,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但……
也不对!
除非真有未卜先知之能。
否则,在他们抵达寨子之前,无论是面对颇黎、兀托还是阿枝牙,他始终不曾透露此行目的所在。
甚至到了最后,也只是以向导的名义聘请乌娜。
而入精绝古城。
更是临时起意。
期间乌娜提出了数次反对意见。
如此种种,怎么看也不像是早有图谋。
迟疑间。
乌娜似乎终于结束,缓缓站了起来。
但转身的刹那,看见站在石门处的他,脸色间不由闪过一抹慌乱。
虽然在尽力掩饰,但又怎么可能瞒得过陈玉楼这种老江湖。
“乌娜姑娘这是?”
陈玉楼提着风灯,指了指她刚才所在的方向,淡淡问道。
神色平静。
但语气里却仿佛藏着雷霆。
“没……没什么。”
乌娜避开他的目光,摇了摇头。“可能陈某没说明白,走了这么久,以姑娘的聪慧想来也已经猜到了我们的身份。”
陈玉楼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够满意。
脸上仍旧带着温和的笑。
但熟知他的人就知道,越是如此,越是起了杀意。
“是。”
乌娜也没隐瞒,而是点了点头。
她虽然自困多年,但在看人上却有着过人的本事。
同行这么久了,要是再猜不到陈玉楼等人的身份来历,那也就不是她了。
突厥部族虽然世代隐居鱼海边,鲜少和外人打交道,却并不表明从未接触过,沿着丝绸古路来往西域和中亚间的行商数不胜数。
哪有做生意的行商。
见到死尸骸骨毫无畏惧,
对皮子生意一无所知,开棺倒斗、入城摸金却是样样精通。
最关键的是,他们身上的气势瞒不过人。
同进同退,令行禁止。
即便面对八鹄刺黑那等恐怖怪物,一行人身上也没见到太多惶恐,反而隐隐透着几分期待和战意。
天底下也找不出第二支这样的行商队伍。
“那乌娜姑娘说说,我们是做什么的?”
见她点头,陈玉楼倒是有了几分兴趣。
“鬼脸!”
“鬼脸?”
听到这个词,陈玉楼不禁生出几分莫名。
“西域对盗墓人的称呼。”
听到她后续的解释,陈玉楼这才明白过来。
没有承认也没有否定。
“所以,现在能告诉陈某,刚才在做什么了么?”
犹豫片刻,乌娜咬着嘴唇,那双清澈的琥珀眸子里竟是罕见的闪过一抹落寞和痛楚,朝一旁推开半步,指了指身后的阴影中。
“陈掌柜看过就知道了。”
见状,陈玉楼心里愈发奇怪。
也没耽误,提着风灯向前,光火驱散黑暗,很快石殿角落中的情形便尽数展露在他视线之中。
那分明是一具白骨。
看上去已经死了多年。
之前打扫时,他就见到不少镇守的护卫白骨,还散落着大量西域风格的刀兵,所以在此见到死人并不是什么奇事。
但很快……
陈玉楼就察觉到了几分不对。
阴影中那具白骨与之前所见大相径庭。
保持着靠墙的姿势,脑袋低垂,身上的衣衫还未彻底腐烂,样式也并非盔甲,而是西域常见的羊毛毡绒长袍。
手边立着一根木杖。
看上去似乎有些眼熟。
看着看着,陈玉楼心里不禁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这……不会是你们一族的巫师吧?”
按照当日兀托的说法。
阿枝牙往来此处多年,足足十多次,听上去并非偶然,似乎历代巫师都是如此做法。
此人身形、穿着,与阿枝牙极为相似,再联想到先前乌娜跪地的举动,也不怪他会这么大胆猜测。
“是。”
“准确的说,她是我娘。”
“什么?!”
听到这话,饶是陈玉楼觉得自己心性如石,轻易不会被外物动摇。
但此刻,也忍不住眉头紧锁,神色间满是不可思议。
娘亲?
怎么会?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在任何人口中听到过这个角色。
甚至听闻兀托提及阿枝牙往事时,他也只以为乌娜娘亲早逝,这种情形极为常见。
“当年我爹娘,在祭坛中被神明同时选中,成为寨子里的巫师,日久生情,于是便偷偷在了一起。”
“等等。”
听到这里,陈玉楼忽然敏锐察觉到一点异常。
“我记得突厥部在男女事情上并无太多规矩吧,之前狩猎队回寨,一路上可是有很多女子向他们抛投信物。”
“这怎么还需要偷偷?”
“寻常族人确实没有规矩,但巫师……作为侍神之人,代表着神明在人世间行走,是不可以娶妻生子的。”
乌娜摇摇头,轻声解释着。
闻言,陈玉楼才终于恍然大悟。
因为这段注定要无疾而终的恋情,乌娜娘亲选择离开寨子,生下她后,更是独身一人来到精绝古城寻找神木。
阿枝牙以神明的名义,将乌娜收养。
而接下来十多年时间里。
他一边将女儿抚养长大,一边不断深入黑沙漠。
在族人看来,他是为了寻找制作法器的材料,实际上只有寥寥几人知道,阿枝牙的目的是为了寻找妻子的下落。
“抱歉……”
听着她低沉的声音。
说起这段往事。
沉默片刻,陈玉楼脸上满是歉意。
“没什么,我也没想到,会在石殿里见到她。”
乌娜摇摇头。
说的虽然轻松,但钻心的痛苦却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虽然这么多年一直没能寻到母亲下落。
希望已经极为渺茫。
但父亲阿枝牙一直不愿放弃。
如今,最后一点希望之火也彻底熄灭。
“那……要不要帮忙敛骨?”
等她稍稍恢复情绪,陈玉楼这才开口。
此处虽然本就是一座地底王陵。
但终究是她人陵寝。
就这么暴露在空气里头,也没片木遮身,似乎不太合适。
但乌娜却摇了摇头。
“突厥并无土葬的习俗,天葬是最好的归宿。”
“……好吧。”
“陈掌柜,你来找我是?”
见她转开话题,显然是不想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结,陈玉楼自然不会自讨无趣,当即将洞窟之事简单说了下。
“既然如此,那我们还是尽快出发,不然他们都要等急了……”
“好。”
点点头。
两人也不耽误。
只是,不到十多米的距离,在乌娜看来却仿佛隔着天山,每一步都如此沉重。
从小到大,她就从未见过娘亲。
没想到,第一次见面竟然会是如此结局。
抬手握着手腕上一枚银饰。
就连陈玉楼都没察觉到。
那是父母的定情之物,不是它……乌娜也不敢确认,那具白骨的身份。
一直走到门洞处。
她再次回头,即便那一片已经被黑雾笼罩,什么都看不清,她心头仍旧忍不住浮现出十多年前那一次。
那时她和父亲阿枝牙,都已经从石殿走过。
却从未想过。
苦苦寻找的人,就在相隔十多米外的黑暗中。
这一错身,便错过了十多年。
“跟紧我。”
“小心点。”
前方,陈玉楼提着风灯,矫捷飞快的穿行在洞窟乱石之中,身后,乌娜一双眼睛,早已经被泪水浸透。
绕过地下湖。
再穿过那条山崖裂缝。
在那条隐秘的地下隧洞中,一直往前走了数百米远,终于,一片片火光闪烁,同时也映照出一道道身影。
等两人走近。
这才发现,鹧鸪哨等人正站在一条水流湍急的地下暗河之前。
再往前。
隐隐还能看见一座黑色石桥,飞架在汹涌的河流之上。
越过石桥。
河对岸矗立着另一座地下洞窟。
不过,洞窟外横亘着一道千斤闸,被六七根足有手臂粗的铁链吊起。
看上去异常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