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都说到此处,达纳坚心中便有了更为清晰的打算,他直直盯着萧令姜,道:“我虽对公主往日旧事所知不多,然而如今瞧来,公主无论相貌姿容,还是心智手段皆是不俗,绝非寻常女娘可比。”
“公主先前坏了他在姚州那处的谋划,依着我对贡吉的了解,他定然视你为西蕃劲敌,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便是为王上求娶大周公主,也万万不会迎回一位如你这般棘手危险的公主,放至王上身旁。除非……”
他顿了顿,缓缓吐出几个字:“除非是,他本就不打算让公主活着到达王都。”
眼下激得他派人出手咒杀萧令姜便是一计,先前亦或往后路途之中不知还要有几多波澜。
毕竟,和亲之路漫漫,自古以来,和亲公主在此途中丧命虽然少见,可也并非没有。
“便是公主顺利到达王都,你一异族公主,身无依仗,又有贡吉从旁进言,莫说受王上宠爱了,这条性命得不得报还难说。”
“然而与那囊氏合作,便又不同了……”
达纳坚微微动了动酸痛的脖颈,而后继续道:“苯教贵族虽然势力被大肆打压,到底是有些底蕴在的,而且王宫之中尚有正妃与大王子云丹在,有了他们从旁运作,定然能叫王上对公主抛却芥蒂,说不得转而生出宠爱、重用之心。
“而对那囊氏来说,公主在王都站稳了脚跟,亦能反过来相助于我那囊一族,助苯教贵族们重占上风。”说着,他眼中光芒闪动,“此举不可谓两全其美、互得其利?”
作为西蕃本土宗教,苯教原本是居于绝对优势地位的,拥有参政、议政之权,势力甚大、信徒众多。西蕃军队出征之时,也往往有苯教巫师随军,通过巫术来提高吐蕃军队的士气。
而佛教,不过是从泥婆罗一带传入的外来宗教罢了,早期并不成气候。
然而,苯教气势过盛,于国君而言却非好事。
西蕃虽然统一,可却并非大周那般权势尽数归于帝王一身的集权国家,而是西蕃各地贵族在名义上接受以西蕃王为核心的王都政权的领导。
明面上,各地奉赞普为王。然而,关起门来,各地贵族便是土皇帝,自主性极大。
而苯教作为西蕃的原始宗教,并非单纯拱卫王权。每个贵族皆有自己信赖的苯教祭司队伍,他们从古自今陪伴了每一个贵族家族的发展。这样一个宗教,只会叫贵族各自分散而立,难以集权于国君。
那么,恰在这时传入西蕃之地的佛教,便是西蕃王用来解决贵族们不听话的最好工具。
精神上让群臣百姓有了统一的信仰,政治上便能由西蕃王自上而下来控制神权,取代原本由贵族们各自控制的苯教神权,以此来打造集中王权。
如火如荼的佛苯之争,说白了,就是西蕃王和贵族的明争暗斗。
自上任西蕃王到如今的木赤赞普,皆是致力于打压苯教,以取集权。随着王权愈发强大,其便也更能集中对外,因而近些年,西蕃对外扩张的步伐才愈发明显,甚而时有犯周之举。
佛教与苯教相争,一方若想崛起,就必须彻底压下另一方才成。在西蕃王大刀阔斧的推行之下,佛教一派新贵备受重用,而那囊氏这类苯教贵族虽然暗自不甘,却难有还击之力。
他们只能期待着,有朝一日,帝王老去、王权势弱,亦或流着那囊氏血脉的大王子云丹将来继位,苯教贵族定然能重现往日辉煌。
然而随着次妃蔡邦氏诞下幼子沃松,木赤赞普对正妃及大王子云丹的态度愈发值得琢磨。一旦沃松长成,依着木赤赞普打压苯教的决心,这王位必然是便要落到沃松头上去了。
如此一来,苯教贵族将再无翻身机会。
便是沃松尚未成人,木赤赞普一旦下定决心扶立幼子,那必然要再次打压以那囊氏为代表的苯教旧臣一派。届时,他们亦要迎受一场灭顶之灾。
留给苯教贵族的时间并不多了。
想到此处,达纳坚暗暗心惊,萧令姜怕是早就看透了西蕃局势,才敢这般有恃无恐而来。
他不由苦笑一声:“公主果然对局势看得透彻,亦拿捏住了我的心理,此等境况之下,我那囊氏除了主动寻求与你合作,似乎再无旁的选择了。”
萧令姜微微挑眉,道:“城主方才尚且心有期许,眼下又何须如此无奈感伤?”
她松开扼住达纳坚脖颈的手,拂了拂衣袖,悠悠一笑:“依我瞧,这份合作却是城主最好的选择。我呀……说不得,真能助城主在这场赞普与贵族之争中,重夺往日之权。”
少了颈上那随时欲要夺人性命的素手,达纳坚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站起身看着萧令姜扬起一抹笑意:“公主之言,我自然是信的。如此,那咱们便合作愉快了。”
于苯教贵族而言,家族之权到底是要重于王权。既然王上不念旧情,对他们大肆打压,他们又岂能再束手就擒?
商定好合作之事后,萧令姜便悠悠然地出了房门。
院中,手持刀剑的护卫还呈包围之势,达纳坚挥了挥衣袖:“都下去吧,切记,今夜之事不可外传!”
贡吉恐怕也在暗中观察他与萧令姜的动静,一切要瞧上去风平浪静才好。如此,杀人无人知,合作相谋亦无人知。
“是!”护卫们领命而去。
一抹身影也接着从暗处现身,来到了萧令姜身旁。
“事情谈好了?”
萧令姜颔首,莞尔一笑道:“都谈好了,我们回去歇息吧。”
“好。”裴攸低声应道,与她并肩渐行渐远。
达纳坚看着二人身形消失在夜色里,不由暗暗后怕,一个萧令姜已然那般对付,没想到暗处还有镇北王世子裴攸守着,幸亏他未曾轻举妄动,否则这性命怕是要当真不保。
这样的人,他们能借机利用一番,或许当真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