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玩的是借刀杀人。
作为胜战计,借刀杀人的难度很高。我读了那么多年的书,跟着师父感应天地自然,领悟时机运势,这么好的机会若是不施展一手,实在有些对不起自己。
既然平原君已经在收取参与政争的利息了,何不顺势让他得逞呢?于肥义而言,这是欲擒故纵,但是我却实打实知道那笔粮食已经不在粮仓里了,到时候赵成会如何报复这位“耍弄”了他的侄孙呢?更重要的是,他会从哪里去找一万五千石粮食来填补这个巨大的缺口呢?
当今之计,必须要让赵雍速度将大司马的事给定下来,这样才不至于赵成悬崖勒马,败坏我的计策。
就在我谋算该如何向赵雍开口的时候,巫弓那边的情报让我放下了心中的石头。赵王何在信期的陪同下,微服去见了巫弓,询问兄弟阋于墙的问题。巫弓已经进入了潜伏期,不知道我的态度,所以留下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哑谜隐语,打发走了一头雾水的赵何。
那条隐语是“王”。
巫弓只在沙盘上写了一个“王”字,让赵何回去自己参悟。他这么做十分聪明,凭着赵何先入为主的思维成见,无论怎么想都不会怀疑这是巫弓在敷衍他,只会以为自己没有领悟天机。至于能否利用这个字来解读天意,影响赵王的决策,那就得看我的水平了。
“这王字,”我左右一看,“单人为住,双人可往,其意该当是有大王的宗亲相助。”
赵何上完早朝就把我留了下来,特意换了个幽静的地方说什么昨日与后宫美人玩隐语,想来搬救兵云云。我心中暗喜,真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假意思索了一下,我开始暗示他,要想成就王业,必须有两人相助,还得是王室宗亲。
赵何一共有三个兄弟,大哥安阳君公子章,那人正苦苦建立自己的王业,死活不可能帮他了。二哥平原君公子胜,一直态度暧昧,看不出立场。幼弟公子豹,才十岁,当然也不可能在眼下的局势中有什么作为。虽然我什么都没说,不过已经再明确不过地告诉了赵何:你二哥能帮你呦!
赵何脸上阴晴不定,良久才道:“狐子果然多智,让人佩服。”
我故作淡然道:“些许儿戏,何足道哉?大王肩负社稷,万万不可耽于小智小谋啊。”
“先生说的是。”赵何对我的态度属于不信任,不排斥,暂时不会把我引为腹心,关键时候也乐于利用我的智谋。我很喜欢这样的工作关系,比跟他老爹混要舒服得多。
跟赵雍在一起,总是不小心掺入个人感情,自觉不自觉地把他视作朋友,有意无意地去肩负一些本来可以回避的责任。跟赵何就轻松多了,不存在忠诚,也没有交情,纯粹的雇佣关系。我对得起自己的俸禄就足够了。
见赵何心不在焉,我也不想惹人讨厌,很快就告辞回家。今天没有别的事,主要是跟赵奢联络一下,坐地分赃,顺便看看哪里还能捞上一笔。赵奢这人谨慎干练,最难得的是毫不迂腐,是个很可爱的实用主义者。
“公子成举荐平原君,你为什么不插手呢?”赵奢问我。
坐在有美闾的密室里,我跟赵奢喝了酒,麻利地瓜分了目前获得的利润,开始聊朝中大事。赵成举荐平原君的事尚未公开,目前还只是赵成的门客为赵成转任大宗伯在造势,说一些道听途说的故事,以此证明赵国需要一位地位超然,经历丰富的老臣出任这个重要的位置。
我跟赵奢已经很熟了,但还没熟到推心置腹的地步。所以我说:“跟我没有关系,插什么?”
“大宗伯或许能左右七月的局势呢。”赵奢笑道。
我的好奇心被吊起来了:“请赵子明示。”
“跟我又没有关系,”赵奢居然吊起我的胃口,“我可没有在这场搏戏中押注。”
“内史不怕平原君日后报复你么?”我不怀好意道。
赵奢噎了噎,道:“他又不知道是我干的。”
“你明知道他不是不知道,”我纠正道,“他只是没证据。”
赵奢目光有些闪烁,显然心虚了。
我们干的这件事并不是天衣无缝。之所以赵奢和我都毫无心理负担,是因为这属于黑吃黑,谁都见不得光。可一旦变天,那时平原君可就不用顾忌证据之类的东西了,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让毫无背景的赵奢死于王命。
“与你狐子为敌,平原君他们恐怕也成不了大事。”赵奢像是安慰自己,但终究是怕了,又接着前面的话题说道,“大宗伯在平日或许并不起眼,但是按照列国惯例,像大朝、祭祀之类的国家大典,都由大宗伯一手裁决。”
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丝玩味,转念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徐徐问道:“包括警卫?”
“非但警卫,”赵奢重重道,“如果按照成候、肃候时的故典,大宗伯还会暂时配虎符,掌四乡之兵。”
我微微点头,对这位传奇名将的身世越发好奇起来。他出身不很高贵,没有强有力的宗族力量,但是他对于赵室的典故却知之甚详。我很努力地收集一切可以收集的知识,却依旧无法达到他的水准。
“虎符不是给大宗伯就是给大司马,他们倒是谋划深远。”赵奢总结道。
我笑了笑,道:“之前的确如此,不过现在有我在。”
赵雍对自己叔叔和儿子只是亲情,而且未必有多么深厚。他对我却是朋友间的信任,如果我去问他要虎符,他基本不会拒绝我。这一刻,我觉得浑身发热,我终于不再是历史长河中的龙套脚男,切切实实要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赵奢用一脸质疑的神情表明对我表示能够拿到虎符的态度。不过他还是许诺,只要我能够调兵勤王,粮草问题不用我担心。能够在历史长河中出头的名将果然不一般,让他打仗没问题,让他管后勤他也努力要做得最好。这就是西人所谓的性格决定命运吧。
朝堂上很快就有人开始鼓风,说得公子成如果不担任大宗伯赵国就会沦为蛮夷之邦似的。肥义看了看我,终于还是没说话。翌日,我来到朝堂时看到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满脸沟壑,老态龙钟。他径直走到了肥义下首的位置,毫不客气地坐了下去。
周礼中的官制很说起来也很简单,乃是根据天地四时分的。天官太宰之下是地官司徒,继而是宗伯、司马、司寇、司空为春夏秋冬四官。春秋时代,诸侯的卿士和王庭的大夫有个转换规则,国家地位的高低也要看他的卿士有多少是王室任命的。现在礼崩乐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所以列国都明目张胆使用周王室的官职,而且随心所欲增删任免。
赵国很少有六卿五官任满的时候。赵雍手里基本就是三师处理朝政,他负责打仗。司徒这个“佐王安抚邦国”的地官,已经被赵人彻底遗忘许久了。我打量着赵成,赵成也打量着我。我每走一步都能看到赵成脸上的沟壑深深皱起。越往前走代表我的地位越高,他终究是不能接受我这么年轻的俊杰居然跟他是一列的。
我来到了自己的坐席上,最后和他对视一眼,嘴角轻挑,缓缓落座,双手自然放在大腿上。后面的侍者为我捧上笔墨简牍,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你就是司寇狐婴?”赵成主动开口了。
他这话说得很不客气,不过以他的地位和年纪,这种无礼倒是可以被人接受的。我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不会去挑这点不敬,便好言相对:“臣狐婴,见过司马。”
“听说过你,只是没想到司寇如何年轻。”赵成带着老年人固有的沧桑声音,取出一柄手臂长短的白玉笏板放在案几上。
这个动作看似自然随意,配合他脸上的神情,我再清楚不过地“听”到了他的心声:“见过这东西没?一步登天的暴发户小子!”
我不动声色,静静坐着,不去理会他的挑衅。没多久肥义也来了,两个老头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我这才又将目光放在赵成身上,想透过那一重重的华服看穿他的内心城府。
这老头的眼睛已经彻底浑浊不堪,脸上的表情总是慢人一拍,并且凝滞很久方才被下一个表情取代。简单来说就是一脸老年痴呆症的模样,但是我知道这都是骗人的假象,他的计谋可能远不是我能参悟的。
我越看越有一种恐惧感,就像是盯着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他好像一块石头似的坐在那里,却让我深感他的无懈可击。我脑海中浮现出两句话,简直就是形容他的:
善于攻者,动于九天之上。
善于守者,藏于九地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