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括赵牧两个小家伙生长在邯郸,连城都没出过。我可以想见,他们能够分辨人的国别,纯粹是靠帽子——且局限为楚人的峨冠。
我不知道自己跟楚人有什么关系,或许是熊槐知道了我出奔,派屈原来挖我跳槽?怪人又是怎么回事?不管怎么说,我现在需要一个平和的环境,先让自己安定下来,然后开始培植羽翼,等待报仇的机会。楚国虽然是下下之选,但总比客居魏国好。这里消磨不了我的复仇之火,但会让警士们觉得枯燥,思乡,人心一旦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请他们进来。”
赵括应了一声,蹬蹬蹬跑了出去。我身边的小佳道:“帮我梳头冠服吧。”
小佳用很兴奋的语调回应了我的吩咐,小心翼翼地帮我解开发髻,一丝不苟地梳理起来。我不由觉得好笑:“又不是出嫁,不用梳那么仔细。”小佳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问道:“夫子戴獬豸冠么?”
“不了,”我已经不是赵国大司寇了,也不是贵族,没必要再戴冠了,“就系一条幅巾吧。”
“那多不合夫子的身份……”小佳嘟囔道。
我没说话,因为小佳还是顺从地帮我系了一字巾。我对于一头长发都觉得累赘,何况没事再戴冠呢!就这样清清爽爽不是挺好么?
小佳搀扶着我的臂弯,缓缓领我往正堂走去。在出内宅的门口,袁晗的声音冒了出来,一定要随我见客。我没有拒绝,默认了他自己封的“侍卫长”头衔。袁晗看似粗壮,但实际上心思也是很细腻的。他怕我出行不变,将所有台阶都换成了坡梯,虽然这只是我们暂住的地方。
袁晗一度想背着我走,但是小佳坚决反对,认为这是对我的侮辱。我没参与他们的争论,在他们争论的时候我自己都摸索着快走到了。
不得不承认,从让客人进门到我出现在正堂,时间有些久。好在这个时代没有人会因为等得久而发怒,大家都很有耐心。不过这么久的时间让我很内疚,因为来人不是熊槐的使者,而是两个我在这个世界为数极少的亲人。
“二哥!”一个带着哭腔的喊声在我刚刚踏足正堂的时候响起,转眼间一阵疾风扑到我面前,双臂已经被人牢牢箍住了。
是庞煖。
“阿煖,”我反握住他的手臂,一寸寸摸了上去。他的肌肉越发坚韧了,充满了爆炸般的弹力。脸颊比我记忆中的瘦削了些,嘴边已经长出了半硬的绒毛。我摸到了他戴着高冠,难怪会被赵括视作楚人。
那么那个怪人……
“师父!”我跪倒在地,也不知道师父的方位便磕头喊道。
“起来吧。”师父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
“二哥,你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庞煖拉着我走到师父面前,拍了拍我的膝盖示意我坐下。
我感觉到了师父的气息,仿佛又有了生命的力量。袁晗站到了我身后,小佳自觉地去准备待客用的清水。
“听说沙丘有变,我就带着阿煖来找你了。”师父道,“我的徒弟,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我脸上发烧,喃喃道:“我妻子小产死了。”
师父没有出声。庞煖重重砸在席上,道:“是谁害死我嫂嫂和侄儿的!”
“是我。”我心中苦涩,将下山之后如何进的相府,如何去迎楚王见到了赵雍,又如何出使秦国,回来之后做了司寇……大小事情巨细无靡地禀报给师父。因为袁晗在场,所以我没有说出一些关键的节点,不过以师父的明察秋毫,一定能想到的。
说完之后,我心里好受了许多,端起桌上的水喝了一碗。庞煖打破沉默,问道:“师父,二哥的眼睛还有救么?”
师父没有说话。就在我以为师父不打算发表看法的时候,师父突然长叹了一声,继而又是一阵沉默。
庞煖许是见师父不打算说什么,便开始说起我走之后山中的生活。山中的生活当然不会因为我的离去而有所改变,无非就是庞焕的境界又有了突破,自己的剑术愈发犀利云云。还有就是兄弟俩很想念我,师父也常常弹琴发泄思念之情……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听到师父长长地“嗯”了一声,显然不同意庞煖的表述。
绝大部分时候,师父都是任由我们随意放肆的,所以庞煖丝毫没有顾忌师父的反对,继续演绎着师父对我的思念之情。我首先忍不住笑场了,接着小佳和袁晗也都笑了出来。我突然想起来了,虽然那么多人叫我夫子,但是我真正当做弟子看的也只有四个人,而且目前看来也只有这四个人能学到我承自师父的精髓、智慧和传承。
“小佳,去把赵括赵牧叫进来。”我道。
小佳很快就带着两个小朋友进来了,她正要回到我身后,我叫住了她:“你们三个给师公稽首。”小佳首先跪了下去,其次是赵牧。虽然我看不见,但我能想象赵括肯定一眼疑惑地在打量师父……他最先就觉得师父是个“怪人”。
师父一定还是头上插着鸟毛到处走。
“都起来吧。”师父的声调里听不出赞成还是反对,不过既然他受了礼,显然还是赞成的。
“谢师公。”三人异口同声道。
我又对师父道:“弟子还收了个男童,现在邯郸,日后有缘便让他拜山。”
师父道:“那孩子的名利心太重,难承我道。”
我微微一愣,道:“也是,弟子只传他夜行之术。”
师父叹了口气,又道:“这两个男孩。一个可传他兵法,另一个可传其音律。”
“哦?不知师父指的哪个?”我看不见,您老人家用手比划算怎么回事啊?!
“那个不肯跪的,”师父当是指的赵括,“若是传他兵法,日后必然连累千军。”
您老人家需要这么一针见血么?人家孩子才十岁啊!我不由心中吐槽。
“怪人!”赵括不乐意了,他拜师的目的就是学兵法,一直梦想成为领兵大将,“我不过是不肯跪你,你就害我不能学兵法!”
“而且师公还不曾见过小翼,怎么能断言他就是个重名利的人呢?”小佳也不乐意,继而发难。
师父一向惜字,不说话了。
我倒是能明白师父的意思。现在我出奔魏国,小翼虽然奉命留守邯郸,但能够接受这种命令就说明他内心中已经有所权衡,而权衡的结果就是守住基业。要承袭我道的道者,是不会被眼前基业所牵绊的。
至于赵括,这孩子的性子轻忽,过于自我。兵者,死生存亡之道,过于自我的人容易专断独行,进而错误判断敌情,最终上演一将无能累死千军的惨剧。不过这种性格的人,在音乐艺术领域倒是很容易发挥其想象力创造力,能够有所成就。
赵牧虽然可以传其兵法,但是我总觉得这孩子少了些许机变。相比较他们的父亲赵奢,赵括失之谨慎,赵牧失之机变。不过人与人资质不同,铁杵可以磨成针,木杵只能磨成牙签,这事强求不来,更不能因为有赵奢在前面,就否定了两个孩子自己的优点和长处。
“你们饿了么?”我打破冷场。
“夫子!”小佳很是不满,“刚吃过朝食!”
“嗯,我们也在来之前吃了干粮。”庞煖道,“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又有点饿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
小佳无奈,只好去准备吃食,总不能这个看上去不怎么着调的师叔饿着肚子吧。说起来,这孩子什么时候想到戴冠的?
“我在师父的衣箱里发现的,”庞煖得意道,“我戴着好看吧?”
“好看。”我说。
场面有些安静,就连庞煖都停下了咀嚼。半晌,庞煖疑惑道:“你们干嘛这么看着我?你们以为他瞎了就看不到了么?恐怕他看得比你们还清楚呢。”
我早就发现了。他们在我面前刻意回避景色,回避“看”“视”等词汇,回避这回避那,生怕戳痛我。其实我哪有那么脆弱?不就是看不见而已么?
“师兄现在刚好打开心眼啊!”庞煖大笑道。
“心眼哪有那么容易打开的……”我说道,“不过我天纵英才,应该没问题。”
“就是就是。”庞煖愉快地接道。
等他吃过了第二顿朝食,师父要去休息,我也该给三个孩子上课了。仗着瞎子的耳朵,我听到庞煖小声地跟某个孩子说:“想学剑术么?”
几乎话音刚落就听到赵括兴奋地叫道:“想学!”
唉,庞煖又开始调皮了。
既然师父没有开口制止,我也没有说什么,回到书房给赵牧和小佳讲《左氏春秋》。即便在我这个时代,《左氏春秋》的作者也是个迷,有人说是鲁国左丘明,也有人说是吴起。就这个问题,师父认为应当为鲁国史官所作,不过吴起和他的门人有过编撰,流传于世。
其实谁写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中的精神。我喜欢讲《左传》,因为《左传》中的军事思想很适合启蒙。现在跟这些孩子讲重生死之类的事,实在太远,只有用故事和实利才能让他们有较为深刻的印象。
“夫子,”小佳突然打断我,声音里带着干涩,“小翼不是个重名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