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张仪避祸入洛阳

朱威步出刑狱,本欲回到司徒府,耳朵里却又响起公孙衍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驾车驰向宫城。无论魏王爱听不爱听,身为臣子,他一定要将行将来临的危险禀报君上。

将近宫门时,朱威远远看到两个褐衣人站在那儿,其中一人正与人争执。

二人正是墨家巨子随巢子和弟子宋趼。他们昼夜兼程,踏破几双草鞋,方才赶到安邑。这日不上朝,宫门较往日冷清,但宫门两侧钉子般扎着的八个持戟甲士,却为冷清的宫门平添了几分威严。

随巢子走前一步,递上拜帖,朝甲士揖道:“烦请军士通报魏侯,就说齐人随巢子觐见!”

众甲士却似没有听见,也似没有看见,依旧钉子般持戟扎在那儿。随巢子略略一愣,正欲再问,望见一个军尉模样的从宫门内侧走来,上下打量随巢子和宋趼,见他们褐衣简装,脚穿磨破的草鞋,以为是贱民,语气甚是蛮横:“喂,那个老头,何事喧哗?”

随巢子再揖一礼,缓缓说道:“齐人随巢子求见魏侯,烦请军尉通报!”

军尉眼睛一横,厉声责道:“你个老东西,想找死咋的?我告诉你,这儿没有魏侯,只有魏王陛下!”

宋趼震怒,正要发作,随巢子摆手止住,转对军尉:“烦请通报魏王陛下,就说齐人随巢子求见!”说完,再次递上拜帖。

军尉看也不看即伸手推回拜帖,眼睛又是一横:“什么随巢子不随巢子的?你个乡巴佬知道什么叫做陛下吗?陛下就是天子,岂是你个乡野村夫想见就能见上的?”

随巢子轻叹一声,正欲转身走开,朱威已到近前,上下打量随巢子一眼,转向军尉:“怎么回事儿?”

军尉行个大礼,小声禀道:“回禀司徒大人,这个贱民欲见陛下,下官马上让他滚蛋!”转向随巢子,“老家伙,你再不走,大牢里关你仨月!”

朱威白他一眼,转向随巢子,态度甚是和蔼:“请问老丈,您从何处来?又有何事欲见陛下?”

随巢子深揖一礼:“回大司徒的话,齐人随巢子特来求见魏侯!”

军尉一听“魏侯”二字,极是震怒:“你个乡巴佬,找揍咋的?不是魏侯,是陛下!”

朱威瞪他一眼,转对随巢子:“老先生可是墨家巨子?”

随巢子应道:“正是老朽!”

朱威一揖至地:“在下朱威不知前辈驾到,失敬!失敬!”

军尉见司徒大人如此礼让,目瞪口呆。

朱威朝随巢子再揖一礼:“巨子请在茶房稍候片刻,晚辈朱威马上进宫奏报陛下!”转对军尉,“他就是闻名天下的墨家巨子随巢子前辈,你等好生侍候!”

军尉这也回过神来,不无尴尬地拱手揖道:“下官不知是随巢子大人,乞请原谅!”

随巢子亦还一礼:“老朽有扰了!”

朱威此番面见陛下,心里一直在打鼓。他知道魏侯的脾气,一旦痴迷进去,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且眼下陛下对秦公和公孙鞅信任有加,若是禀报河西有事,说死他也不肯相信。真可谓天遂人愿。朱威正不知如何劝谏,偏巧遇到墨家巨子。朱威推断随巢子此来,必为此事。依随巢子在列国的声望,陛下不会不听。

心中有了指望,脚底自也轻快起来。不一会儿,朱威就已走进正殿,问过当值太监,得知陛下正在御花园的凉亭里与上卿陈轸对弈。

朱威知道那个凉亭,遂大步流星地急急赶去,远远望见魏惠侯果在与陈轸对弈,赶忙趋前,跪在凉亭的台阶下面。

毗人瞧见,转对魏惠侯道:“陛下,朱司徒求见!”

魏惠侯啪地落下一子,缓缓说道:“哦,是朱爱卿,让他上来吧!”

毗人转对朱威,朗声宣道:“陛下有旨,宣朱司徒觐见!”

朱威起身,匆匆走上台阶,跪地叩道:“微臣叩见陛下!”

魏惠侯呵呵笑道:“爱卿平身!来来来,快来观局,寡人赢定了!”

陈轸亦叫道:“朱司徒,快来救我!”

朱威起身,走至棋枰(棋盘)前面,细审那棋局,果见一大片白子惨遭围困,眼见已成瓮中之鳖,回天乏术。陈轸似已经放弃抵抗,束手待毙。

魏惠侯不无得意地抖动一条粗腿,呵呵笑道:“陈爱卿,莫说是朱司徒,纵使神仙老子,救你也是难喽!”

陈轸两手一摊,现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轻叹一声:“唉,微臣本有一线生机,陛下方才落下那子,硬将这线生机掐断了。”

“不瞒爱卿,你这一片孤子,寡人早就瞄上了。本欲容你再活几时,不想你却放着生路不走,自寻绝路,如何怪得寡人?”

陈轸复叹一声,话外有音:“唉,微臣眼下的处境,简直就跟姬速一般无二!”

魏惠侯扑哧一笑,点头道:“嗯,这个比喻不错!说起卫公,前方情势如何?”

陈轸拱手应道:“回禀陛下,上将军神勇,大魏武卒锐不可当,连克卫国十余城邑,楚丘、帝丘不日可破了!”

“好!”魏惠侯赞赏道,“你可捎信予上将军,要他不必着忙。姬速这条老狗,要细火烹着吃!寡人听说,几只猴子动窝了,可有此事?”

“据微臣所知,卫公派使臣向赵、韩、齐求救,三国眼下是否发兵,微臣正在关注!”

魏惠侯微微一笑:“让他们发吧,寡人候的正是这个!”转向朱威,“朱爱卿,你是百忙之人,此来不是观棋的吧!”

朱威叩道:“陛下圣明!微臣特来奏报陛下,墨家巨子随巢子宫外求见!”

“随巢子?”魏惠侯眉头一紧,转对陈轸,“好一阵子没听说过这个老夫子了,怎么今日又冒出来?”

“陛下,”陈轸接道,“墨家主张兼爱,见不得打仗。微臣料定,此番随巢子来,必是替卫公做说客的!”

魏惠侯点头道:“嗯,料他也是!老夫子爱管闲事,此来少不了又是一番聒噪!”

“陛下若是不愿见他,微臣使人打发他去就是!”

朱威再次叩道:“微臣以为不可!墨家已是当今显学,与儒门同列,弟子遍及天下。陛下素以礼贤下士享誉四海,墨家巨子亲自登门,陛下若是避而不见,岂不有失礼贤之名?”

“嗯,朱爱卿说得也是!”魏惠侯连连点头,“老夫子既已登门,不见的确不妥,只是这——见面又得忍耐他的唠叨,叫寡人如何是好?”

陈轸眼珠子一转:“陛下,微臣有一计,或可支应老夫子!”

“哦,是何妙计?”

陈轸凑近惠侯,附耳低语有顷,惠侯连连点头:“嗯,就依爱卿所奏!”转对朱威,“朱爱卿,传墨家巨子书房觐见!”

朱威不无狐疑,小声应道:“微臣遵旨!”

朱威料知陈轸出的必是孬点子,然而,转念一想,只要陛下肯见随巢子,依随巢子的智慧和德行,必有办法应对。想到这里,朱威心中稍安,回至前殿茶房,引随巢子径至魏惠侯书房。

御书房坐落在后花园里,是五进重院,环境雅致,藏书甚多,有史官日夜守值。除上朝之外,魏侯最爱在此处理朝务。遇到重要客人,尤其是天下名士,他也总在此处召见。畅谈之余,魏惠侯的其中一个嗜好就是亲自导引客人参观他的丰富藏书。据说天下典藏,除洛阳周室太学、临淄稷下之外,再数下去,就是他的这个书房。

远远听到脚步声,陈轸满脸堆笑地迎出院门,深深一揖:“魏国上卿陈轸恭迎巨子大驾!”

随巢子拱手还礼:“齐人随巢子见过上卿!”

“巨子请!”

“上卿请!”

陈轸坚持让随巢子走在前面,让进客席坐下。一名宫女走出,在各人几前摆好香茶。

陈轸端起一杯:“巨子,请用茶!”

随巢子亦端起来,小啜一口:“谢上卿香茗!”

陈轸拱手道:“陛下听闻巨子前来,特别安排在此召见,请巨子稍候!朱司徒与晚生有俗务在身,不便久陪,也望巨子见谅!”站起身子,以眼示意朱威。

朱威未听明白,见话被他说死,迟疑一下,只好跟着站起,向随巢子揖礼辞别。

随巢子起身还礼:“上卿、司徒不必客气!”

两人离开后,厅中只有随巢子和沏茶的宫女。茶过三泡,仍然不见魏惠侯露面。厅中静寂异常,计时的滴漏声清晰可闻。随巢子心里有事,眉头略皱,抬头问道:“请问姑娘,老朽还要等候多久?”

宫女怯怯说道:“回禀丈人,奴婢不知!”

“烦请姑娘禀报一声,就说随巢子在此候驾多时了!”

“奴婢只管茶水伺候贵客,不敢僭越!”

随巢子略略一想,再不说话,两眼微闭,坐在那儿运气息神。茶水又过两泡,奴婢仍不换茶,喝起来已无半分滋味。

随巢子正自着急,忽见毗人从屏风后面转出,朝随巢子深揖一礼:“巨子久等了!”

随巢子起身还礼:“随巢子见过内宰!”

毗人不无抱歉地说:“陛下有旨,巨子是天下宗师,不可待以常礼。为示恭敬,陛下正在后宫沐浴薰香,特使在下转禀巨子,务请巨子稍候片刻!”

听到沐浴薰香,随巢子倒是怔了:“这——”

毗人赶忙解释:“巨子不必着忙,陛下特别敬重您老,听闻您来,定要沐浴薰香才肯相见!沐浴很快,想必这阵儿已经完毕,只是薰香尚需少许时辰。巨子在此守候想必枯燥,在下这就请您欣赏一曲雅乐!”不及随巢子应声,当即击掌。早已候在屏风之后的众乐手立时转出,乐声响起。

不远处的凉亭下面,魏惠侯仍旧坐在凉亭下面,与陈轸又开一局。棋枰上星星点点,已布有十余枚棋子。

惠侯的心思显然不在棋枰上。他斜靠在一张由精竹做成的摇椅上,闭目欣赏从书房里隐约飘来的雅乐,身下的摇椅随节拍前后晃动。一名宫娥手持羽扇站于身后,有节奏地扇风。陈轸盘腿坐在对面,也是两眼紧闭,两手按在棋枰上,微微起伏,似在打节拍。

魏惠侯听了一小会儿,缓缓睁开眼睛,斜睨陈轸一眼:“听说老夫子甚有耐心,爱卿此计未必打发得走他!”

“陛下放心,”陈轸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微臣均已安排妥了,此曲是《阳春白雪》,他或能忍受;下一曲即是《下里巴人》,老夫子若是能够听完,才算真有耐心。不瞒陛下,微臣特别吩咐乐手,变换花样,将那曲子连奏三遍。这且不说,微臣又使毗人安排巴女,皆着大红大紫,为他跳一曲巴地怪舞,保管他眼花缭乱。依老夫子眼下心境,纵有十分耐心,也必去九分!”

魏惠侯长出一气,坐直身子,轻轻点头:“嗯,如此安排,倒是不错。老夫子是明白人,应该知道进退!”眼光落在棋局上,“爱卿,该你了吧?”

陈轸忙看一下棋局:“陛下,是该您了!”

“哦?”魏惠侯细审棋局,缓缓地拈起一枚棋子。

御书房里,一曲奏毕,毗人见随巢子依然微闭两眼,缓缓说道:“听闻巨子精通音律,还请赐教!”

随巢子轻叹一声:“唉,音韵甚美,只是所奏非时而已!”

毗人忙问:“哦,所奏为何非时,在下愿闻巨子教诲?”

随巢子一语双关:“宫外赤日炎炎,宫内却是《阳春白雪》,怎能应时呢?”

毗人听他点出曲名,言语慈悲,思忖有顷,点头叹道:“巨子高论,在下敬服!若是此曲不合时节,就换一曲合时的!”说罢,再次击掌,音乐换成《下里巴人》,节律明显加快,不时伴有钟鼓声。紧随这种粗俗乐声的是十名巴女,披头散发,文身粉面,衣着怪异,半裸半掩,依序旋进厅中,和乐翩翩起舞。

随巢子发出一声长叹,再次闭上双眼,拧紧浓眉。音乐越响越狂,巴女越舞越劲,随巢子的眉头越拧越紧。

三曲舞毕,音乐戛然而止,巴女造型亮相。毗人眼望随巢子,轻声问道:“请问巨子,此曲可否应时?”

随巢子微微睁开眼睛,缓缓说道:“此曲虽然应时,却是不祥!”

毗人略略一惊:“愿闻教诲!”

随巢子的声音里充满悲凉:“宫外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宫内丝竹杂响,巴女舒袖。怎能呈祥呢?”

随巢子闻声知乐,见舞识人,不仅具有大智慧,又能处处连通天下大爱,识出受人捉弄,亦无丝毫责怪。毗人深为所动,肃然起敬,正襟端坐,抱拳揖道:“巨子不愧是天下宗师,在下受教了!”

随巢子抱拳还礼,缓缓问道:“请问内宰,君上之香也该薰好了吧?”

毗人面呈难色:“这——巨子再请稍候片刻,我们欣赏一曲北地胡舞如何?”

随巢子凝视毗人,许久,长叹一声:“唉,为人君者当光明正大,大可不必煞费苦心,行此小儿之戏。敬请内宰转呈你家陛下,随巢子告辞了!”

毗人摆手,众巴女、乐手退下。

随巢子缓缓起身,朝毗人深揖一礼,转身走向院门。毗人还过一礼,陪送几步,不无同情地说:“巨子实意要走,在下只好恭送了!”

走出院门,随巢子顿住步子,回头凝视毗人,意味深长地说:“随巢子烦请内宰转呈君上,魏国大祸不日即至,随巢子此来,实为此事!”

毗人大是惊骇,疾走几步,转到随巢子前面,笑脸拦住:“巨子留步!想必陛下薰香已毕了!”

随巢子苦笑一声,轻轻摇头,迈步又走,毗人再次拦道:“巨子不远千里而来,无论如何,总该面见陛下才是!请巨子稍待片刻,在下这就迎接陛下!”

随巢子看到毗人语气诚恳,顿住脚步。毗人一个转身,疾步隐入屏风后面。不消一刻,一阵脚步声急,魏惠侯从屏风后面匆匆转出,只几步就已跨入院中,长揖至地:“有劳大师久等,魏罃失礼了!”

随巢子亦还一揖:“齐人随巢子见过君上!”

魏惠侯再次揖道:“魏罃欣闻巨子光临,备感荣幸。为聆听尊诲,魏罃沐浴薰香,洗耳以待!巨子请!”

“君上请!”

二人回到厅中,分宾主坐定。魏惠侯再次抱拳:“魏罃承蒙祖上荫佑,得居中原一隅之地,几欲振作,奈何才学疏浅,力不胜逮。先生此来,定有高论教我!”

经过此番折腾,随巢子心中早如寒冰,因而不再迂回,单刀直入道:“听闻君上逢泽会盟,南面称尊,可有此事?”

“唉,”魏惠侯长叹一声,“此非魏罃真心!列国苦苦相逼,魏罃也是勉为其难啊!”

“无论是否出自君上真心,随巢子以为,君上此举甚是不智!”

魏惠侯忖知老夫子要开训了,当即敛色屏息,缓缓说道:“魏罃愿闻其详!”

“凡事皆有因果。随巢子敢问君上,南面称王因由何在?”

魏惠侯思索有顷,决定反制随巢子,同时将话堵死,于是板起面孔,目视随巢子,侃侃言道:“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周室一家之天下。王天下者,惟德惟威。方今周室既失德又失威,请问先生,魏罃为何不能南面而尊?”

随巢子沉声问道:“随巢子斗胆敢问,君上德、威,可及文侯?”

魏惠侯一怔,喃声说道:“不及先君!”

“文侯之时,诚拜高士卜子夏、段干木、田子方为师,文用李悝、翟璜、魏成子三位贤才,锐意改制,变法图强;武用乐羊、吴起两员名将,东灭中山,西败强秦,南却劲楚,拓地千里,插足中原——”

听到随巢子历数魏室先君功绩,魏惠侯心里甚是舒畅,眉开眼笑,朗声接道:“先生所言甚是,先君神武,天下无人可及!”

随巢子话锋一转:“文侯虽集德、威于一身,却九合诸侯,三朝天子,终其一生,可曾有一日称王?”

魏惠侯神色愠怒,但随巢子话及先君,所言又是事实,一时竟也无言以对。随巢子看在眼里,略略停住,以退为进:“随巢子粗鄙,冒犯尊驾了!”

魏惠侯有火发不出来,只好耐住性子:“魏罃愿听先生高论!”

“君上既然南面称尊,必有王者德、威。随巢子无知,愿听君上详陈!”

魏惠侯不好自言德威,嘴唇连动几动,说不出一句话来。

“想是君上自谦,不愿自夸德威。随巢子不才,可否替君上言之?”

“魏罃愿闻!”

“古之天下,因德而威;今之天下,因威而德。文侯之时,天下皆弱,魏势一枝独秀,如鹤立鸡群,文侯也因之威服天下。及至君上,情势远非昔日可比。莫说大楚,单是中原列国,秦公有公孙鞅,齐公有邹忌,赵侯有奉阳君,韩侯有申不害。此四君,皆为当世明君,此四臣,皆为当今能臣。四君皆明,四臣皆能,四国因之大治,国力陡起,任何一国都可与大魏比肩。方今天下,魏势虽强,实已无力独占鳌头。恕随巢子直言,君上之威,早为强弩之末,何能与文侯相比?”

随巢子此番分析,字字见血,句句属实,将魏王的眼前危势一无遮掩地展露出来。惠侯大是尴尬,脸色涨红,口喘粗气,好半天,方才压住火气,不仅未使自己失态,嘴角里竟还挤出一笑:“魏罃已知不及先君,先生能否谈点别的?”

随巢子似也觉出自己说得重了,轻叹一声,点头说道:“不知君上想听什么?”

魏惠侯陡然注意到随巢子的满头银丝和额上的纹路,灵机一动:“寡人少时即闻先生大名,以为古人。今观先生相貌,似近古稀之年。请问先生高寿几何?”

随巢子应道:“随巢子老朽不堪,八十有六,早该就木了!”

魏惠侯大吃一惊,再视随巢子一眼,由衷叹道:“哦,先生年已耄耋,身体竟还这么硬朗。魏罃不及五旬,自觉身心大不如前,似成腐朽!唉!”

“君上不必自谦!”

魏惠侯身子趋前:“先生修此高龄,必得长寿之法。魏罃不才,还望先生指教!”

随巢子略一思忖,缓缓说道:“长寿之道,莫过于养德!”

魏惠侯眉头再皱:“先生是说,寡人之德,竟还不足以长寿?”

“以德立于世者,必怀怜悯之心,必以慈悲为念,必播仁爱于天下。君上无端而伐弱卫,纵容魏卒烧杀奸掠。平阳满城百姓,无论男女老幼,尽遭屠戕……”

魏惠侯脸色紫涨,不待听完,震几喝道:“不必说了!”

随巢子打住话头,双眼微微闭合。

魏惠侯忽地站起,拂袖而去,走至屏风前面,转身对毗人厉声喝道:“送客!”又一转身,扬长而去。

毗人心情复杂地望着随巢子,深深一揖,小声说道:“巨子——”

随巢子睁开眼睛,轻叹一声,对毗人道:“随巢子还有一言,请内宰转奏君上!”

毗人迟疑一下:“巨子请讲!”

随巢子沉思片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魏国大祸,不日即至!”说完,站起身子,朝毗人深揖一礼,“随巢子告辞!”

“巨子慢走!”

随巢子沉重的脚步声渐去渐远。毗人目送随巢子,直到望不见他,方才喃喃自语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在后——黄雀?”正吟之中,陡然意识到什么,心头一颤,疾步走入屏风,从侧门里追赶惠侯。

魏惠侯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向后花园的凉亭,陈轸早迎上来,见惠侯面色难看,宛如一个紫茄子,已知是在生随巢子的气,跪下叩道:“陛下——”

魏惠侯气呼呼走上凉亭,直盯盯地望着面前的几案。望有一时,惠侯忽地抬脚踹去。几案嗵地倒地,黑白棋子哗啦一声四散开去,滚得满地皆是。

待毗人赶过来时,魏惠侯已是一屁股坐在席上,胸脯一鼓一鼓地大声喘气。毗人看一眼陈轸,小心翼翼地拿起扇子扇风。

魏惠侯终于发出火来:“这个老不死的夫子,真该千刀万剐!”

陈轸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陛下,老夫子他——”

魏惠侯脸色愠怒,恨恨地说:“哼,寡人敬他是墨家巨子,望能听到一言教诲,不想却是听来一堆腐辞!什么秦、齐、赵、韩?什么四君皆贤,四臣皆能?寡人观四国,泼猴耳,视小卫,瘟鸡耳,何由他在这里聒噪?”

毗人突然停住扇子,扑哧一笑。

陈轸大吃一惊,不无诧异地望向毗人。魏惠侯发火,在场诸人最好一声不吭。似毗人这样深知惠侯之人,此时竟然笑出声来,真是匪夷所思之事。

魏惠侯果然斜他一眼,不无恼怒地责斥道:“你——是在耻笑寡人吗?”

毗人叩拜于地:“老奴不敢!”

“既然不敢,为何发笑?”

毗人从容应道:“老奴想起一件趣事,一时忍俊不禁,方才笑出声来!”

陈轸一向捉摸不透惠侯身边的这个近臣,眼见这是巴结毗人的机会,赶忙圆场道:“内宰这件趣事,想必十分好笑了!”

魏惠侯的怒气渐也消退下来,但仍虎着脸道:“既是趣事,你就说来寡人听听!”

毗人起身,重又拿起扇子,一边扇风,一边侃侃说道:“是这样,前几日,老奴在后花园里遇到太后,向老人家问安,太后拉住老奴,大谈先君文侯礼贤下士之事,老奴争辩说,若论礼贤下士,陛下犹有过之,太后听了,大是不以为然。待会儿老奴若是得空,定将今日之事说予太后,看她有何话说。”

魏惠侯一怔,眼望毗人:“哦,今日何事?”

“礼贤呀!前番白相爷当廷顶撞陛下,陛下非但没有治罪,反而允准他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方才随巢子为卫公说情,出言不逊,数落陛下,陛下非但未加责难,反而沐浴薰香,待以宗师之礼。老奴斗胆放言,即使先君在世,礼贤之心也不过如此!”

经毗人这么一说,魏惠侯心里倒也大为触动,不无感叹地说:“唉,你个狗奴才,话算叫你说绝了!其实寡人心里明白,老夫子此来,无非是替卫公那条老狗说几句软话,化解眼前危难,心中并无歹意。这样吧,你代寡人送送老夫子,赏他百金,嗯,还有,再赏他御鞋两双。寡人方才看到,老夫子脚上穿的竟是一双草鞋。已是耄耋之人了,仍穿一双破草鞋奔来走去,真也难为他了!”

毗人伏地再拜:“老奴代巨子叩谢陛下隆恩!只是巨子早已走远,老奴怕是追不及了!”

魏惠侯多少有点遗憾,轻声叹道:“哦——”

“陛下,”毗人趁机进言,“临别之时,老奴送巨子一程,巨子赠予老奴一句闲话,说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老奴愚笨,百思不得其解。陛下天文地理无所不晓,能否为老奴解说一下?”

魏惠侯微闭双目,口中吟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连吟几遍,失声叫道:“老夫子此话不是送予你的,他是在提醒寡人呢!”

毗人佯作惊讶:“哦,随巢子提醒陛下何事?”

魏惠侯不无得意:“老夫子将卫公比作蝉,将寡人比作螳螂,将齐、韩、赵三国比作黄雀。哈哈哈哈,老夫子自以为料事如神,但他料想不到的是,寡人意不在蝉,候的就是几只黄雀!”

眼见惠侯执迷不悟,毗人暗自着急,眼睛一眨,佯作叹服道:“经陛下这么一说,老奴有点明白了。不瞒陛下,老奴方才一直以为,巨子所说的那只黄雀是——秦人呢!”

魏惠侯呵呵一笑,抬头望着毗人:“哦,你怎么想到会是秦人呢?”

毗人拍拍脑袋,憨笑几声:“呵呵呵,老奴这个脑袋,就跟榆木疙瘩似的!老奴原本以为随巢子指的是另一层意思,就是秦人趁我在卫境大战诸侯之时,出兵攻取河西!”

魏惠侯手指毗人,哈哈大笑着对陈轸道:“陈爱卿,你看看,还甭说,他这颗脑袋,真就是个榆木疙瘩,要想开窍,得拿斧头劈!”

陈轸亦大笑着附和:“陛下说的是,秦、魏今已亲如一家,何来偷袭河西之说?随巢子若是此意,无非是在危言耸听!”

毗人心里暗骂陈轸,面上却是笑道:“老奴在想,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陛下也该有个防备才是!”

魏惠侯又是一阵大笑,末了说道:“说你是个榆木疙瘩,你倒拧上劲儿了!好好好,寡人听你的,这就防备他个万一!”

毗人心中一喜,忙道:“陛下圣明!”

魏惠侯转向陈轸,敛神说道:“陈爱卿,经他这一搅和,寡人倒是想起一事!”

“微臣但听陛下吩咐!”

“这只小蝉眼看要被吃进螳螂腹中,那些黄雀也该出动了。若是不出寡人所料,齐、赵、韩三家兴许这阵儿已经出兵!”

“果真如此,我当早作准备才是!”

“不是果真如此,而是肯定如此!”魏惠侯转对毗人,把握十足地说,“密旨龙爱卿,令他三日之内亲率河西五万甲士移防大梁,无论哪只黄雀胆敢振翅,就让龙将军先把他的翅膀扭下来再说!”

毗人目瞪口呆,语不成声:“陛——陛下,您要调——调走河西甲——甲士?”

魏惠侯哈哈笑道:“是啊!你不是说防备万一吗?这就是万一!对付三个大国,若是没有龙将军的河西甲士,如何能行?拟旨去吧!”

毗人如同傻了一般,迟迟不肯动身。魏惠侯等得急了,眼睛一瞪:“还不快去?”

毗人打个愣怔:“老——老奴遵旨!”

毗人转身,刚要去书房里拟旨,在前殿守值的御史大夫领着公子卬的参军急走过来,在亭子台阶下叩道:“启奏陛下,上将军火急战报!”

毗人急走下去,接过战报呈予惠侯。惠侯拆开,略略一看,不无得意地将战报连抖几抖,塞予陈轸:“爱卿你看,寡人所料一丝儿不差,三只黄雀果真飞到卫境去了!”

陈轸接过战报,详细看过,拜道:“陛下料敌如神,微臣心服口服!”

魏惠侯转对毗人,声音斩钉截铁:“对龙将军的旨意修改一下,不是三日之内,而是即刻发兵;不是移防大梁,而是出征卫境!”

毗人答应一声,疾奔书房。

魏惠侯略想一会儿,转对陈轸:“陈爱卿,寡人南面称尊,列国颇多微词。此番三国救卫,无非是想投石问路,试探寡人虚实。寡人若是软了,他们必定强硬!此番不但要战,而且必须完胜!”

“陛下放心。依微臣之见,只要开战,陛下必胜!”

“哦,爱卿何说此话?”

“三国之兵,以齐国人数最多。然而,齐兵向来怯弱,不足为惧!赵兵、韩兵虽说强悍,却也难敌我大魏武卒!三国出兵必是三条心,各有各的打算,是一群乌合之众。再说,对三国来说,除去与陛下作对之外,他们并无实际好处,因而未必真为卫公卖命!”

魏惠侯沉思有顷,缓缓说道:“爱卿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齐兵虽怯,齐将田忌却善用兵!三国虽说不能从卫公那儿得到实际益处,但卫是肥肉,寡人若是一口吞吃,齐公、韩侯、赵侯如何能依?况且战场又在卫境,离韩、齐、赵咫尺之近,援兵快则三日,慢则五日可至,万一三国与寡人死战,寡人并无十足胜算呐!”

魏惠侯的分析老辣精辟,陈轸大是叹服:“陛下圣明,微臣想得浅了!”

“陈爱卿,”魏惠侯思忖有顷,断然说道,“若想完胜,还得辛苦爱卿一趟!”

“微臣但凭陛下差遣!”

“你带上虎符,先至河西龙将军府中宣读寡人旨意,限令龙贾即刻发兵赶赴卫境,然后立即出使秦国,照会秦公,要他出兵三万,候命伐逆!”

“微臣领旨!”

陈轸当即领了御旨,拿好调兵虎符,一行人马星夜启程,浩浩荡荡,赶赴河西少梁。

少梁城中,公孙衍等数骑驰至河西郡府前,翻身下马,径直走进府中。郡守龙贾看到是前往边境巡查的公孙衍,起身迎至府中,急急问道:“边境有何动静?”

公孙衍走到一边,脱去甲衣,喃声说道:“真是怪了!”

“何事怪了?”

公孙衍走到一个军用沙盘前,沉思有顷,指沙盘自语:“龙将军,您看,从这儿到这儿,三百里边境线,纵深二十里内,秦军非但没有守备,甚至连原有的军营也全部撤走。还有,我派数百人易装访探,秦界百里之内,也未发现任何秦军!”

龙贾思忖有顷:“难道秦人是真心结盟?”

“欲盖弥彰!”公孙衍轻轻摇头,“秦人越是这样,越说明心中有鬼。龙将军,除去各邑城防将士,河西尚有多少可战之士?”

“五万!另有新兵两万,是在下用白相捐赠的重金新近招募的,眼下正在训练。”

公孙衍大喜,急道:“何时可以投入战场?”

龙贾略想一下:“最快也要三个月!”

“三个月?”公孙衍沉思一会儿,抬头问道,“可否让他们一月之内学会厮杀?”

龙贾不无疑惑地望着公孙衍:“一月之内?”

公孙衍点了点头:“若是不出在下所料,一个月怕也迟了!”

龙贾思忖有顷,急使参将传来一位将军,吩咐他加紧训练新军,然后即与公孙衍密议布防之事。

向晚时分,二人正在谋议,府前喧闹声起,报说陈轸奉王命驾到。公孙衍因无朝廷正式任命的职衔,只能暂避侧室。龙贾大开中门,亲率河西诸将迎接陈轸一行进府。

一进府中,陈轸不及寒暄,当即宣读魏惠侯诏书。宣诏过后,陈轸出示虎符,命令龙贾即刻率领河西五万甲士征伐卫国。

龙贾此惊非同小可,半晌说不出话来。

陈轸等候有顷,见龙贾没有任何反应,大声问道:“请问龙将军,大军何时出征?”

龙贾恍过神来,仔细验过虎符,见确实无疑,长叹一声,缓缓说道:“回上卿的话,五万大军如此调动,最迟也需三日!”

“太迟了!临行之时,陛下特别吩咐,要将军接到虎符,即刻出征!”

龙贾扫他一眼,冷冷说道:“陈上卿,三军出征不是儿戏,说走就能走的!五万将士分布在河西各地,纵使通知他们,也需一日。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准备给养,至少又需一日。还有——”

陈轸极不耐烦地打断他道:“在下不懂军务,龙将军莫要扯东扯西!是陛下要将军连夜出征,在下不过传旨而已!将军若是遵旨,就请马上通知部属,至迟凌晨出发!将军若要抗旨,在下也就无话可说了!”

龙贾气结:“陈轸,你——”

陈轸两手微拱:“龙将军,在下王命在身,还要连夜出使秦国,这就告辞了!”说完,大步走出。

陈轸前脚出门,公孙衍随即转出,与龙贾一样,呆呆地凝视几案上的虎符和盖有王玺的诏书。

龙贾将拳头狠狠砸在几上:“咦!”

公孙衍的眉头渐渐拧成两个疙瘩。

两人闷坐有顷,龙贾抬头说道:“你看这样行不?河西守将中,善战者莫过于张猛、吕甲二将。在下留下二人,同时带走两万新兵,换下两万武卒,全部予你!”

以区区两万武卒抗击强大的秦军,连龙贾自己也底气不足,说话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楚。公孙衍沉默许久,点头说道:“谢将军了!”

龙贾转对参军道:“速传吕、张两位将军!”

不一会儿,吕甲、张猛急进府中,龙贾指着公孙衍道:“陛下诏命本将东征卫境,河西防务,一切听从公孙将军安排!”

吕甲、张猛互望一眼,朗声道:“末将遵命!”

翌日拂晓,全身披挂的河西武卒一队接一队地离开少梁。将军府前,龙贾步履沉重地走出府门,凝视前往送行的公孙衍、张猛、吕甲和其他留守将官。

有顷,龙贾从腰间取下佩剑,连同河西帅印、令牌等物,一同交予公孙衍手中,环视众将一眼,斩钉截铁:“此剑在,就是本将在!公孙将军,无论何人,只要不听号令,杀无赦!”

公孙衍双手接过佩剑,点了点头。

“公孙将军,白相临终之时,将河西七百里江山托附老夫,不想老夫——唉,啥都不说了,河西,老夫——托付你了!”龙贾说完,在公孙衍面前缓缓跪下。

公孙衍也跪下来,声音哽咽:“龙将军——”

望着龙贾的战车渐渐远去,公孙衍一下子觉得肩上的担子重得让他几乎承受不了。对他来说,肩上压的不仅是白相国和龙贾的重托,而且还有史家记载。成者王侯败者寇,河西是吴起打下来的,今日若在他的手中让秦人夺回,那么,他的名字就会与吴起一道留在史册上。唯一的不同是,吴起是征服者,而他公孙衍,只能是失败者。

公孙衍一直在内心深处自比吴起,今日情势将他推至这般境地,是他做梦也未想到的。若有龙将军和他的五万武卒在,与秦人尚可一战。而眼下,公孙衍不寒而栗。

除敌我力量相差悬殊外,公孙衍的最大担忧是,他既无君上任命,也无任何职衔,唯有龙贾留予他的一柄仅具象征意义的宝剑。可以说,他初来乍到,一无所有,仅留下来的两万武卒愿否听从调遣,实难预知。大兵压境,众心不服,这是用兵大忌。

然而,事已至此,纵使天塌下来,他也只能撑住。公孙衍回到府中,面对沙盘思索有顷,使人传来众将,布置防务。

两个时辰之后,众将陆续抵达。公孙衍端坐于主位,将龙贾的佩剑摆在几案上。在他的下首,顺溜儿坐着两排将军,打首二人,左是张猛,右是吕甲。

公孙衍重重咳嗽一声,朗声说道:“诸位将军,龙将军奉诏东征,临行之际,将守备河西的重任托付在下。在下初来乍到,还望诸位将军配合!”

众将面面相觑,半晌无人应声。面对冷场,公孙衍又是一声咳嗽,正欲开口,坐在吕甲下首的将军甲大声说道:“末将请问,我们是该称呼您先生呢还是将军?”

这样发问显然带有挑衅性质。公孙衍冷峻的目光直扫过来,盯在此人脸上,有顷,伸出一只手,从几案下摸出帅印,啪地震在几案上,目光逐个扫过众将,语气虽缓,分量却重:“诸位将军,你们可以称呼在下先生,也可以称呼在下将军,不过——”缓缓抽出龙贾的宝剑,手拭剑锋,陡然加重语气,“如果有谁不听军令,贻误战机,在下断不轻饶!不瞒诸位,龙将军临行之时,授予在下先斩后奏之权!有谁不信,可问吕甲、张猛两位将军!”

张猛点头道:“诸位将军,龙将军临行之际,确将河西防务全权委托公孙将军,望诸位唯命是从!”

众将齐声应道:“末将谨听公孙将军!”

公孙衍点点头,朗声又道:“诸位将军驻守河西多年,如何守御,本将毋须多说。诸位将军!”

众将一齐站起:“末将在!”

“众所周知,我们的敌人只有一个,就是秦人。从即时起,本将宣布,河西进入战时警备状态!无论何时,只要战事爆发,大家务必严阵以待,以守为攻,不得出阵迎敌,不得弃阵逃走,失职者斩!”

众将齐道:“末将得令!”

公孙衍眼望吕甲:“吕甲将军!”

“末将在!”

“本将予你一万人马,驻防长城、洛水一线。长城、洛水是我第一道防线,甚是紧要,万望将军昼夜戒备,兵不卸甲,马不离鞍,发现敌情,即燃烽火!”

“末将得令!”

公孙衍转望张猛:“张猛将军!”

“末将在!”

“阴晋、临晋关、少梁三处是河西根本,断不可失!本将予你五千人马进驻阴晋,五千人马镇守临晋关,至于少梁,本将亲率守城将士镇守!”

“末将得令!”

听完军令,众将迈步走出将军府。刚出府门,最先出言挑衅的那个将军朝地上猛啐一口:“我呸!拿鸡毛当令箭,神气个!”

另一将军跟着牢骚:“吕将军,眼下风平浪静,鸟事也没有,此人却——这不是明摆着折腾人吗?”

二人都是吕甲手下偏将。吕甲是河西骁将,甚受龙贾喜爱。此番龙贾奉旨东征,吕甲自以为龙贾会将河西交付于他,不料凭空杀出一个公孙衍,让他甚是憋气。听闻此话,他也摇头叹道:“唉,一个相府家奴也来指手画脚,大魏真是无人了!”

张猛本欲责备两位出言牢骚的将军,见吕甲也这么说,只好放缓语气:“眼下龙将军不在,河西空虚,是非常时期,我观公孙将军如此安排,绝非等闲之辈。诸位将军当是以大局为重,服从命令,小心防备为上!”

吕甲诸人见张猛发话,也不好再说什么,闷声快步走至各自的马前,跨马疾驰而去。

众将离去之后,公孙衍越想越不放心,喊上一个参将、两个护卫,先将少梁防务巡视一圈,而后策马至临晋关等战略重地逐个查过,再次来到洛水边上。

这里才是重中之重。公孙衍心里清楚,真正的对手就在对岸。

此时是夏历六月,雨季已至,洛水暴涨。望着滚滚而下的河水,公孙衍心里稍稍安慰一些。经过数十年经营,魏军在洛水沿岸每三里设一瞭望塔,每五里筑一城堡。就眼下而言,只要保持足够警惕,防护得当,虽然不能完全挡住秦人,却可在第一时间发现敌情,为第二道防线——长城,赢得宝贵的准备时间。

然而,当公孙衍从临晋关出发,沿洛水策马西行时,沿途所见,却令他不寒而栗。大部分瞭望塔空无一人,城堡也几乎看不到魏卒。

公孙衍强憋着一肚子火气继续巡查,行至大荔关时,肝火已经升至顶门。

大荔关是洛水的重要渡口,也是沟通秦魏的重要关卡,两国贸易、百姓往来、使团出入等,皆由此通过。正因其位置重要,龙贾在此构筑了一道牢固的防御关卡,城高墙厚不说,关卡之内更是储备了大量的战略物资,即使被完全包围,亦可支撑一月。

然而,展现在公孙衍面前的是,关门之外俨然已成为了一个临时集市,附近农人在此摆起各色货物,许多老秦人络绎不绝地从洛水对面摆渡过来,越过无人把守的关门,或卖或买,忙得不亦乐乎。而在数日之前,公孙衍清楚地记得,这里仍是森严壁垒。

公孙衍翻身下马,将马缰交予随身侍卫,阴丧着脸走进关门。

关门大开,关内空空荡荡,不见一人。再后面是营帐区,兵士们三五成群,在树荫下或说笑、或喝酒、或玩游戏。空旷的草地上横七竖八地支着许多竹竿,竿上挂着细绳,绳上晾着不少被褥,一名军尉怀中又抱两床,懒洋洋地走出帐门,朝草地上走来。

公孙衍脸色黑沉,朗声喝住军尉:“你——过来!”

一看公孙衍的披挂,军尉立即扔掉被褥,单膝着地:“大荔关守尉陆三见过将军!”

公孙衍打量他一眼,语气严厉:“你们的关令呢?”

“回将军的话,关令原是李将军,前几日跟随龙将军东征去了。三日之前,吕将军临时抽调赵立将军在此驻守!”

“赵立何在?”

陆三略一迟疑,手指营帐:“回禀将军,赵将军喝多了,正在帐里休息呢!”

公孙衍面色冷酷:“喊他出来!”

陆三奔回营门,不一会儿,重又走出来,身后跟随一人,浑身酒气,两眼惺忪,晃晃悠悠地走到公孙衍前面,头也不抬,大声喝道:“是谁欲见本将?”

公孙衍扫他一眼,见他竟是那日在会上首先发难的那个将军,冷冷一笑:“你是大荔关关令赵立?”

赵立是吕甲手下五虎将之一,对吕甲唯命是从,见吕甲不服公孙衍,自也未将这位代守丞看在眼里,这日又喝高了,态度更见倨傲,着睡服迎接长官不说,见面亦不叩拜,昂着脑袋:“末将见过代守丞!”

赵立故意将代守丞的“代”字拉得甚长。公孙衍冷冷又是一笑,不动声色:“本将问你,关内有多少军士?”

“回代守丞的话,关内原有将士三千,三日前李将军带走两千随龙将军东征,眼下尚余一千,吕将军又差末将增兵一千,现有关卒两千!”

公孙衍变过脸色,厉声喝道:“既然还有两千将士,为何不设关防?”

赵立不甘示弱,沉声应道:“回代守丞的话,对岸秦军关卡早已撤防,秦兵并无一人,我们设防,防守何人?”

公孙衍忍住火气:“我再问你,何人命令你撤掉关防?”

赵立脖子一横:“无人命令!”

公孙衍冷笑一声:“如此说来,你是擅自撤关了?”

“是本将擅自撤关的,代守丞想要怎的?”

“我再问你,依照大魏律令,守关将士擅离职守,该治何罪?”

赵立昂然不语。

公孙衍转向陆三,厉声问道:“军尉陆三,你可知道?”

陆三看了赵立一眼,结巴道:“回——回禀将军,按律当——当斩!”

“来人,将赵立拿下!”

随身侍卫冲上去,不由分说拿住赵立,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赵立跺脚骂道:“你——你个相府家奴,敢拿老子怎样?”

“不怎么样?”公孙衍面色可怖,“不过,前几日布防之时,本将有言在先,龙将军临行之时,授予本将先斩后奏之权。你身为关令,居关不守,擅自撤防,已犯死罪!”转对陆三,“击鼓,召集全体关卒,观斩赵立!”

陆三答应一声,即刻奔向军营,不一会儿,只闻战鼓齐响,一阵纷乱之后,大荔关副将和全体关卒各自披挂整齐,在关内操场上刷刷站满一地。

赵立的酒劲早吓没了,脸色惨白,冲一名参将大声喊道:“老穆,快,快叫吕将军救我!”

参将拔腿欲走,公孙衍厉声喝道:“站住!”

参将两腿哆嗦,哪里还敢动弹!

公孙衍不无鄙夷地扫一眼赵立:“赵将军,本将告诉你,事已至此,莫说是吕将军,纵使陛下亲临,也救不下你!刀斧手何在?”

两名刀斧手齐走出来,一左一右站在赵立身边。直到此时,赵立方觉无助,陡然跪在地上,颤声禀道:“公孙将军,末——末将冤——冤枉呐!”

公孙衍冷冷地望着他:“说吧,你有何冤枉?”

赵立跪前一步,急急禀道:“公孙将军,末将原本设防来着。前日后晌,陈上卿出使秦国,路过此地,见我等守关辛苦,特意嘱托末将,说是秦魏已成一家,大可不必设防。秦、魏月前已经结盟,对岸秦人也早撤去关防,因而末将认为,上卿之言也还在理,适才下令撤防,让弟兄们轻松几日。”

“你可当真执迷不悟啊!”闻听此言,公孙衍越加震怒,“几日前,本将在少梁宣布,河西进入战时警备,关卡之地,更要人不离枪,马不离鞍。你身为关令,不听军令,却听过路朝官闲言碎语,已是死罪!这且不说,依照魏律,关卒不得饮酒,你不仅饮酒,且是大醉酩酊,又罪加一等。你身为守关主将,知法犯法,又目无长官,咆哮犯上,死有余辜,还要在此喊冤!”

赵立无言以对,叩头道:“末将知错!”

公孙衍冷笑一声:“现在知错,已是迟了!”转对刀斧手,“行刑!”

就在公孙衍处斩大荔关关令赵立之时,秦宫怡情殿里却是另外一番情景。

怡情殿是秦孝公坐朝理事之处,整个装饰完全符合孝公心意。殿内左侧原本是个兵器架,上面摆着孝公喜爱的各色兵器。孝公自幼习武,虽说武艺一般,十八般兵器却是样样俱通,而他的爱好之一也是收藏天下兵器。然而,不知何时,这个兵器架被悄悄撤走了,取而代之的是魏国河西情势沙盘。

此时,秦孝公正与几位重臣站在沙盘前,表情静穆地紧盯在国尉车英身上。

车英手拿细杖,在沙盘上边指点边解说:“龙贾接到魏王诏令,于五日前亲率河西五万甲士东征卫境,河西现有守军不足两万!一万守于洛水、长城,守将吕甲;另外一万驻守河西各处城邑、关塞。我边关将士已奉大良造之命退移百里,河西守军见我边关无人设防,戒备也自松懈。方才探马来报,大荔关的魏卒已经撤防!”

闻听此言,众臣无不振奋,个个面呈喜色。秦孝公点点头,中气十足地说:“好,寡人等的就是这个!”

众臣见孝公发话,当下站定,目光齐射在孝公身上。孝公扫视众臣一眼,朗声说道:“诸位爱卿,十八年前,先君与魏人大战河西,血染洛水。十八年来,寡人忍辱负重,变法图强,为的就是今日一战!”

众臣齐道:“河西之仇,不共戴天,请君上下令吧!”

秦孝公再扫众臣一眼,声若洪钟:“诸位爱卿,报仇雪耻,就在今日!众卿听命!”

众臣目不转睛地望着秦孝公。

“封大良造公孙鞅为伐魏主将,国尉车英为伐魏副将,太子嬴驷为监军,上大夫景监司邦交,太傅嬴虔司粮草,倾秦之力,与魏决战河西!”

公孙鞅、车英、嬴驷、景监、嬴虔五人应声道:“微臣受命!”

就在此时,内臣匆匆走进,说是五大夫樗里疾求见。秦孝公看一眼公孙鞅,轻声说道:“宣他进来!”

不一会儿,樗里疾趋进,叩道:“启奏君上,魏使陈轸来朝,已距咸阳不足百里!”

“陈轸?”秦孝公多少有些惊愕,“他来何事?”

公孙鞅一听,满脸喜色,跨前奏道:“启奏君上,陈轸此来,欲将河西拱手送予君上!”

秦孝公不解地望着公孙鞅:“拱手送予寡人?”

公孙鞅连连点头:“齐、赵、韩三国联手救卫,魏罃虽遣龙贾东征,底气却是不足,此番使陈轸前来,必是希望君上出兵助他!”

秦孝公思忖有顷,恍然悟道:“爱卿是说,寡人可用假道灭虢①之计,假道河西,一举取之!”

公孙鞅微微一笑:“陈轸是上国钦差,君上当屈驾郊迎,待以上国之礼!”

秦孝公呵呵笑道:“爱卿之言甚是,上国钦差光临,寡人自当郊迎!”

彩旗飘飘,管弦齐奏。秦孝公当下率领文武百官郊迎三十里,毕恭毕敬地迎住陈轸,亲执其手登上公辇。陈轸的随行人员也都备受礼遇,分乘公孙鞅、太子驷、景监等的车驾,在鼓乐声中缓缓驰进咸阳。

是日傍黑抵达咸阳。秦孝公亲自设宴招待陈轸,席间陈轸说明魏王之意,秦孝公二话不说,满口应承。陈轸心情高兴,当晚喝得大醉。

次日清晨,陈轸酒醒,立即辞别秦公,取道径回安邑,不及回府,直接进宫求见惠侯,叩道:“微臣奉旨使秦,今日返回,不及回府,即向陛下复命!”

魏惠侯见陈轸面呈喜色,已知事成,呵呵笑道:“爱卿请起!”

陈轸谢过,起身坐下。魏惠侯顺口问道:“秦公病情好些了吗?”

陈轸一怔,方才记起逢泽之会时秦公称病之事,笑道:“回禀陛下,秦公早已康复!秦公听闻微臣奉诏来使,躬身郊迎三十里,待臣以上国之礼,甚是隆重!”

魏惠侯多少有些惊讶:“哦,嬴渠梁郊迎三十里?”

“是的。秦公亲携微臣之手,邀微臣同辇而行。途中秦公屡次提及逢泽之会,只说天不作美,使他未能亲赴逢泽一睹陛下威仪,引为此生憾事!”

魏惠侯听毕,不无感慨地轻叹一声:“唉,不瞒爱卿,在逢泽那会儿,寡人不见秦公前来,心中真还犯过嘀咕。现在看来,是寡人误会秦公了。借兵之事,秦公可有推托?”

陈轸一脸兴奋:“微臣一提此事,秦公即说,秦是大魏属国,自当举国唯陛下马首是瞻。秦公又说,秦国现有兵马八万,除去三万守备西戎之外,余众五万尽皆听从陛下差遣。秦公即封公孙鞅为主将,车英为副将,要微臣禀明陛下,但有陛下旨意,即刻出兵!”

魏惠侯连声感慨:“好哇,好哇!秦公如此识大体,实在难得!陈爱卿,依你之见,秦人何日出兵为宜?”

“微臣以为,可让秦人暂渡洛水,屯兵河西,以观山东战局。若是龙将军一战而胜,秦兵就可不动。若是龙将军陷入僵局,可使秦人东征,一鼓而定山东局势!”

魏惠侯沉思有顷,点头说道:“就依爱卿所奏,诏令秦人北渡洛水!你再诏令河西守军,让他们好生款待秦兵!”

“微臣领旨!”

当魏惠侯的诏命送至河西将军府时,公孙衍两眼发直,面无血色。此时此刻,他真想大哭一通。

公孙衍实在弄不明白这个糊涂的陛下,好像大魏天下压根儿不是他的。近几日来,公孙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大荔关卡及洛水防线整顿一新,也就斩杀大荔关令赵立一事向吕甲作了说明。因赵立触犯军律,吕甲心中有刺,面上却也不便说出什么。这条防线算是稍稍有了起色,岂料陛下一道诏令,就使他的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候立一侧的参军不无焦虑地望着公孙衍。

许久,公孙衍抬起头来,长叹一声,拔出白圭交付他的宝剑,手指轻拭剑锋。

参军轻声问道:“将军,我们怎么办?”

公孙衍轻轻摇头,苦笑道:“天亡河西,天亡我公孙衍,你叫我怎么办?召诸将进帐听令,宣诏开放关门,迎接秦人占领河西!”

参军惊道:“将军?”

公孙衍再叹一声:“去吧,河西已是秦人的了,我们战与不战,结局都是如此!”

参军答应一声,步履沉重地转身走出。

诸将进帐,公孙衍宣过诏书,命令新任大荔关守将开关迎接秦兵,许秦兵驻扎在大荔关与临晋关之间的长城外侧待命,候旨由临晋关东渡黄河。

宣过诏书,公孙衍单独留下吕甲和张猛,轻叹一声,缓缓说道:“两位将军久驻河西,自也深知秦人。如果不出在下所料,秦人必行假道灭虢之计,其意不在东征,只在吞我河西!”

吕甲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将军何出此言?”

公孙衍知他不服,只好点明:“吕将军,秦军真要东征,根本毋须北渡洛水,完全可由洛水南侧,经由阴晋东出函谷,走崤函故道,因为那条通路距大梁最近。可秦人定要北渡洛水,经由临晋关东渡黄河,其意如何解释?”

吕甲、张猛均是深懂军事之人,一点即破,因而互望一眼,谁也不再说话。

公孙衍再扫二人一眼:“吕将军,陛下颁下这道诏书,洛水防线就算不说了。下面一道,就是长城,望将军加强防范,时刻留心秦人的一举一动!”

吕甲漫不经心地“嗯”出一声:“公孙将军若是没有其他吩咐,末将告退了!”不待公孙衍发话,已是自行起身,大步走出府门。

张猛惊异,正欲张口喊住吕甲,公孙衍摆了摆手,轻叹一声:“让他去吧,战也好,不战也好,这道长城也指望不上了!”

张猛的目光不无犹疑地落在公孙衍脸上,许久方道:“公孙将军,在下只问一句,将军真的认为秦人此来,一定是谋我河西的?”

公孙衍苦笑一声:“张将军,信与不信,你看着好了!不过,在下只想告诉你一句,即使河西尽失,临晋关、阴晋两地,断不可失!阴晋若失,秦人即可断我函谷通道;临晋关若失,秦人即可断我黄河渡口,切断河西、河东。在下深知将军,之所以拨出一万武卒予你,就是看重将军,希望将军能够坚守两城,为龙将军收复河西留下立足之地,万望将军切切在意,不然,你我就是千古罪人!”

张猛沉思有顷:“可——如此下来,少梁只有五千守军,将军您——”

公孙衍轻叹一声:“唉,白相国将河西托予龙将军,龙将军又转托在下,河西若失,在下纵使活着,有何颜面复见将军?有何颜面再祭白相国在天之灵?”

张猛听闻此话,心里发酸,叩拜于地,声音哽咽:“将军放心,只要末将一口气在,就有阴晋、临晋关在!至于将军,轻生念头断不可有!我观将军是社稷大才,大魏朝廷,缺的不是末将,而是将军,万望将军以社稷为重,保全自身!”

“将军请起!”公孙衍甚是感动,扶起张猛,缓缓说道,“有将军此话,公孙衍心中略有安慰!将军也请放心,少梁城高池深,粮多民众,况且还有五千守卒,公孙鞅欲杀在下,也没那么容易!”

张猛紧握公孙衍之手:“将军保重,末将告退!”

张猛拜别公孙衍,与两个护卫策马出城,径往临晋关驰去。驰有一程,张猛想起一事,勒转马头,转驰东北方向。三人快马加鞭,走没多时,来到一个小镇。

此镇名唤张邑,位于少梁东北,距少梁约三十里,有近百人家。魏文侯时,吴起属下参将张欢因军功受封于此。张欢之后,其子张耀不谙武艺,却善经营,先后二十年间,置下百余井田产,成为少梁大户之一。张耀辞世,家业传予儿子张豹。张豹偏又承继先祖的禀赋,天生喜爱舞枪弄棒,十八岁时,与结义兄弟张猛一起应征入伍,成为大魏武卒。十八年前,献公征伐河西,张猛是百夫长,张豹是左军参军。秦魏大战,张豹殉国,张夫人悲恸欲绝,结好绳套,正欲随张豹而去,偏巧年仅五岁的爱子张仪口中喊娘,冲进门来。看到儿子,张夫人这才打消殉夫之念,一心一意照料张仪成人。张家本为富户,又得张猛照顾,日子过得也还惬意,可谓是丰衣足食。眼见大战将至,张猛陡然想起张家,赶去提个醒儿。

张猛三骑驰至张邑,在张家院门外停下。张猛让两个护卫守在门外,自己急走进去。听到马蹄声响,老家宰张伯匆匆迎出,见是张猛,跪地叩道:“老奴叩见张将军!”

张猛上前一步,轻轻扶起:“张伯,快快请起!”

张猛拉起张伯,眼珠儿四下一抡:“夫人呢?”

“晨起就到少梁去了,说是为仪儿请个先生!”

张猛惊道:“怎么又请先生?上次那个呢?”

张伯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唉,这个仪儿,哪有先生教得了他?不瞒将军,这三年来,夫人少说也为他换过七八个先生,竟然没有一个呆过足月的!仪儿无人管教,简直是无法无天,莫说是打架斗殴,纵使上房子揭瓦之事,他也干得出来。夫人食不甘味,寝不安枕。这不,听说安邑有位先生新来少梁,学问甚是了得,夫人为示恭敬,天刚放亮躬身去请了!张将军在客堂稍坐片刻,夫人想必快要回来了!”

张猛心中有事,哪里肯坐,当下抱拳说道:“在下还有紧事,马上就走。有个口信,特托张伯捎予夫人!”

“将军请讲!”

“秦人就要攻打河西了!”

张伯大惊:“这——陛下不是刚与秦人结盟吗?”

“那是秦人玩的障眼之计。张伯,难道您还不知秦人吗?”

张伯点了点头:“不瞒将军,听说与秦人结盟,河西无人不高兴。可老朽心里却不踏实,一直在犯嘀咕,听将军此说,算是亮堂了。请问将军,秦人何时打过来?”

“哪一日吃不准,近则三日五日,远也不过十天半月。您可转告夫人,要夫人务必有个防备!”张猛说完,转身告退。

张伯目送一程,返身回到院里,靠着一棵老树坐下,闷头思索这一重大变故。苦思有顷,张伯尚未寻出理路,听到外面车马声渐近,知是张夫人回来了。张伯赶忙喊出几个仆役,在门口列队迎候。

张伯他们刚刚站稳,张夫人的车马已到门口。早有仆人放好踏脚板,张夫人首先下车,而后转身,毕恭毕敬地朝车中揖出一个大礼,微笑道:“先生,寒舍已到,请!”

车上随后跳下一个中年先生。先生站稳步子,朝张夫人回揖一礼:“夫人,请!”

张夫人与先生共同步入院门,径至堂中坐下。张夫人指着张伯对先生道:“这是张伯,家中大小事情,皆由张伯料理。先生有何要求,尽管吩咐张伯!”

先生看一眼张伯,深揖一礼:“在下见过家老,今后诸事,还望家老多多关照!”

张伯回揖道:“老奴随时侍候先生!”

张夫人扫视一圈,转对张伯:“仪儿呢?”

“吃过早饭,仪儿与两个小厮出门去了,这阵儿想是也该回来的。”

张夫人眉头微皱,摇头道:“指望他回来,日头得从西方出来。张伯,你马上去寻,就说我有急事,要他即刻回来!”

张伯答应一声,走出门去。

见张伯急出院子,张夫人长出一气,转对先生,苦笑道:“先生莫要见笑,他阿大走得早,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本指望这孩子有点出息,谁想总也收不住他的野性,一天到晚总是惹事,让人担惊受怕。不瞒先生,前面民妇不知请过多少先生了,没有一个降得住他。先生您要多下些力气,只要能让孩子有个进取,民妇愿付双份薪酬!”

先生忙道:“令公子的事,在下早听说了。夫人放心,在安邑之时,无论谁家孩子多么调皮,在下只要出面,他们必是服服帖帖。要是降不住他,在下断不敢来!”

张夫人赶忙揖礼:“真能这样,先生于仪儿就有再生之恩,民妇另有厚报!”

张伯出门,未走几步,就见一个小厮气喘呼呼地急奔回来。张伯喝住他:“小顺儿,少爷呢?”

小顺儿顿下步子,喘着粗气道:“回——回家老的话,麻——麻烦来了!”

“是何麻烦,快说!”

“少爷与我等在西边的林子里正在玩儿,有人领着十几人寻来,点名要找少爷。小人瞧见势头不对,悄悄脱身,回来搬救兵了!”

张伯眼珠儿一转:“你们在林里玩什么来着?”

小顺儿迟疑一下:“没——没玩什么。一棵树上有个大马蜂窝,少爷琢磨几天,今儿本想摘它下来。还没摘呢,那些人就——”

张伯吁出一口气:“少爷现在何处?”

小顺儿朝远处一指:“他——他们前往打谷场里去了!”

张伯二话不说,头前朝打谷场里走去。小顺儿紧追几步,央求道:“家老,他们人多,小人这想再喊几人,万不能让少爷吃亏!”

张伯瞪他一眼:“你们还嫌闹得不够,要给夫人添堵,是吗?”

小顺儿吓得一缩脖子:“小人不敢!”

“既然不敢,还不快随我去!”

小顺儿得得得地跟在张伯身后,径投打谷场而去。

二人赶到时,打谷场上早已围起一堆看热闹的观众。场地中心,两个衣饰华贵的年轻人互不相让地盯视对方。身着白衣的是张仪,另外一人衣紫,不知是何来路,但从衣饰上可以看出,此人也是富家公子,且来头不小。在他的身后,十几个小厮个个五大三粗,模样甚是凶悍,一看即知是特能打架的角儿。

两人对视有顷,开始互绕对方兜起圈子来。兜有三圈,两人同时停步,不约而同地各自后退一步,目光始终不离对方半寸。

张仪面呈冷蔑,两手却是一拱,缓缓说道:“仁兄远道而来,在下张仪有礼了!”

紫衣人亦是一拱:“在下少梁人吴青,听闻张公子文武双全,才压四海,吴某不才,特来讨教!”

“吴公子言过了!吴公子是大地方来的,此处是乡僻之地,在下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吴公子海涵!”

“张公子,咱们长话短说。本公子既来讨教,就请张公子赐招吧!”

“吴公子远道而来,在下自是主随客便,如何过招,还请吴公子出题。琴棋诗画、骑射御猎、枪刀剑戟,仁兄欲比什么,在下皆愿奉陪!”

吴青冷笑一声:“好,张公子艺高胆壮,在下也就不客气了!”

张仪微微一笑:“吴公子,请出题吧!”

吴青转对仆从:“拿弓箭来!”

早有人拿出一副弓箭,吴公子接过,搭上一箭,望见场边百步开外的秸秆垛上有两只麻雀,小声说道:“张公子,看左边那只!”话音未落,弓弦响过,左边的麻雀应声而倒,右边那只受惊飞走。

众人看得真切,无不喝彩。

吴公子将弓箭递予张仪,微微笑道:“张公子,请!”

张仪微微一笑,拒辞弓箭,自从袖中掏出一只弹弓,装上石子,略等片刻,见一群麻雀从远处飞来,欲从头顶掠过,立即说道:“吴公子,请看最后一只!”话音未完,弹弓响处,果见最后一只麻雀翻滚着掉落下来,且正落在吴公子跟前。

众人看得愣了,一时鸦雀无声,待那麻雀在地上挣扎几下,停住不动之时,方才欢声雷动。

吴公子心头一怔,斜睨死麻雀一眼,拱手道:“张公子技高一筹,在下敬服!”

张仪亦拱手道:“吴公子箭法也是了得,你我当算平分秋色!”

吴公子眼珠子一转,当即抱拳:“张公子客气,在下就不推托了。听闻张公子棋艺高超,在下实想领教,不知张公子肯赐教否?”

张仪应道:“这个自然。在下方才说了,琴棋诗画、骑射御猎,在下随客人之便!”

吴公子转对仆从:“摆棋!”

身后立即转出两名小厮,当场摆出棋枰,吴公子执黑先行,张仪执白应对。二人皆是落子如飞,不消一刻,已战数十手,在中盘展开绞杀。张仪舍弃左侧五子,专意围剿中盘黑子的一条大龙。吴公子不知是计,待反应过来,已是回天乏术。眼见大龙存活无望,吴公子只好推枰认输。

张仪起身,微微揖礼:“吴公子承让,在下侥幸得胜,不胜惭愧!”

吴公子原本善弈,在少梁少有对手,今日落败,又被张仪这般说话,脸色涨红,眼珠子四下一抡,瞧见旁边放着一个农人打麦用的长条石磙,桶来粗细,心中立时有数了,起身抱拳又道:“琴棋诗画、骑射御猎虽为时尚,却是雕虫小技,不见真功!”

张仪冷笑一声:“既有此说,就请仁兄来一个见真功的!”

吴公子微微一笑:“方今天下,唯以实力说话。我们且比实力如何?”

张仪斜睨吴公子一眼,见他身形与自己相差无几,朗声说道:“好!只是这实力如何比试,还请吴公子点明!”

吴公子二话不说,径直走到石磙前面,挽起袖子,两手扣住石磙两头的石臼,大喝一声:“起!”将之猛力提起,再一撑,扛在右边肩头,转对张仪,“张公子,请看!”

吴公子肩扛石磙,在场地中心缓缓转起圈子,跟他而来的众仆从及周围看客无不喝彩,有人大声报圈数,场上气氛整个被他们哄托起来。

看到此处,张伯眉头微微一皱,目光射向张仪,见张仪大瞪两眼,呆在那儿。小顺儿脸色早变,悄声对张伯道:“家老,该让少爷回去了!”

张伯摇了摇头:“现在喊他,他哪里肯走?”

在众人数至三十圈时,吴公子扛着石磙走至张仪跟前,“嘿”出一声,将石磙置于地上,面色微变,气息微喘,似乎远未用尽全力。显而易见,吴公子身材不壮,气力却大得惊人。见张仪面色有变,吴公子将两手拍打几下,笑道:“张公子,请!”

当众装孬伏低显然不合张仪的秉性。眼见吴公子占尽上风,张仪也是豁出去了,当下朝手心吐口唾沫,活动几下手足,弓身弯腰,一手扣住一只石臼,略略一掂,心弦顿时一紧。然而,事已止此,张仪顾不得许多,大喝一声:“起!”咬紧牙关,使尽力气一挺,石磙竟也让他举过头顶。

在观众的喝彩声中,张仪将石磙扛在肩上,像吴公子一样绕场转圈。众人欢声雷动,齐声报数:“第一圈,第二圈、第三圈、第四圈……”

张伯心头一沉,挤至前面,两眼紧紧盯住张仪。众人数至第十圈时,张仪额头已是汗出如雨,满脸潮红,牙关紧咬,强撑着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动。

眼见情势危急,张伯一个箭步冲至张仪身后,两手托住石磙,朗声叫道:“仪儿,撒手!”

张仪再也不敢逞强,急急撒手,两腿一软,一屁股跌在地上。张伯咬牙托住石磙,小顺儿与另一个小厮急跑过来,三人合力,将石磙放到地上。

吴公子趋前一步,哂笑道:“张公子,要不要在下扶一下?”

吴公子的话音未落,张仪已是鲤鱼打挺,忽身站起。吴公子学着方才张仪得胜后的语气,抱拳说道:“张公子承让,在下侥幸得胜,不胜惭愧!”

张仪亦抱拳道:“吴公子神力,在下佩服!下面还欲比试什么,请吴公子出题!”

吴公子已知张仪本领,若是再比下去,不会占上风,当即抱拳道:“蒙张兄承让,今日比试,你我可算平局。在下有事欲回少梁,张公子若是定要见个输赢,可到少梁东街吴府赐教,在下随时恭候!”

张仪亦抱拳道:“好!一月之后,在下定去少梁回访吴公子!不过,若到少梁,该是本公子出题了!”

吴公子一愣,略一思忖,笑道:“这个自然。敢问公子有何打算?”

张仪微微一笑:“公子既然有问,在下提前告诉你,量也无妨!”上前一脚踏在石磙上,“就是此磙,依旧如此比试!”

吴公子哈哈笑道:“好好好!张公子是条汉子,在下佩服!”说罢,引众仆扬长而去。

见吴公子等走远,张伯急趋过来:“少爷,闪着腰否?”

“还好!”张仪略愣一下,“张伯,你怎么来了?”

“夫人有事,请少爷马上回去!”

张仪点点头,冲两个小厮喝道:“你们——过来!”

小顺儿与另一个小厮急走过来:“少爷有何吩咐?”

张仪指着石磙:“将此物抬回家去!”

二人挽起袖子,一人扣牢一臼,抬起来头前走去。

张家正堂里,张夫人仍在陪着先生说话。先生现出焦急之状,张夫人也是心不在焉,口中说话,耳朵却是听着门外。

不一会儿,远处传来张仪的“哎哟”声。张夫人大吃一惊,起身走到院中,正欲出门看个究竟,张伯已经搀扶张仪走进院门。

张夫人不无惊异地望着张仪,半晌方道:“仪儿,你怎么了?”

话音尚未落地,小顺儿两个也“吭哧”、“吭哧”地叫着号子,将一只石磙抬进院里,“咚”地扔在地上。

张伯已将张仪扶到一张躺椅上坐下,两手不停地在他的肩上和腰上拿捏按摩。张仪的“哎哟”声甚是夸张,长一声短一声,抑扬顿挫,不绝于耳。

先生听到院中热闹,知是学生回来了,忙走出来,站在门口打量张仪。张仪眼角瞥见,心中早知端底,“哎哟”声叫得更是欢势。

张夫人听得心疼,不无关切地抚摸张仪的头道:“仪儿,你——你这是咋的了?”

张仪的眼睛微微眯起,叫得越发夸张:“娘,哎哟,疼死我了!张伯,轻一点,对对对,就这儿,再轻一点,哎哟——”

张夫人转向小顺儿,厉声责问:“咋回事儿?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

小顺儿赶忙跪下:“回禀夫人,少爷与人在打谷场中比试才艺,举——”

“举”字还没落地,张仪顾不上哎哟,朝小顺儿破口骂道:“滚一边去!”

小顺儿抬眼望着张夫人,见她不依不饶,又欲开口,张仪猛地起身,朝他屁股上猛踹一脚:“叫你滚一边去,还不快去!”

小顺儿打个跟斗,一翻身爬起,跑到门口,却也不敢远离,捂着屁股倚在门框上。

见张仪并不打紧,张夫人眉头紧皱,转对张伯道:“张伯,莫管他了!不让他逞能,他偏不听,让他疼一会儿,也好记个教训!”转对张仪,“仪儿,过来,娘为你新请一位先生,快去堂上磕头拜师!”

张仪止住哎哟,甩开张伯,阴阳怪气地眯起眼睛走到先生跟前,一句话不说,绕着先生连转三圈,眼珠儿左右滚动,上下打量,盯得先生心里发毛。

三圈转完,张仪仰天长笑道:“这位先生,想让本少爷磕头不难,先生只须做好一事!”

先生知是下马威,微微一笑:“少爷请讲!”

张仪朝门框处的小顺儿招了招手:“小子,过来,为先生表演一下!”

小顺儿急跑过来:“少爷,表演什么?”

张仪指着石磙,破口骂道:“装什么蒜?就表演本少爷方才干的那事儿!”

小顺儿看一眼石磙,知无退路,只好走到石磙前面,也学张仪那样朝两手猛吐一口,一手扣牢一端石臼,大喝一声奋力擎起,身子趔趄一下,差一点跌倒。另一小厮眼快手疾,急忙上前扶住。

小顺儿稳住身子,将石磙扛到肩上,仅走几步,不敢再走,猛一用力朝前一掷,石磙“咚”地砸在地上,震得众人脚下皆是一颤。小顺儿用力过猛,朝后跌倒。

张仪呵呵一笑,点头赞道:“好小子,看不出来,你还有点蛮力。爬起来吧,晚上本少爷赏你两只鸡屁股吃吃!”

小顺儿吐吐舌头,赶忙爬起。

张仪扭过头来,望着先生,阴阳怪气地指着石磙:“这位先生,您可看清楚了?就照他所做的,自己搬起来,扛在肩上,绕这棵树连走三十圈!只要先生走够此数,本少爷立即磕头。若是少走一圈——呵呵呵!”

那先生纵使见多识广,也不免尴尬,愣怔有顷,不无愠怒地转向张夫人:“此为莽夫所为,在下好歹也是斯文人,这——”

不待张夫人发话,张仪迅即冷笑一声:“好,先生既是斯文人,想必学识渊博。先生有何学识,可否说来听听?”

先生见他考量学问,底气十足,摇头晃脑道:“这个嘛,少爷听着,在下百家学问,无所不知;琴棋诗画,无所不会!”

“先生可知《诗》否?”

先生更现得意,微微笑道:“在下八岁即能读之,十岁悉数背诵!”

“既如此说,先生且背一篇!”

先生思忖有顷,抬头问道:“诗有三百,不知少爷欲听何篇?”

“先生记熟何篇,即背何篇!”

先生忖思,这小子出言狂妄,不能被他瞧低了,且背一篇偏一点的。闭目有顷,先生清了清嗓子,出口吟咏:“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栈之车,行彼周道。”

张仪听过,冷冷一笑:“先生背得虽说一字儿不差,却也不算本事。本少爷也背一遍,先生听好:‘道周彼行,车之栈有。草幽彼率,狐者芃有。暇不夕朝,夫征我哀。野旷彼率,虎匪兕匪。民匪为独,夫征我哀。矜不人何,玄不草何,方四营经,将不人何。行不日何,黄不草何?’”

先生大惊失色:“少——少爷,你能倒——倒背如流?!”

张仪哈哈大笑一阵,学起先生的口吻:“在下三岁读诗,六岁倒背如流,十五岁贯通百家学问。至于琴棋书画嘛,先生还要一一讨教吗?”

先生震服:“在——在下不——不敢!”

张仪不无讥讽:“既然不敢,还不磕头拜师,随本少爷修习几年?”

先生羞得满面紫涨:“你——你——你这个狂——狂——”

“生”字未及落地,先生猛地一跺脚,夺门而走!

张夫人急急追出门外,大声喊道:“先生!先——生——”

张仪冲着先生的背影,解气地哈哈狂笑起来。

张夫人追有一程,见先生走远,长叹一声,返回院子。进门看到张仪兀自站在那儿得意,气不打一处来,朝他狠瞪一眼,甩袖走回屋子。张伯心里有事,怔了一下,也跟进屋去。

张夫人回到房间,盘腿坐下,怔怔地凝视挂在墙上的夫君遗像,越看越伤心,两眼一酸,由不得落下泪来。

张夫人正自伤悲,听到门外脚步声响,忙拿袖子抹把泪水,转身望向窗外。张伯进来,见张夫人眼圈发红,走前一步,跪于地上,哽咽道:“夫人,是老奴无能,未能侍候好少爷!”

张夫人转过脸来,惨然一笑:“张伯,你说的这是啥话?快快起来!”

张伯起身,哈腰候立一边。张夫人指着对面的席位:“张伯,请坐!”

张伯依旧哈腰站在那儿:“老奴不敢!夫人您别伤心,保重玉体啊!”

张夫人长叹一声:“唉,张伯,您也看见了!仪儿这样子,你说——”

“回禀夫人,依老奴之见,仪儿翅膀已经长成,张邑偏僻狭小,恐怕有碍仪儿前程。再说——”张伯欲言又止。

“张伯,有话不妨直说!”

“近些日子,龙将军亲领大军东渡黄河,奉诏东征。龙将军一走,河西就跟没有设防一样。虽说眼下秦、魏睦邻,老奴心里却不踏实。不瞒夫人,在老奴心里,秦人指靠不住,河西也许就要打仗了!”

张夫人一怔:“你是说,秦人会攻打河西?”

张伯点了点头。

张夫人沉思一阵,轻轻摇头:“断不可能。妾身今去少梁,听闻秦人欲为陛下出兵,说是东征山东,要我们准备粮饷呢。”

张伯见她如此说话,只好说道:“不瞒夫人,张猛将军今日来过了!”

张夫人惊道:“哦?是他说的?”

张伯再次点头。

张夫人心头一紧:“张将军怎么说?”

“张将军说,陛下上当了。秦魏结盟是假,攻打河西是真。张将军还说,秦人不但要打过来,且这战事就在眼前,快则三五天,迟再十天半月。张将军要老奴务必禀报夫人,早作准备。老奴原本不想把话说白,免得夫人担惊受怕——”

张夫人勾下头去,陷入沉思,许久,抬头说道:“张伯,依你之见,我们又该做何准备?”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老奴思前想后,实在想不到做何准备。房产、田产,皆搬不走,老奴——”

见张伯打住不说,张夫人接过话头:“张伯,妾身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房子、田产皆搬不走,人却可走!”

“老奴正是此意。老奴在想,夫人和仪儿可暂躲一阵子,明日即走。家中诸事,自有老奴料理!”

又一阵沉默过后,张夫人抬头说道:“你方才说得在理,仪儿翅膀已成,是该出去学点真本领了!张伯,依你之见,仪儿去何处就学为好?”

张伯略略一想:“老奴以为,可让仪儿前往周室。周天子虽然落势,毕竟还是天子。常言道,天子脚下,必有奇人。仪儿若到那儿,或有奇人可以教他!”

张夫人点了点头:“好!仪儿从小不知规矩,到天子太学里学点礼仪,或能有所长进!你安排一下,晚上祭祖,明早送他启程!”

张伯一怔:“夫人不走?”

张夫人又看一眼张豹的遗像,缓缓说道:“准备去吧!打仗一事,不可告诉仪儿!”

张伯知道夫人舍不下老爷,不好再劝什么,点头拜辞。

是夜人定,张家宗祠里灯火通明,中堂上摆满列祖列宗的牌位,张仪逐个牌位一一叩首。

非年非节祭祖,张仪甚是不解。难道是白天之事做得过分了?张仪细细一想,自己所为无可厚非,那个先生是否有货,一眼可知。不管怎么说,既然将事儿闹大了,先认错再说。张仪想定,在挨个拜了祖宗后,张仪抬起头来,凝视母亲:“娘,今日之事,就算仪儿错了!”

望着面前这个倔强的儿子,张夫人的泪水缓缓流出,跟着也跪下来,朝列祖列宗逐个拜过,更在夫君张豹的牌位前呜呜咽咽地伤心一通,这才抹去泪水,转对张仪:“娘不怪你,是你长大了!娘教不了你,张邑也盛不下你了。娘思来想去,决定送你去周室太学。听说那儿人才济济,或能使你有所长进!”

一听让他离开张邑,前往洛阳,张仪大感意外,跪地泣道:“娘,仪儿哪儿也不去,仪儿只在这儿陪娘!”

张夫人正色斥道:“仪儿,你早行过冠礼,不要如此没有出息。张氏一脉,只剩你一根独苗。你若是再无长进,就这样混东混西,叫娘百年之后,如何去见你的阿大?去吧,此事没有商量。车马、行李、钱财等一应物什,张伯全都安排好了,那两个小厮,你选一个带上,明日鸡鸣时分,即刻动身!”

张仪叩首于地,泣道:“娘——”

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第五章 张仪避祸入洛阳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二章 公孙鞅孤身入虎穴,秦国示弱与魏结盟第六章 墨家巨子入鬼谷,寻救世良方第六章 墨家巨子入鬼谷,寻救世良方第二章 公孙鞅孤身入虎穴,秦国示弱与魏结盟第四章 魏侯称王进攻卫国,孙宾初出茅庐第五章 张仪避祸入洛阳第四章 魏侯称王进攻卫国,孙宾初出茅庐第四章 魏侯称王进攻卫国,孙宾初出茅庐第二章 公孙鞅孤身入虎穴,秦国示弱与魏结盟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第五章 张仪避祸入洛阳第四章 魏侯称王进攻卫国,孙宾初出茅庐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第二章 公孙鞅孤身入虎穴,秦国示弱与魏结盟第四章 魏侯称王进攻卫国,孙宾初出茅庐第二章 公孙鞅孤身入虎穴,秦国示弱与魏结盟第一章 居心叵测的诸侯会盟第六章 墨家巨子入鬼谷,寻救世良方第二章 公孙鞅孤身入虎穴,秦国示弱与魏结盟第五章 张仪避祸入洛阳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二章 公孙鞅孤身入虎穴,秦国示弱与魏结盟第六章 墨家巨子入鬼谷,寻救世良方第五章 张仪避祸入洛阳第一章 居心叵测的诸侯会盟第一章 居心叵测的诸侯会盟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二章 公孙鞅孤身入虎穴,秦国示弱与魏结盟第五章 张仪避祸入洛阳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第四章 魏侯称王进攻卫国,孙宾初出茅庐第六章 墨家巨子入鬼谷,寻救世良方第一章 居心叵测的诸侯会盟第一章 居心叵测的诸侯会盟第二章 公孙鞅孤身入虎穴,秦国示弱与魏结盟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六章 墨家巨子入鬼谷,寻救世良方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第四章 魏侯称王进攻卫国,孙宾初出茅庐第四章 魏侯称王进攻卫国,孙宾初出茅庐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第五章 张仪避祸入洛阳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二章 公孙鞅孤身入虎穴,秦国示弱与魏结盟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第二章 公孙鞅孤身入虎穴,秦国示弱与魏结盟第五章 张仪避祸入洛阳第六章 墨家巨子入鬼谷,寻救世良方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二章 公孙鞅孤身入虎穴,秦国示弱与魏结盟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第六章 墨家巨子入鬼谷,寻救世良方第一章 居心叵测的诸侯会盟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第一章 居心叵测的诸侯会盟第五章 张仪避祸入洛阳第五章 张仪避祸入洛阳第四章 魏侯称王进攻卫国,孙宾初出茅庐第六章 墨家巨子入鬼谷,寻救世良方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第二章 公孙鞅孤身入虎穴,秦国示弱与魏结盟第二章 公孙鞅孤身入虎穴,秦国示弱与魏结盟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一章 居心叵测的诸侯会盟第一章 居心叵测的诸侯会盟第四章 魏侯称王进攻卫国,孙宾初出茅庐第四章 魏侯称王进攻卫国,孙宾初出茅庐第四章 魏侯称王进攻卫国,孙宾初出茅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