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金花站在水里小声:“以后,以后是一辈子。”
金戈要船家掉头,戴金花摇着头,挥手阻止,自己却早已泪流满面。
“杀得痛快!”金戈把枪往地上一戳,坐在砖头上,抬头看见墙上用老百姓的鲜血与的“此村鸡犬不留”的黑红字迹,一时百感交集。
经过激烈的战斗,龟井一郎带着残部落荒而逃,村里村外到处都是八路军战士在围剿鬼子和伪军。这时,一队被俘的鬼子和伪军被*押了过来,金戈腾地站了起来,对着*一招手,“把鬼子都给我带到这里来!”
“你怎么了?”*将俘虏赶到祠堂边。金戈不理会*,而是抢过他身上的冲锋枪,一边看了看弹夹里的子弹,一边向鬼子走去。
金戈对着鬼子用日语大声道:“上个月到过丁家村的出列!”
鬼子兵交头接耳,不知何故,一个鬼子不屑地昂着头,带头站了出来,后面五六个鬼子也迟疑地跟着站了出来。金戈一咬牙,抬手一枪托将带头的鬼子打翻在地,怒吼:“把他们给我押到影壁墙那去!”
*不知金戈要干什么,见金戈怒形于色,赶紧和其他战士将这些鬼子带到影壁墙下站好。金戈瞪着余下的鬼子,双目喷火,“去过南京的出列!”
鬼子纷纷低下头,再没有人主动站出来。金戈用日语大骂:“原来所谓的皇军就是你们这些垃圾!胆小、怕死,全是一群老鼠、蟑螂!”鬼子被骂得无比羞臊,又有几个鬼子瞪着眼,喘着粗气站了出来。
金戈大喝:“滚到那边去!”第二次出列的鬼子也站到了影壁墙下。
金戈一提枪大吼:“你们带着刺刀来中国,本身就该死!”说完猛的一指鬼子身后的墙:“墙上的字你们都认识吧?”鬼子们看了看墙上的字,有的瑟瑟发抖低下了头,有的则更加狂妄起来。
“鸡犬不留,鸡犬不留呀!你们就不配叫军人,你们就是一群畜生、王八蛋、魔鬼!”金戈竭力抑制了一下自己悲愤的情绪,再次扭头看着这些鬼子,“既然是鬼,我就送你们回地狱!”说完抬手就是一梭子打了过去。可是一只手却将金戈的枪管往上一抬,子弹打在鬼子头顶的墙上。
戴金花大声阻止:“不能杀俘虏!”
金戈指着已经瑟瑟发抖,甚至开始哭泣的鬼子,对着戴金花怒吼道:“他们不是军人,也就不是俘虏,是魔鬼!”
“刀子,你这是违反党的政策,犯错误呀!”
“我不是你们党的人!”
“可你是第九大队的大队长!”
金戈双眼喷血,挣扎着、咆哮着去抢戴金花手里的冲锋枪,两人扭打在了一起。
戴金花吼了起来:“二炮、大海,你们瞪着眼看他犯错误呀!还不过来帮我!”胡二炮和*赶紧上前,帮着戴金花将金戈手里的枪抢了下来。金戈空着手,泪流满面地一步步退到鬼子旁边,一把揪住一个鬼子,对着戴金花叫道:“一百四十七个老少爷们、妇女孩子,这帮畜生放过他们了?没有!投降?投降这一百四十七条人命的血债就不用还了吗?必须还!否则,我们对不起他们呀……”
金戈的话将战士们说得激动不已,纷纷拉开了枪栓。
这时,鬼子队伍中一个早就在发抖的鬼子兵,从大衣里悄悄摸出一枚手雷,对着墙上一敲,口里喃喃:“妈妈。”将手雷抱在胸前。
戴金花一见金戈身后的鬼子抱着冒烟的手雷,惊慌失色,冲着金戈狂奔过去,大喊:“卧倒!”
金戈反应过来,伸开双臂向前拦住戴金花,大喊着:“别过来!”但为时已晚,鬼子的手雷爆炸了,金戈一下被炸倒在了地上。
“刀子!”
满脸泪水的戴金花背着浑身是血、已经昏迷的金戈跑向房间。
“卫生员,卫生员!”戴金花咧着大嘴毫无顾忌地哭喊着。
几名八路军卫生员和军医跑了过来,将金戈抬进了房间。
“马上手术!”
戴金花还想往里冲,却被卫生员拦在门外,随即大门被关上。戴金花痴痴地看着紧闭的大门,喃喃地自言自语:“你不是说,你听我的吗,我不让你死,我不许你死!你听见了吗。”刚才看到金戈倒在爆炸中,她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被炸碎了一般,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呆坐在门口等待着手术结束。
是夜,月亮从阴沉的云里钻出,戴金花一个人坐在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门终于被打开,军医疲惫地走了出来,戴金花赶紧迎了上去,惶恐地问:“医生,他怎么样了?”
“他身上的弹片已经全部取出来了。”
“我早就知道他不会有事的。”戴金花顿时激动起来。
“只能说暂时没事。”
戴金花一惊,“暂时是什么意思?”
“他脑袋里还有一个蚕豆大小的弹片没有取出来。”
“啊!没取出来。那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呀,还不去取!”戴金花又慌了神。
“那个弹片的位置在他的脑干附近,位置非常危险,稍有不慎,可能就会引起脑死亡,而我们这里的条件有限,无法完成这个手术。”医生遗憾地摇了摇头。
“哪里能取?”
“北平、上海、重庆、延安。”
“那还磨蹭什么,赶紧送他去延安,我去备车!”戴金花说完就要走,军医赶紧上前拦住她,“等等,路途遥远,震动大了会造成弹片在脑内错位,那就危险了,所以必须等到他康复一段时间后,病情稳定了,才能去延安。”
“那他什么时候能醒来?”
“两到三天吧。”
戴金花看着房间里的金戈,缓缓地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阳光洒进房间,两眼深陷的戴金花守在金戈床边,看着头上缠着厚厚纱布,依旧昏迷不醒的金戈,往日历历在目。
突然,金戈的手动了一下,戴金花赶紧擦去眼泪,低头观察,欣喜异常地叫道:“刀子,刀子,你醒了!”
“是你?”金戈睁开了眼睛。
“不是我还能是谁呀!”戴金花喜极而泣。
金戈缓缓地问:“你又抽烟了?”
“你一醒来就管我呀!”戴金花撅着嘴,就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会有这样小女儿的姿态。
金戈突然一阵头痛袭来,眉头一皱,戴金花见状赶紧服软,“你别再生气啊,千万千万别生气,我错了,我再不抽了,我这就把烟袋扔猪圈里去。”
金戈忍着剧烈的头痛,对着戴金花微笑了一下:“我的头怎么了?”
“军医说你的脑袋里还有一个芝麻大的弹片没有取出来,躺两天就好了。”
“芝麻大?”
戴金花认真地回答:“也许有两粒芝麻。”
“两粒芝麻?”
戴金花搪塞着:“最多三粒。”
“可是我怎么觉得我的脑袋里好像扎着一根带电的钉子,除了痛以外,我眼前老是闪耀电火花?”
“啥是电火花?”
“我的头要裂了!”金戈疼痛难忍,不由自主地把脑袋在枕头上碰撞着,戴金花吓坏了,赶紧双手捧住金戈的头叫道:“别动!别动呀,你的头不能震。”
可是金戈已经陷入深度精神癫痫状态,浑身无法控制,戴金花急得眼泪直掉,一把抱住金戈的头埋进自己的怀里,轻声安慰着:“好了,没事了,没事了。”眼泪掉在金戈脸上,金戈怔了一下,似乎稍稍清醒了一点,终于在戴金花怀里渐渐安静下来。
过了段日子,金戈头的上厚厚纱布已经去掉了大半。脸色好了很多的金戈靠在床头,刚活动了一下脖子,头部又开始隐隐作痛,门口传来戴金花一声断喝:“不许动!”金戈咯噔一下,条件反射般僵住了身子,“还要不要缴枪不杀呀。”
“好一点就开始气我是不是呀?”戴金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走了进来。
金戈笑了,“我觉得我好多了,没必要再像产妇一样照顾了。”
“产妇?”
“噢,就是俗称坐月子的妇女。”
戴金花一脸的认真,“如果能把你脑子里那三个芝麻弹片弄出来,别说伺候你坐月子,就是伺候你一辈子,我都认了!”说着端着碗舀了一勺鸡汤,吹了吹,递到金戈嘴边,金戈没有张嘴,戴金花抬头一看,金戈眼眶已经湿润了,“金花,谢谢你。”
戴金花脸红了,“啊,这有啥要谢的呢。“
金戈难按心中的情绪:“没有你,我活不到今天;没有你,我的世界里就只有复仇,只有恨,而没有爱;没有你,我只会是一个金二爷,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战士。”
戴金花有些羞涩,“这都是啥、啥词呀?还一套一套的。”接着又搪塞着:“你要真感谢就感谢这只老母,为了你,它光荣牺牲了。来,喝汤。”说完低下头,把勺子往金戈嘴里一杵。
戴金花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实话:“其实,你脑袋里面的那个弹片有蚕豆那么大。”
金戈笑了,“管它多大,我看我还有一个礼拜,又可以和你一起,并肩战斗了。”
戴金花一听,急了,“那可不行,军医说了,你脑袋里的那个弹片要是不取出来,随时都有可能出危险。”
金戈摇了摇头,“可是这种手术的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五十。”
“只有一半?”戴金花一听,大惊失色。
“即便是活着,瘫痪的可能性也非常大。”
“瘫了!”戴金花顿时傻了眼。
金戈却不在意地笑了,“所以呀,我为什么一定要把这半条命交到手术台上呢?我更愿意和你、大海、猴子、二炮以及九大队的弟兄们一起大喊‘杀鬼子!’”情绪亢奋的金戈头痛又隐隐发作,戴金花赶紧伸手捂住金戈的嘴,“你这个样子,我看着心里难受,不管怎么样,病一定要治,你瘫了,我照顾你一辈子。”
被堵着嘴的金戈,看着朴实无华的戴金花,心中涌上阵阵暖意。这种感觉是他以前从来不曾有过的,它已经远超兄弟的情谊了,却似乎与自己对柳文婷的感觉又有些差别。
过了几日,根据地派来了护送金戈的同志,戴金花拉着就没完没了地嘱咐,来人甚是尴尬。
“戴队长,这个箱子我看就算了,延安医院里该有的都有,亏待不了您的金先生。”
“不行,起码这个你得拿着。”说着戴金花从箱子里拿出一个老花镜和一个放大镜。
“给人家这个干什么呀?”金戈收拾完毕,站到戴金花身后,诧异地看着她。
“啊,他们说来的那个洋大夫快五十了,我想他的眼睛肯定已经都老花了是不是,这个老花镜和放大镜给他,不是能帮着他看清楚吗。要不把你这里给弄坏了,我不得真的伺候你端屎端尿呀。”戴金花指着金戈的脑袋喋喋不休。随行人员被逗得哈哈大笑。
金戈有些尴尬,“人家有专业的显微镜,放大镜和适合大夫自己的老花镜。”
“我多余了?”戴金花一听又不高兴了。
“不不不,我将来没准用得着,先留着。”金戈的安慰让戴金花心里好过了一些,脸上又绽开了笑容。
“你们跟洋大夫说,治好了,我戴金花杀猪宰羊给他送过去。他要是出了一点错,把你给弄得痴傻呆的,我也一定会到延安去找他的!”
“你怎么威胁人家呀?手术本来就有风险的。”
“我这是提醒他认真、认真再认真,风险给我减到最小、最小、最最小。”
金戈伸手止住戴金花,“一定,我们走吧。”
“等等。”戴金花又从大箱子里拿出一个鬼子的钢盔,只见钢盔上的日本标记已被抠掉,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医护兵标志。
金戈惊讶地看着,“这是你画的?“
“啊,你不是说过,画个红叉叉,敌人就不会打你了吗?再说了,你是我们的脑袋,我是你的四肢,咱们在一起那叫合套,没准能活一百八十岁。”戴金花将钢盔认认真真地给金戈戴上,金戈一时感动地说不出话来。
“行了,就是一点磕磕碰碰也没关系了。”戴金花满意地点了点头。
金戈和戴金花及护送人员走出院子,眼前一幕让金戈大吃一惊,只见所有的战士都站在院子外的道路上,整整齐齐的列队相送,队伍打头,胡二炮扛着那面布满弹孔的战旗,逆风飞扬。
猴子大声道:“立正!”所有的战士脚跟一并,个个精神抖擞,目光炯炯。猴子快步跑到金戈面前,立正敬礼:“报告代理大队长,第九大队全体指战员集合完毕,请您检阅!”
金戈一愣,扭头看了看身边的戴金花。
“还不回礼。”
金戈感动得热泪盈眶,将头上的钢盔摘下,递给戴金花,郑重地整理一下衣襟,回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够帅,开始检阅!”戴金花也眼圈发红。
远处*赶紧对着鼓乐手一比画。一时间,唢呐、锣鼓响了起来。金戈敬着礼往前走,目视着向自己行注目礼的战士心潮澎湃,感动万分。戴金花陪着金戈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头,金戈这才缓缓放下敬礼的手。
“这是八路军特有的阅兵曲吗?”
“不是,是我们第九大队的,我专门为你选的。”
“可我怎么听着像是‘龙凤呈祥’呀?”
戴金花装傻道:“是吗?”
“是。”金戈想了想,确定地点了点头。
戴金花搪塞道:“是就是呗,呈祥那就是一个吉利话,祝你一路平安,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我是那龙?”
“人中蛟龙。”戴金花点点头。
“谁是凤?”
戴金花啪地推了金戈一下,眼睛一鼓道:“这些人堆里你还找得到一只凤吗?你不会傻到雌雄不分了吧?”
“这么说你是凤,云中彩凤。”
“这词不赖,正好配上‘人中蛟龙’”。戴金花琢磨着,金戈却一脸尴尬地不知该往哪看。
金戈乘坐的小舟划向远方,岸上的戴金花还在挥手,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金戈站在船上喊着:“回去吧。”
戴金花微笑着,一言不发只是注视着远去的小船,慢慢的,微笑渐渐消退,开始咬着嘴唇。突然,戴金花猛向小船追去,边跑边喊道:“刀子,你必须给我活着回来,这是命令!最后一次命令。以后我听你的。”
“你说什么?”远处的金戈却没听清楚。
戴金花不顾一切地跑进河水里,水面没过了膝盖,戴金花犹自不顾地大喊着:“以后是多长,你弄明白了吗?”
“我听不见!”金戈急得大喊。
戴金花站在水里小声道:“以后,以后是一辈子。”
金戈要船家掉头,戴金花摇着头,挥手阻止,自己却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