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事儿你倒是没必要担心,现在咱们村上只有我知你知,咱爷俩不说出去,谁能知晓?对了,栓子,你知道爷爷今夜里为啥要把实情告诉你不?”
石栓子听得出,族长的话有些低沉,便抬头盯着他,渐浓的夜色里石龙魁的轮廓越发模糊,禁不住问:“爷,你咋了这是?是不是有啥心事呢?”
石龙魁长吁一口气,隐隐觉得有些悲凉,黯然说道:“爷老了,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爷,您老身子骨结实着呢,别胡思乱想的。”石栓子安慰道。
石龙魁喃喃道:“这一阵子我老做些奇奇怪怪的梦,见到的都是那些已经做了鬼的祖宗,怕是他们要收我过去了。”
石栓子觉得一阵凉意袭来,浑身凉了个透彻,竟然不知道该说啥好了。
“老了就该走,这是人之常情,咋好老赖在这边不走呢?”石龙魁说着,故作轻松地笑了一声,接下去说,“栓子,我今夜里跟你把王家的事儿挑明了,就是想告诉你,一定要善待人家,无论如何要帮他们留住一条根呢。”
听到族长满含真情地叮嘱自己,石栓子郑重地点着头,满口答应下来。
……
老爷俩一直聊到了三更夜半,石龙魁才站了起来,招呼石栓子进了屋,帮他把沉甸甸一袋粮食扛到了肩上,打发他去了王家。
路上,石栓子一直都在想着王家的事儿,越想心里越乱,七上八下,焦虑不堪。
到了王乾土家,石栓子放下袋子,猫腰立在栅栏墙外,压低声音喊了半宿,却听不见屋里的丝毫回应。
石栓子只得从栅栏的豁口处,抬腿迈了进去,贴在了窗口的木棂上,喊了起来。
这才听到里面有了动静,怯声问:“谁啊?”
“是我,石栓子。”
“哦,是石大哥呀,等一下……等一下……”王乾土应道。
门轻轻开了,王乾土闪身出来,歉意地说:“一开始不知道是你,就没敢吱声,冷落你了龙大哥,莫怪……莫怪……”
石栓子说:“跟我你还客气个啥?这深更半夜的,我也不敢放开来喊你,不怪你。”
王乾土问:“大哥,这么晚了,你过来有事吗?”
石栓子指了指栅栏外头黑乎乎的粮袋子,说:“老族长给的粮食,你收进屋去。”
“族长给的粮食?”
“是啊,不是担心你们一家饿肚子嘛,就打发我送些粮食过来。”
“可……可老族长他们家也不宽裕啊,这……这怎么可以呢?”王乾土激动起来。
石栓子就说:“是他想着法子给弄来的,要客套你当着他的面客套去,跟我用不着,赶紧拿进屋……拿进屋,我困了,回家睡觉去。”说完转身就走了。
王乾土站在那儿,望着石栓子消失在夜幕中,一个堂堂五尺汉子,竟然泪流满脸,无声哽咽。
之后一段日子里,有关族长所说的王乾土一家的身世之事,始终缠绕在石栓子的心里,使得他坐卧难宁,浮想联翩。
有同情,有怜悯,但更多的事一份揪心的担忧,为了他们一家,也为了自己,但更多的是自己的女儿。
好几次,他都想着当面问一问王乾土,掏出实情来。
但每到关键时刻,他就想起了老族长的话来,他可是一再叮咛不要自己说出去的,就算王乾土本人也不行,那不等于把老人家给出卖了嘛……
再看看王乾土蔫巴巴、半死不活的模样,哪像个血性勇士的种呀?差距也太大了点儿,说他是大烟鬼的后人倒还差不离。
慢慢的,他就把那事给撂下了,觉得那压根儿就是没影子的事儿,很有可能是老族长跟自己瞎说,无非是为王家送粮找个借口罢了。
有了族长给的那满满一袋粮食,王家的日子好过了许多,但也不敢放开来吃,因为离收货夏季粮食的日子还远着呢,他家女人倒是个精细之人,善于持家,每天每顿,只做稀粥,不做,或者尽量稍作干粮,只要能把孩子们小肚子撑圆溜了就成。
石栓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期间又接济过他们几次,但有一天,女人从粮囤那边过来时,脸上有了几分疾色,还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咋了这是?愁眉苦脸的。”石栓子问。
女人说:“咱家囤里粮食也不多了。”
石栓子心头一紧,没说话,奔着粮囤走了过去。
翻身回来时,心里多了几分焦虑,但脸上却表现得很坦然,他说:“先去南洼里掰点鲜玉米棒子吧。”
女人说:“那不行,怕是再有半月二十天也收不着呢,这时候正是长籽粒的时候,掰了太可惜了。”
石栓子想一想,倒也是,这时候半生不熟地收了,减产不说了,以后吃啥?那不等于把下半年的饭提前吃了嘛。
一整天两口子都在犯愁,绞尽脑汁想着解决一家人吃饱肚子的问题,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大早,石开花醒来下了炕,不见了爹,就问娘:“俺爹呢?他去哪儿了?”
娘说:“打猎去了。”
石开花二话没说,转身就朝外跑去。
娘喊住她,问:“你干啥去?”
石开花回一声:“找俺爹去!”
“找他干嘛?赶紧进屋吃饭去!”娘呵斥道。
“跟俺爹一块打猎去,回来跟午饭一块儿吃。”石开花说着话,已经跑出了院子。
娘跟着走了几步,喊道:“你一个女孩子家,咋能干那个呢?回来……你给我回来……赶紧回来……”
石开花头也没回,一阵风似的飘出了胡同。
一旦走出了家门,离开了村子,石开花敏锐的灵性与超常的活力就显现了出来。
她疯狂且轻松地奔跑着,活像一头撒着欢的小鹿,不用打探,也无需揣摩,仅凭着直觉,就毫不费事地找到了她爹石栓子。
正在西山丛林里寻找猎物的石栓子见闺女突然出现了自己面前,一下子就愣住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使劲眨巴了眨巴眼睛,问:“石开花,石开花是你吗?闺女……”
石开花钻过灌木丛,走到了爹身边,埋怨道:“爹,你来西山,咋不领我一起来呢?”
爹放下枪,牵过闺女的手,说:“这深山老林的,不是你们女孩子来玩的地方,该好好呆在家里,跟娘学针线活的。”
石开花撒着娇说:“爹呀,人家就是乐意出来玩嘛,老呆在家里,都快给闷死了。”
爹嗔责她说:“女孩子就该有个女孩子的模样,疯疯癫癫的像个啥,人家会笑话你是野丫头的。”
“谁说女孩子就该呆在家里?山里的风景这么美,连空气都是甜丝丝的,凭啥只让你们男人来呀?”石开花撅起了肉嘟嘟的嘴巴。
石栓子不想跟她讲道理,呵斥道:“快回家去!别跟着我碍手碍脚的,林子里啥野物都有,狼虫虎豹的,万一伤着了咋办?”
“我才不怕呢,你手里不是还有枪嘛。”
“不行,赶紧走。”
“不嘛,我就跟着你玩嘛,就去嘛……”
“好闺女,别任性!走,我把你送出林子去。”石栓子说着,就去牵女儿的手。
“爹,别动……别动……”石开花突然瞄起了腰,对着爹神神秘秘地眨巴起了眼睛。
爹一看就明白,女儿是听到了异常动静,就悄声问她:“在哪边呢?”
女儿侧耳听了听,用手指戳了戳右边的一丛深茅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