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自己初见沈焕的时候, 还是一个张扬暴戾的小女孩。她喜欢红色衣服,只觉得那样的亮最衬自己的眉眼。她自千里以外来到京师,走之前她的母亲跟她说:“去了外头, 凡是不要强出头, 切忌张扬, 有什么事情, 忍一忍就好。”
她知道她是去做人质的。
那个男孩子, 那个睥睨天下的君主。她头一次见到沈焕是在大殿之上,他看到她的时候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咯咯地笑了, 然后她施施然的拜倒在地,说:“民女见过皇上。”
她嫁给沈焕那天天气不怎么好, 明明是钦天监千挑万选的好日子, 却没由来的下起了雨。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她瞧着窗外的雨, 想伸手去接,却被宫里的嬷嬷制止了。不是皇后, 穿不得正红。可是她是那样好看,好看到不论穿什么,只要她对这世界微笑,这个世界就会因她显得格外灿烂。
从寿康宫嫁到长乐宫,很短的路, 但她觉得漫长。她的父兄都未京城参加关于她与沈焕的仪式。她知道这是太后与沈焕忌惮父亲的势力, 她将从一个充满了权势的家族嫁到这世上最最尊贵的家族,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 她的右眼突然跳了一下, 还好她是不信鬼神的。
沈焕掀开她的盖头,还没等沈焕说话, 她就问:“嬷嬷给我化了好厚的妆,你是不是都不认识我了。”除了她,沈焕还在今天纳了两个妃子,但沈焕只来了长乐宫。对她来说这是理所当然。
还记得在出嫁之前沈焕跟她说:“朕要娶你为后。”
“你不能娶我,你若娶了我,我怕我父亲胆子更大。”她说的是实话。她不信礼教,无所谓妻妾之分,她最最自信,自信到自负。于是她的自信最终害了她。不过那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有时候如果一件事没有以后,也许就会永远的成为童话。
“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认得你。”
等沈焕说完这句话,她的脑子没由来的闪过四个字,情深不寿。但她从来不是悲观的人,她只是扬起嘴角,然后笑着说:“化成灰也认识?”
“不许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她于是侧过脸,珠子打在她脸上,冰冰凉的。“这盖头好沉,我可以取下来吗?”
“我给你取。”
除非是郑重时候,否则他在她面前,极少称朕。第二天她去见皇后。皇后长得一副刻板样子,大概是因为知道她与皇上青梅竹马,所以即使冷着脸,也不敢在她面前太过嚣张。只是她依旧能感受到女人们刀子一样的目光。她无所畏惧。
她知道自己爱上的人一生必须拥有许多女人,而她在乎的是能否得到那个人的灵魂。不知道是因为天性还是因为爱情,她站在这后宫里,与她们并肩而站,却从来无所畏惧。
宫里的女人越来越多,有时候她生气,有时候她不。她生气的时候找沈焕发脾气就好了,反正他从来都纵容她,他把她惯得无法无天,她最想要的爱情,是一个男人匍匐在她脚下,而这全天下除了她之外所有的女人都匍匐在她的男人脚下。她得到了。
她怀了孕,这将是沈焕的第一个孩子,长子非嫡,但沈焕说,他会用培养帝王的方式,培养这个孩子。“那如果是女孩呢?”她眼珠子一转,笑问他。
“那你就再加紧了给我生个儿子。月宜,我大齐江山,只能交到你跟我的骨肉手里。”他的眼神是那样真诚,但她其实知道他是忌惮她的父兄的。有时候她深恨自己的身份,也写过信让母亲告诫父亲收敛,她在信中写,我金家早就有了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荣耀,又为什么要争这些虚名呢。只是男子的世界,她终究不同。就好像她想征服沈焕一样,她的父亲亦向往着天下。
最初的时候,她妊娠反应严重,总是一天都吃不下一粒米,沈焕亲自喂她,她勉强吃下一点,他走了之后又再吐。晚上他拥着她,他不敢抱她太紧,又始终不愿意放手。
“我爱你。”
他说。
“是永远吗?”
“永远。”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就留下眼泪来。他发现她哭,忙问她怎么了,她摇头说不知道,他就只好一直拭她脸上的泪。
有几次她险些失了孩子,但孩子最终还是生了下来。孩子出生的时候,她看见沈焕笑着,但是那微笑带着一丝丝勉强,她知道这是因为西南那边太乱了的缘故。她的父亲,终于还是等不及了。
从那时候起她就开始有不好的预感,她无法理解父亲为什么要不顾她的幸福,甚至父亲他明明知道沈焕是那样喜欢她,她的儿子有可能成为太子,成为下一任君主,为什么父亲他就是不肯罢手。
生产完的第三天,沈焕过来看她,正巧那时候嬷嬷给她喂汤,产后滋补调理的汤药,沈焕对嬷嬷说:“你下去吧。”
嬷嬷看了沈焕一眼,便跪安了。
她无意间发现沈焕的手有些抖,他极少有这样不镇定的时候。
“最近天天吃这些,真是让人觉得不舒服。”
她说。
“不喜欢就不要吃了。”
“那怎么行。我要把身子养好。”
她嗔怪的看了沈焕一眼,却发现他的表情有些灰败。她明白他就如同明白自己,她心里觉得无比的寒冷,于是又问了他一句:“你会不会一辈子对我好?”
“为什么这么问。”他似乎没会过来一般。
“你回答会或者不会。”
“会。”
她该相信这样的誓言吗?可是她似乎做不到爱自己胜过爱他,又或者她早就觉得自己就是她,她就是自己。她笑着,对她指了指那汤药,说:“你递给我。”
沈焕将碗拿过来,喊了我一句,月宜。
他的声音多有不忍,她险些为那不忍落泪,也为那不忍恨透了他。她知道他有他的不得已,可她就是恨他。她有为他舍弃一切的勇气,可是他没有。她再也不能有孩子。
朝廷的风向变了,就在那个时候,她的孩子,还来不及起一个正经名字的孩子,没有了。
他的身子凉透了,在她手里,她眼泪都流尽,知道这一生,她也只能如此。
后来宫里又有了女子有了身孕,前朝的局势已经不大对,在这一场战争中,沈焕赢了。他至高无上。金家人半数抄斩,半数下狱,后来还是沈焕网开一面将活着的人尽数贬为庶人。她对他说:“我不想再见你,你走!”
其实她已经有很多天拒不见他,他是她的仇人,这个男人毁掉了她的一生。而她不晓得自己究竟是甘愿,还是不甘愿。
从此长乐宫长门冷寂。那时候他让她住长乐宫,是想让她年年安康,岁岁常乐。他辜负了誓言,他们也回不到曾经。
皇后怀孕的时候,他过来见她。他说月宜,是我负你。她瞧着他,就那样相对静默无言。她觉得自己一生的激情都已经耗尽,只是她是那样骄傲,她的骄傲不允许她求饶,不允许她落泪。她的骄傲让她只剩下无限的隐忍跟漫长无期的恨。
她第一次见他哭。
她看了一会,就别过脸去不忍看。那一晚他们两个相拥而眠,她用手拂过她的脸,她说:“我突然觉得这一生太漫长。”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