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爷爷说我们肖家的女子怎么可以不裹脚?爷爷吹胡子瞪眼。爷爷的权力是独一无二的。奶奶暗自垂泪。她只好坐在炕头上,把姑妈细长的腿放在她盘起来的双腿上。
也是细长的脚。
奶奶讲给了我那个关于缠脚的故事。奶奶如父亲般用她的手轻抚着我的额头。那是个很寒冷很寒冷的冬天。奶奶说她缠过的脚踩在冰冻的砖石上如针扎一般。奶奶说她不肯下地。那地上是冰锥是尖刀,天上飘着大片的雪花。奶奶的母亲流泪把奶奶赶下了炕。奶奶的母亲用鞭子赶着奶奶沿着缸边转。奶奶不是牲口。奶奶的母亲也不是牲口。冰天雪地。疼痛刺骨。奶奶走啊走啊转啊转啊,她用手扒紧着缸沿儿。泪水和汗水。然后便有了尖尖的小脚的奶奶。奶奶已不认识她的脚了。那个扬着鞭子的女人死了。她欣慰而死是因为奶奶有了尖尖的小脚,才得以嫁到肖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她不管是不是疼痛。她笃信是必须先苦其心志劳其肌肤才方为人上之人的。
奶奶流着泪也做了奶奶的母亲做过的事。奶奶说人拗不过命。但姑妈却因为是肖家的女人而没有奶奶的运气好。姑妈的脚尽管被裹得小了,但她却也逃不过被休的那个命数。她哭哭啼啼地回来。她一进门就投在了奶奶的怀里。她闭上眼睛就落泪,她问奶奶她怎么办。
奶奶用力抹去了姑妈的泪。她说哭什么你本是如花似玉的闺女。方圆百里没有谁能赶上我闺女的。咋办?搬回来住呗。
奶奶立刻为姑妈腾出了她出嫁前一直住着的那间厢房。奶奶说没什么难看的,你就是咱家的人。
爷爷从此阴沉着脸。他不想看见姑妈,他认为这是丢了肖家的脸。他说我没有你这么没能耐的闺女。他心疼。他以莫大的愤怒与冷淡表现着他对姑妈的心疼。他真的疼爱姑妈。姑妈是他所有四个孩子中最疼爱的。但他却只给她阴沉的脸色。
姑妈偷偷地哭。
她不懂爷爷为什么不理她。
结果在一个礼拜天,尖尖的小脚的奶奶就带着缠过足的姑妈来到了那座灰砖砌起的小教堂。
总得有个想头儿。奶奶说。
姑妈觉得那一切那么陌生。
她想不出母亲的热情是从何而来的。
奶奶说,当初要是听我的咱们不裹脚……
姑妈受不住这个话题呜呜地哭了起来。姑妈被她在北平做学生的丈夫休掉,其中一个极重要的原因就是:姑妈是一个裹过脚的乡下女人。姑妈的脸尽管漂亮,但那个北平的学生认为小脚并不美。他不想要小脚的女人,他于是才说,你,回家去吧。
姑妈那时候已有了贞姐。
姑妈牵扯着明晃着大眼睛的贞姐沿着乡村的上路回了家。车轮发出呀呀的响声。贞姐睁大新奇的眼睛看两边的绿地。还是四匹瘦马拉着的胶轮车。还有铃铛一路响着。姑妈盛着晦暗的心觉得日月无光。她想起她嫁出去时的风光。红色的彩绸一路飞扬。她与那北平的学生同床共枕她爱他。她爱他的身体他的眼睛他的柔情他猛烈冲破她的那最初的瞬间。那一切回想起来至今令她心悸令她怀恋那一切她才流泪。但贞姐是个女孩。为什么是个女孩?她垂泪送那个北平的学生到北平去。为什么还要读书呢?北平兵荒马乱的……他不让她说。他转过身来亲她的脸。他要她。为什么还要读书呢?北平兵荒……她听到了他即刻传来的鼻息声。那么快。她知道她即或是再说他也听不到了。她不敢叫醒他。他放假从北平回来的时候就丢给了她那最后的——句话,你,回家去吧。
她拉回了她的陪嫁她自己的那两口木箱。
她还带回了那个大眼睛的贞姐,守着她幼小的梦想。
奶奶说,哭得够了。你该有个想头了。
奶奶又说,咋不把脚放了呢?
妈……
奶奶说这一次你必须听我的了,我主持着咱们把脚放了。我也发誓绝不再给你妹妹裹。
就放了。
缠过了又放了。放是因为奶奶成为了那个虔诚的基督教徒。
姑妈走进那个铅灰色礼拜堂的时候觉得一切那么神秘。她看着灰色的墙,屋顶,前方的讲台和木凳。她小心翼翼如奶奶般在那粗糙的木凳前跪下。她两手在胸前合起,闭上眼睛,她听到了她从未听过的歌声和琴声。她觉得那声音好听极了奇妙极了仙乐一般在四壁叫响。她在这声音的安抚中忘了那被拉回的木箱、眼泪和可怜的贞姐。一切那么美好。美好到令她心跳,她觉得她简直都承受不了了,她想流泪。她觉得这里好极了。有声音在导引她。她被吸引被蛊惑。她并不知她将在此开始一个充满浪漫色彩的新生活。神圣诞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