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莞尔发现这个秘诀的时候,不过五岁。”
宋莞尔低着头,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仿佛是陷入了某些回忆之中。
“娘娘可知莞尔第一次许的愿是什么吗?”
颜鸢摇摇头。
一个五岁的女孩子想要的东西,其实是最难猜的。
也许是想要姐姐的珠钗首饰,也许想要效仿哥哥带一根简单的簪子去摸鱼捉虾,想要捉到一条七彩斑斓的鱼,五岁的世界里没有规则,只有奇思妙想,岂是能简单猜中的呢?
宋莞尔轻声道:“我向菩萨许愿,可以得到一个带着馅儿的馒头。”
颜鸢诧异地望向宋莞尔。
宋莞尔的唇边绽放开一丝苦涩的笑意:“很难以置信是么?五岁之前,我并非每日都可以果腹,即便他们记得给我送点吃食,也都是一些粗糙的馕饼和馒头,从来没有吃过里头带馅的。”
颜鸢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实在是有些难以想象。
虽然西北贫瘠,可宋莞尔的父亲好歹是个县丞,家中也是有妻有妾,宋莞尔虽是庶出却也好歹被称一声四小姐,如何会落到吃不饱饭的地步?
颜鸢的脸上带着明晃晃的怀疑。
宋莞尔把她的神色尽收眼底,眼中闪过一丝冷峭:
“确实,论家境我本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但我嫡母憎恨我母亲貌美夺宠,即便我母亲早早亡故,她也不想在自家院落里看见我这张相似的脸。”
“她并非给不起我像样的三餐食宿,她只是想让我像狗一样活着。”
“那些年,我不记得母亲的容颜,却记住了一样事情。”
宋莞尔盯着颜鸢的眼睛,轻声道:
“饥饿。”
她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眉头微微拢起,仿佛是忆起了许多不堪的回忆。
“五岁那年,我向菩萨祈求,能够得到一个有馅料的馒头,里头是肉还是菜无所谓,只求它能够让馒头有些滋味,盖去它们本来的馊味。”
“几日之后,家中路过了一位帝都城里来的远亲,父亲方便他继续远行携带,命家里的厨娘宰了羔羊,调成肉馅做了许多馒头……”
“那一日整个家里都飘着香气,我开心得不敢睡觉,生怕错过了吃它的机会。”
“可惜没有人记得我。”
“只有我的嫡姐第二日告诉我,那位远亲已经远行,临行前还送了她一支金钗,家中所有人甚至下人都已经吃过了羊肉馒头,就连狗都吃过了,她还问我是否吃过。”
宋莞尔深深吸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却奇异地冷静了下来。
“那时我便想,是不是菩萨记混了祈祷的人,所以确实有馒头,只是他不知道是我想要。”
“所以那天夜里,我再向菩萨祈求时,就报上了我的名字。”
“皇后娘娘猜,后来如何?”
宋莞尔的目光落到颜鸢的身上,脸上浮现了温柔的颜色。
颜鸢还沉浸在宋莞尔的故事里,好不容易回归神来,看见宋莞尔的眼睛又有些走神。
她那时偷偷跟在守林人的身后,第一次见到宋莞尔时,她就已经是一个漂亮温柔的县丞之女了,她却不知宋莞尔竟然还有这样的际遇,那些苦难仿佛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宋莞尔还站在原地静静。
颜鸢沉默了片刻道:“后来又做了一次馒头?”
宋莞尔笑出声来:“没有。”
她轻柔道:“后来那位远亲在路上遇上山体滑坡,临时又折回了家中,远亲家的女儿还在逃亡的路上丢了一支金钗,被她父亲数落之后,哭得好伤心。我就……把我嫡姐有个金钗的事情告诉了她。”
那之后的记忆有诸多的混乱,小女孩的哭声,推搡声,尖叫声,还有来自父亲恼羞成怒的谩骂,金钗在抢夺的过程中划破了嫡姐的脸,随行的包裹落到地上,里面的行李散落一地。
宋莞尔闭了闭眼睛,似是把那些记忆从脑子里甩了出去,然后低低地笑出声来:
“我在地上捡到了一个馒头。”
“虽然已经凉了,但那仍然是我此生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从那时起我便知道,像我这种可怜虫,只要许的愿望不是那么大,即便是佛都会心生怜悯。”
“而怜悯……是个很好的东西。”
佛龛前的油灯只剩下最后一盏没有挑过。
宋莞尔似乎并不急于挑完最后一盏油灯,而是全神贯注地看着那盏火苗,慢慢地把小刀放在火上辗转炙烤。
那把刀原本已经沾满了蜡液,此时在火苗的舔舐之下,慢慢蜕出了原本的颜色。
宋莞尔痴痴看着闪动的火苗,仿佛是看着这世上最虚幻美丽的风景:“娘娘可知,我这次在佛前许了什么愿?”
颜鸢仍旧是摇头。
她从前并没有深入了解过宋莞尔,入宫之后接触也不算多,如今更是分辨不出来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我向大佛许愿,愿我能出宫烧经还愿。”
宋莞尔的眼神里透出几许天真的颜色,恍惚间还是那个向菩萨祈求得到一个馒头的小女孩。
很显然大佛已经应允了她。
颜鸢心想。
这确实是一个很小的愿望。
她的愿望那么小,心智那么诚,不论是人还是佛,拒绝她本身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宋莞尔手里小刀已经被炙烤得光洁无比,她不疾不徐地挑出最后一盏油灯里的脏污,仿佛这天地间只剩下这一桩事是她生命中最要紧的事情。
她道:“皇后娘娘可知,臣妾在献上经本时许的又是什么愿?”
颜鸢犹豫了片刻问:“什么愿望?”
宋莞尔转过身,走到了颜鸢的面前,朝着颜鸢深深行了一个礼:“臣妾许愿,娘娘听完臣妾的故事之后,可以对臣妾心生一点点的怜悯……”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到最后已经几乎是从喉咙间挤出的呢喃低语。
最后几个字被她吞进了肚子里。
颜鸢听得不是很真切,本能地朝前走了半步,却没有想到就在她靠近的一瞬间,宋莞尔忽然抬起了头,方才还楚楚可怜的眼眸中杀气毕现!
颜鸢微微一怔。
下一刻宋莞尔已经手持小刀,精准地朝着她的胸口刺下!
她的动作极快,如同狡兔出笼。
只可惜她终究不会武。
颜鸢几乎没有花费多少力气,只是微微侧身便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
颜鸢退开几步怒道:“宋莞尔,你疯了么?!”
宋莞尔一刀刺空险些跌倒,回过头时眼睛已经血红。
她整张脸上满是汗水,就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艰涩的声音从喉咙底被挤出来:“没有。”
话音未落,她已经朝着颜鸢再次刺来。
颜鸢这一次并不想要躲闪,这里是座庙宇,周围都烛火与香油,有太多的不可控的东西了,她必须尽快控制住宋莞尔才行。
她站在原地不动,任由宋莞尔近身,就在小刀即将触碰到她的胸口的一瞬间,她抓住了宋莞尔的手腕用力一拽,钳制住了她的动作,而后翻转她的手腕卸她刀刃。
宋莞尔惨叫一声。
她的手指张开,刀却没有应声落地。
颜鸢愣了愣,低头望去,却发现并非她意志惊人没有松手,而是……
刀刃粘连在了她的手掌上。
“你……”
颜鸢震惊看着她。
她终于明白为何宋莞尔会满头大汗了。
就在刚刚,宋莞尔一刀没有刺中,居然紧接着调转了刀柄与刀刃的方向。
那把小刀的刀刃在烛火之中炙烤了许多时间,早已经炙热无比,她的掌心握住着刀刃,虽然只有短短的时间,但是眼下手掌的皮肉已经和刀身粘连在了一起。
宋莞尔的眼睛里潺潺流出泪水,痛苦的叫声在庙宇中响彻。
大殿上的动静实在是太大,外面顿时响起阵阵骚乱的脚步声,眼看着人群就要抵达殿内。
颜鸢被迫松开了宋莞尔。
就在她松手的一瞬间,宋莞尔居然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她的眼里闪动着绝望的眸光,忽然深深吸了口气,用另一只手狠狠撕下手中的匕首,而后对着自己的脸一刀划下!
“啊啊啊——”
这一次哭泣声混着尖叫声,彻底在大殿上炸裂了开来。
粘连着皮肉的小刀被丢在地上。
宋莞尔举着血淋淋的手,捂住脸上的伤口,在地上痛苦地辗转打滚,一滴滴的鲜血如同断线的珠子般落下,染红佛堂前的地砖。
尘世间的喧嚣仿佛都在这一刻汇聚。
颜鸢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脑海中一片空白。
茫然间抬头,只见大佛低垂着头颅,慈目悲悯众生。
颜鸢的脑海中,唯有一个念头闪过。
一个人如果只能通过这种自损的方式,去博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世上,是否从来没有过她可以仰仗依存的人或者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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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的人……
颜鸢看着宋莞尔痛苦辗转的身影心想,确实很可怜。
……
楚凌沉走进大雄宝殿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惨烈的场景:
佛堂地上的青砖上血迹遍布。
宋莞尔满脸血污地在地上战栗打滚,水绿色的衣裳已经被血污染得斑驳刺眼。
而颜鸢则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她脸上的表情堪称冷静,只可惜,她的裙摆上也沾染了鲜血,还有血手攥过的痕迹。
她抬起头,视线与楚凌沉交织。
宋莞尔在辗转之余,嘶声喘息:“陛下救我,陛下救我……”
楚凌沉的目光幽幽,低道:“子裘。”
洛子裘本就紧跟着楚凌沉,此刻得了命令很快就招呼着人把宋莞尔搀扶出了殿门,其他宫人与僧众也纷纷退出了殿门。
偌大的大雄宝殿,很快就只剩下了楚凌沉与颜鸢。
还有万千烛火摇曳,满屋檀香。
真是……
够倒霉的啊。
颜鸢心想。
原本就是极难解释的场面。
更何况楚凌沉已经和她早就已经翻脸了。
那夜不欢而散,他就已经是一幅要废后的嘴脸。
暌违多时,方才马车上相见,他连睁眼多看自己一眼都没有。
再没有比这更坏的局面了。
颜鸢叹了口气:“不是我做的。”
她还是很生气。
但是凡事有轻重。
她明白越是这样的局面,反而越不能置气。
颜鸢道:“那把小刀是挑灯油用的,栩贵妃用火灼热了小刀,先刺我未遂,就调转刀头灼伤了自己的手,而后刺伤了自己的脸。”
这虽然听起来匪夷所思,但却是事实。
颜鸢看着楚凌沉,想从他的脸上找到他的态度,可惜他的脸上什么都没有。
于是想了想补充:“今日之前,我并不知道栩贵妃会同行,一个时辰前,我不知栩贵妃会随我入殿而不是伴陛下左右,半个时辰前,我不知道佛龛上还有一把小刀。”
若真是有所图谋,怎会这样仓促呢?
楚凌沉依旧不置可否。
僵持持续了片刻。
楚凌沉冷淡的声音响起:“若是临时言语有所冲突。”
颜鸢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怎么可能,我脾气那么好。”
话音刚落,她便觉得殿内气氛有些异样。
抬起头,果然看到了楚凌沉脸上毫不遮掩的嘲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