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
楚凌沉的呼吸顿止。
颜鸢就站在他的面前,皱着眉头,言语间透着无尽的苦恼:“臣妾实在焦虑,不知常例还作不作数?臣妾还可以按例侍寝么?要是还需要跪佛堂,可就要再等上半个月了呀。”
她刻意压低了嗓音,一面说一面偷眼看着楚凌沉的反应。
她是故意的。
故意甩出刺激显眼的话题,好引开楚凌沉的注意力,顺带着还能试探下一次能接近那口乌木柜子的时机。
可谁知这话题的效果好像过于理想了。
楚凌沉忽然急促地喘了一口气,继而脸色泛白:“你……”
颜鸢不禁有些困惑了。
她也是没有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毕竟所有人都说侍寝是常例,他早该知道的不是么?
为什么他看起来……反应那么大?
正当她疑惑间,楚凌沉的脸色已经由白转青,继而脸上阴云密布,眼看着就要恼羞成怒了。
“颜鸢。”
楚凌沉压低的声音响起。
“?”
楚凌沉的眼里噙着她所熟悉的嫌弃,一字一句咬牙道:“你知不知道羞耻二字怎么写?”
“……”
我不知道。
颜鸢坦荡荡的脸如是说。
“……”
“……”
正当气氛陷入僵局之时,御书房的房门口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叩响,干政殿的主事太监走进了书房里。
寂静的尴尬终于被打破。
颜鸢悄悄松了口气。
楚凌沉移开视线,冷道:“何事?”
主事的太监本就是人精,他早就察觉了书房里的异样,此刻连头也不抬,俯身道:“回禀陛下,娘娘,太后送来懿旨,请娘娘即刻动身,入慈德宫赴家宴,叙话家常。”
太后邀请……叙话家常?
颜鸢愣在当场。
她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太后真的就是闲聊缺个伴儿了,眼下蓝城旧事不过勉强收场,梅园与佛骨塔的事情可还没有了结。
梅园井中寄居的女子们,受罚的宫女,还有七月大的婴儿,还有她这个祭拜梅园坏了规矩的皇后……
这诸多事情还没有来得及算账。
风波还不算完全过去。
“本宫知道了。”
横竖都是躲不过的事情,也没有必要纠结。
颜鸢想了想,答应了下来。
她向楚凌沉辞行。
还没有走出御书房的门口,就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颜鸢回过头,发现楚凌沉不知道正无声无息地跟在她的身后,撞见她的目光,他依然面无表情。
颜鸢:“陛下?”
楚凌沉的神色淡漠:“既是家宴,孤去赴宴,也是寻常。”
颜鸢呆了片刻,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楚凌沉这是要陪着她去觐见太后。
他这是在担心她吗?
颜鸢有些受宠若惊了。
还有一些疑神疑鬼。
毕竟这狗东西已经不干人事很久了,该不会是又想拿她当刀使吧?
她的烧还没有完全退,再来一场刺激的真的会死人的。
颜鸢的脸上写满了狐疑,这表情落入了楚凌沉的眼里,顿时他的脸黑了:“怎么,皇后不愿?”
颜鸢:“啊?”
楚凌沉冷道:“皇后若是不愿孤同往,孤可以成全。”
言下之意是要反悔不去了。
颜鸢慌忙阻挠:“愿意的愿意的!”
她刚才也就习惯性地怀疑一下而已。
她的二东家,早晨还送了价值连城的天漏草,肯定是想要她好好活的,至少今时今日他们绝对是友军。
既是友军,她当然愿意带上这尊免费大佛啊!
不要才是傻子!
颜鸢连忙赔笑:“陛下多虑了,陛下关怀臣妾,臣妾十分感激,臣妾自然是愿意与陛下同往的!”
阳光下,颜鸢的眼瞳成了琥珀色。
她眼里盛满了笑意,明媚得近乎刺眼,与干政殿冷硬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楚凌沉冷眼看着她。
片刻之后,才漠然地移开视线。
她倒是,心无芥蒂。
……
颜鸢当然是心无芥蒂。
方才的话题本来就是她抛出的一块石头,虽然楚凌沉这水波荡得有些令她费解的大,不过归根结底,那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她也并不是那么担心的家宴。
毕竟那是她的大东家。
她只担心一件事情:楚凌沉与太后的关系。
毕竟上一次“家宴”,他们母子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她只是躲在了花枝后面听了一耳朵,就险些成了炮灰。
今日这顿家宴,他们要是再吵起来怎么办?
高低都得死几个人吧?
……
颜鸢就这样带着忐忑到了慈德宫,被良玉姑姑引着一路走过熟悉的路,果然到了熟悉的蔷薇花枝前。
“太后娘娘已在园中,陛下娘娘请。”
园中花草萋萋,惠风里传来阵阵蔷薇花香。
颜鸢屏住了呼吸,绕过漫长的回廊,看见前方的花丛之中有小溪潺潺而过,溪旁早列下四张席案,席案上放着一些糕点果铺。
太后坐在主席前,她的身旁次席之上还坐着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慈德宫的人:
宋莞尔。
怎么,新旧戚党握手言和了?
颜鸢在心里小小打了个问号,一面俯下身行礼,一面偷眼看了楚凌沉一眼。楚凌沉也略微皱起了眉头,看起来也并非他的计谋。
“皇儿与鸢儿来了,快快入座。”
太后笑起来,招呼着楚凌沉与颜鸢。
座上的宋莞尔站起身来,朝着楚凌沉盈盈行礼,本就娇艳的脸上瞬间烂漫开花:“臣妾见过圣上,皇后。”
楚凌沉淡道:“你怎会在这里?”
宋莞尔目光低垂:“臣妾……”
她迟疑了片刻,太后便替她作答:“是哀家叫她来的,栩贵妃往日协理六宫,替哀家分担了不少事务,今日哀家想要审一审梅园之事,叫上栩贵妃也能参详一些意见。皇帝以为呢?”
楚凌沉淡道:“母后请自便。”
颜鸢:“……”
席案总共才四张,其中一张乃是空席,楚凌沉在其中之一落了座,颜鸢与他一道来的,自然也只能在他身旁坐下。
一时间谁也没有出声。
花园里只剩风声。
颜鸢默默从果盘摸了一颗梅子,塞入了口中。
今天这局面看起来是后宫局,但实则是她的大东家和二东家相互角力,她这苦命伙计还是吃瓜比较好,惹不起惹不起。
颜鸢低着头满脸拘谨。
太后的目光落在了颜鸢身上。
此时她的烧还没有彻底退去,此时坐在风里,唇色泛白,一双眼睛还带着昨夜哭肿的红晕,看起来比往日还要狼狈。
太后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心:“鸢儿的身子可还好?”
颜鸢抬起头来笑了笑:“臣妾一切安好。”
话虽如此,气色却显得更差了。
太后道:“坐到哀家身边来。”
颜鸢:“……”
太后的脸上带着温存,虽不一定是对她的关爱,但是总归是对自己的棋子物件的关切之情,担心她被楚凌沉给折磨坏了弄死了,不论如何总归是好意。
更何况她是大东家。
大东家发了话,颜鸢只能埋着头,默默坐到了太后的身侧。
刚刚一落座,太后的手掌便覆盖到了她的头上。
太后一面拉着她的手,一面俯身向前,关切地摸了摸她的脸:“还是有些烧,吃药了么?”
颜鸢低头道:“吃了的。”
太后叹息:“你啊,本就身子差,就该时刻注意才是。”
颜鸢道:“好。”
太后几乎要将她揽进怀里了。
她趁着空隙偷偷朝外探望,看见宋莞尔的笑容渐渐收敛了起来,而她的二东家早已经阴沉下了脸色,正幽幽看着她。
我也没有办法啊。
颜鸢眨眨眼。
大东家总归是大东家啊。
太后的手指已经替她整理了一遍额旁乱发,又替她重新调整了一支发钗,然后才慢条斯理开口:“鸢儿今日发髻,是干政殿的婢女整理的吧?”
颜鸢老实答:“是。”
太后淡道:“干政殿里的宫人是专门侍奉皇帝的,对女子的梳妆打扮一知半解,收拾得并不合适。”
颜鸢一怔,明白过来,太后这是在敲打楚凌沉昨夜直接带她回干政殿的事情。
说话间,太后的指尖沾了一点酒水,替她擦去眉毛上的眉粉,一面擦一面轻声细语:“哀家这里有擅长梳妆的婢女,送鸢儿一个,可好?”
太后眼里流淌着慈爱的目光,看起来有八分真诚。
颜鸢愣愣答:“好。”
太后便笑了起来:“乖孩子。”
颜鸢:“……”
颜鸢没有回头,就感觉到脊背上快要着火了。
她知道那是楚凌沉的目光。
楚凌沉从来也不是会憋气的主,他冷眼看着太后,淡道:“母后要送人不如送到干政殿去,更为方便。”
他的目光落在颜鸢身上,眼角闪过一丝讥诮:“望舒宫自有望舒宫的人,母后说得对,我干政殿里确实少了一位擅为女子梳妆的。”
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太后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玩味的笑,她道:“沉儿当真不懂事,难不成还要与鸢儿抢东西?”
楚凌沉道:“不抢。”
太后道:“那依沉儿的意,莫非还要留鸢儿日日住干政殿不成?”
她问得看似不经意,眼角已经流淌着审视的光亮,目光在颜鸢与楚凌沉之间打了个来回。
颜鸢心中一凛。
她知道,这是大东家在疑心她这个伙计的忠诚了。
佛骨塔前,她和楚凌沉的战线太过统一,事后她又夜宿干政殿,太后恐怕此时摇摆在两个极端之间:保护她,或者杀了她。
真是造孽啊。
颜鸢在心中哀叹。
楚凌沉这狗东西,好端端的他着什么急生什么气?
是嫌她命不够长吗?
楚凌沉只是低头喝了一杯酒,抬起头来时目光已经精准地落在了颜鸢的身上。他说:“颜鸢是母后为儿臣定下的皇后,常留干政殿有什么问题么?”
当然有问题!
你这是送我去死啊!
颜鸢朝着楚凌沉投去惨淡的眼神。
楚凌沉却好似没有看见,他甚至默默移开了视线。
“……”
颜鸢如逢雷击,僵在当场。
她这一副上刑场的表情,尽数落在了太后的眼里。太后的脸上瞬间露出了了然的表情,眼底的戒备瞬间消弭。
太后笑了笑:“傻孩子,新婚燕尔,也该注意言风。”
颜鸢低着头不说话。
太后自然把她这副模样理解成了不愿意,看来她留宿干政殿,并非是情投意合,而是楚凌沉在肆意折辱,将计就计回击她促成的这桩婚事。
那便没有什么问题了。
这样的关系,分寸刚刚好。
太后的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
她的指尖摸了摸颜鸢的脸颊,轻声道:“当然了,鸢儿若是愿意,哀家巴不得早些抱上皇孙,早享天伦之乐。”
……
俯仰之间,气氛平定。
方才的僵持氛围一扫而空。
颜鸢的手心还留着一丝汗液,濡湿地粘连着她的指尖,提醒着她方才她差点又成了这对母子交锋的炮灰。
而如今一切已经风平浪静了。
她的大小东家看起来似乎达成了某一种共识,每个人脸上的神色看起来都很满意,小亭之中若说还有一个人心有怨怼的话,就只有宋莞尔。
她的嘴角还苟着盈盈笑意,目光一直锁颜鸢的身上,眼瞳之中却翻滚着一丝暗潮。
楚凌沉似乎无所察觉,只是看着颜鸢道:“皇后,过来坐。”
颜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