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渊微微眯着双眼, 双手死死地抓着衣袖,豆大的汗珠不住地从额头上掉落,看上去仍然是十分痛苦。
林虚也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不再聒噪, 直到谢渊的脸色看上去终于不再那么苍白了, 他才担忧地开口道:“殿下, 怎么样?”
谢渊深吸了一口气, 缓缓睁开眼睛,声音沉沉地道:“无妨。”
林虚松了一口气,然后不知为何偷眼看了谢渊一眼又一眼, 满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谢渊刚刚缓过神来,懒得说话, 抬了抬眼就算是示意他有话快说, 有屁快放了。
林虚一下子大喜过望, 张开了嘴便要来上一串长篇大论,然而话刚到嘴边, 又被他生生地咽了下去,脸都憋的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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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他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哼哼唧唧地吐出了一句:“算了,我还是不说了。”
这事其实他没法开口的。
当年谢渊重回凉州之后,林虚曾深夜前来拜访过他, 不料正好撞上了他黄粱蛊虫躁动的日子。当时的谢渊几乎昏死过去, 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二话不说背着人就拼了命地往空同山上跑。
也算是他机灵, 料着谢渊这样子想必有难言之隐, 不便让外人知道,所以就避开了月见谷, 直接找上了谢渊的师父,也就是一直避世不出的藏乌客。
藏乌客的手段自然远非常人可比,三下五除二地随便给谢渊诊了诊脉,很快就摸清了大概。接着也没犹豫,一巴掌就把谢渊从昏睡中抽醒了,口里不咸不淡地说着:“好徒儿,别装死了,你还有的救。”
原来元齐那厮的良心并非全然被狗吃了,他虽是给谢渊下了蛊虫,却并未完全断绝他的生路。
那黄粱蛊虫分子母二种,谢渊身上的,乃是子蛊。
若是母虫死了,子蛊便自然活不长了,至多三四年,自会消解。
唯一麻烦的,便是那子蛊在这几年内感觉到死期将至,会本能地更加凶狂,作起妖来活生生把人疼死也不是不可能的。
据藏乌客的猜测,那母虫恐怕是早就被元齐种在了自己的身上。
虽说林虚一直人这举动实在过于疯狂,但想到元齐毕竟也是元家的人,便觉得也不是不可理解的了。
想必元齐在当初踏上复国道路的时候,便根本没给自己留过活路。
为此,藏乌客特地给谢渊开了一副方子,若他被那子蛊折磨的实在受不住了,按着方子抓药配成丸药吃上一副,便可极大地减轻痛苦。
唯一不好的,便是这方子乃是有副作用的。
每吃上一粒,以后哪怕子蛊已经死了,都可能再突然诈尸来折磨中蛊之人一次。
只不过这种折磨相比之下那锥心的疼痛而言肯定要轻得多,不过是一遍又一遍地在中蛊之人眼前营造出他最为害怕的幻象,熬过去了便好,怎么都不会对人造成实质性的伤害的。
要说有什么不可接受的,那可能就是不知道这副作用发作的时候,万一误了什么重要的事就不好了。
但不知为何,这两年来,谢渊就算疼的死去活来,也绝不会去动用那副方子。
依林虚来看,若这方子不是藏乌客亲手写的东西,谢渊作为小辈,烧了扔了的都不太合适,他即刻就能让那副方子灰飞烟灭。
对于此事,林虚一直迷惑不解,究竟有什么东西,是谢渊即便疼死都不愿意去面对的呢?反正看到的都是幻象,并非真实,那又何必如此折磨自己?
然而这句话若是真的问了出来,那便是实打实地逾矩了,林虚怎么好意思开口?
好在谢渊见他实实在在不敢说出口的样子,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反而是十分干脆地引开了话头,道:“让你查的事情,你查的怎么样了?”
林虚的思绪瞬间被拉了回来,脸上的神情因为方才的事现出一点赧然,有些难为情地道:“嗯,听了上次你的话,我又去查了几次小清门寺,虽说还没找到那批火器的消息,倒是有了一点其他的发现。”
谢渊平静地“嗯”了一声,又道:“说来听听。”
林虚十分夸张地四处张望了一下,确认绝对没人敢在谢渊这尊阎王边上听墙脚以后才压低了声音道:“殿下,你可还记得我师父……也就是净空法师?”
谢渊回想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道:“嗯,还记得。三年前我和长平侯萧恒去小清门寺的时候见过他。后来他似乎还有话没有说出来便突然坐化了,这件事我至今都还有些奇怪。”
林虚附和道:“可不是,不过当时我以为自己心中有数,觉得多半是煜王下的手。现在想来,煜王那时候最怕的,也无非就是染指望陵的事情被人知道,而师父平常不太理会这些俗事,煜王有那么多的仇家,没有必要专门和他过不去。”
说着,林虚脸色一红,“哎呀”了一声,赶忙又道:“看我这嘴,说着说着就跑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了。此番我去小清门寺,倒发现了一桩关于师父的更令人奇怪的事。”
谢渊挑挑眉,眼神中流露出几分兴趣,道:“何事?”
林虚面色一板,道:“我发现师父的金身,被人从小清门寺转移了。”
谢渊神情微微一顿,紧接着便笑了一笑,道:“这事倒有几分意思,你可知被何人转移去了哪里?”
林虚摇了摇头,道:“说来惭愧,师父的金身不见了,我这个做徒弟的却根本不知道是谁动的手脚。问那些僧人们,他们也都只说并不知晓,只说什么有信徒十分崇拜净空大师,将他转到了风水更好的地方供奉起来了。至于到底是转到了哪里,他们更是一问三不知。”
谢渊淡淡道:“问不出来也无妨,虽然是何人动的手脚我暂时想不到,但转移到了哪里去其实也是不难猜的。”
林虚疑惑道:“凉州这么大,如何能猜得到,更何况根本就不知道师父的金身到底还在不在凉州。”
谢渊道:“凉州四境如今都在黑羽军的掌控之下,若是金身真的已经被送出了凉州,我不会到现在才知道。而若是金身仍在凉州境内……比小清门寺风水还好,旁人又不会轻易踏足的地方,还能有哪里?”
林虚迟疑了一下,继而恍然大悟,惊呼道:“难道是……望陵?若真是望陵,那这胆子……也太大了一点。”
谢渊对此轻轻付之一笑,然后道:“凉州如今的局势,虎狼在前,虫蚁在后,还有谁会注意望陵如何?若是净空的金身上真有什么秘密,放在望陵本就是最保险的做法,与其说背后的人是胆子太大,倒不如说是胆子太小。毕竟只有过于谨小慎微的人,才会如此自乱阵脚,不是吗?”
林虚听完,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然后道:“的确如此,不过……说到凉州的局势,两年前谁能想到今日竟会如此艰难?”
桌上的酒已经温好。
谢渊随手给自己和林虚各倒了一杯,继而淡淡地道:“如今我们还能对饮,在我看来,倒比两年前我在京城好过的多。”
林虚有些摸不清他这话什么意思,只好一头雾水地接话道:“怎么好得多?你看看北疆这一块,靖州,俞州,临州,全部都已经失守,而今黑羽军只剩下凉州这一块地可以驻扎,若是再失守,北辽就彻底破了北疆的防线,往南一些,只剩下了朝廷的那些蛀虫一样的官兵,北辽岂不是随时都能打到京城去?”
谢渊抿了一口酒,道:“也不必如此悲观。京城的王公贵族们这些年来早就被所谓的灵药迷昏了头,军中的阿伽梅处处紧缺,只能紧缩火器,黑羽军连狼顾都拿不到几架,还能死守两年,已经很不错了。况且,不是还有青州没有丢吗?”
林虚疑道:“青州和凉州中间,不是还隔着一个临州吗?就算没有丢,也帮不上凉州什么忙啊,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渊听了,只是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道:“你到时便知道了。”
林虚虽是被搞得心痒痒,却是怎么问都问不出来,只好先暂且压下了心中的疑惑。
谢渊将空了的酒杯放了下来,抬头一看,月色已经很是明亮,窗外树影婆娑,夜已渐深了。
他看了看林虚,道:“今天已经很晚了,回去也不方便,你若是不介意,不如就在我这里客房住上一晚吧。”
林虚点了点,道:“也好。”
说着,他便抬腿往外走去,只是没走了几步,他复又折了回来,道:“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我想着该先和你打个招呼。”
谢渊问道:“何事?”
林虚那对常年笑得弯弯的眉毛难得地皱了一皱,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谢渊,然后道:“听说黑羽军最近又要新来一位统帅了。”
谢渊神情凝固了一瞬,握着茶杯的手突然用力,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问道:“是谁?”
林虚道:“长平侯,萧恒。”